2007年4月16日，星期一，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Virginia
Tech）发生了当时历史上最为惨重的校园枪击案。一名韩国裔学生，于行将毕业之际，在学生宿舍和工学院的Norris大楼枪杀32名师生后饮弹自尽，惨剧震惊美国和全世界。
“416惨案”已过去整整十年了，每年的那一天，学校都会组织各种悼念活动，悼念的目的，我想不仅仅只是寄托对遇难者的哀思，更多的则是对事件的思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近些年国内的校园暴力事件也层出不穷，学生的心理健康和校园安全问题日益为社会所关注。我想借此机会，重新梳理一下“416惨案”的来龙去脉，广而告之，以为前车之鉴。
当年我正在Virginia
Tech攻读博士学位，办公室在Norris大楼的301房间。我清楚地记得惨案的前一天是学校一年一度的international
street
fair节，来自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学生学者，将自己家乡的特色美食和工艺品拿到街上与大家分享交流，街头更是搭起舞台，人们轮番上阵载歌载舞，整个小镇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校园会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所笼罩。
一般读博士的，都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我一般十点左右才到办公室。4月16日，我和往常一样开车去学校，一进校园，但见到处都是警车，路上的学生脚步匆匆，神色紧张。
我预感到可能出了大事，但并不是十分紧张。因为这样的大阵仗，本学期已上演过三次了。第一次是有逃犯躲进了校园，后两次是有人留字条诈称在EE和CS系的系楼放置了炸弹。校方和警察每次都如临大敌，全校停课疏散。
直到在停车场遇到几位熟人，我才知道，有人在我们系楼开枪杀人……
很快，各路媒体的采访车和转播车就挤满了校园的一处停车场，警车和救护车往来穿梭，手机通讯一度瘫痪，当天早上的消息异常混乱，有人说凶手已被击毙，有人说凶手依然在逃，有人说是两名枪手一人被击毙一人在逃……
直到下午，警方才正式发布消息，确认凶手是赵承熙，已自杀身亡。
赵承熙（Seung-Hui Cho），男，23岁，韩国公民，持美国
绿卡，Virginia
Tech英语系大四学生，居住在校园西南一栋叫Hamper大楼的学生宿舍。本人根据当年的见闻和警方报告，还原一下那天的恐怖三小时。
当天早上七点左右，赵承熙进入一栋叫West Ambler
Johnston的学生宿舍楼，7：15左右，他在4楼一间宿舍内开枪射击19岁的大一学生Emily。宿舍楼管员（一名勤工俭学的大四学生）听到声响后上楼查看，赵承熙将其一枪打死，然后逃离该楼。Emily被人送到医院，经三个小时抢救后仍不幸去世。
按照学校的应急预案，发生这么严重的案件，应该全校停课疏散。但当时有多名学生向警方提供线索，称案发前曾在宿舍楼下见到Emily的男朋友匆匆开车离开。警方当即将Emily的男朋友列为头号嫌疑犯，并赶往四十多公里外其就读的Radford大学实施抓捕。
鉴于疑凶已离开VT校园且本学期已停课三天，校方决定这次低调处理。这一草率研判为后来更大的悲剧埋下了伏笔。行凶后，赵承熙返回自己的宿舍换下沾了血迹的衣服，9点左右，他出现在1.1公里外的邮局，寄出了一个包裹。
然后他折回校园，进入工学院一栋叫Norris
Hall的大楼。他背着一个双肩包，包里有几根铁链、几把锁、一把锤子、一把刀、一把德国产Walther
P22手枪、一把奥地利产Glock 19手枪，外加压满子弹的19个弹夹和二百多发备用子弹。
Norris楼是我们“工程科学和力学系”的系楼，二楼设有几间小教室，供全校师生使用。该楼呈L型，在两端和拐角处各有一个出入口，均是带不锈钢把手的木质双开门。赵承熙进入后，用铁链将三处大门锁死，并在其中一扇门内贴了张纸条：有炸弹，拉门即爆。我的导师来上班，发现门拉不开，转身去了他的另一处办公地点。系里一名教授打算出楼时发现了纸条，马上交给行政办公室并报警。几乎与此同时，二楼西翼的教室里传来枪响，此时是早上9：40左右。
据幸存者回忆，枪响之前，有一亚裔学生（事后证明是赵承熙）把多间教室的门推开一个缝并伸进脑袋探望，像是在找人。
大屠杀从206教室开始，当时土木与环境工程系的印度教授G. V.
Loganathan正在讲授高等水文学。赵承熙一推开门就朝教授连开数枪，学生们本能地趴到地上躲避。赵承熙又朝学生疯狂射击，9名学生被射杀，2名被击伤，另有2人未受伤。半年后，一名韩国籍博士生来找我讨论问题，他说自己是Loganathan教授的学生，当时课题组除他以外的所有学生都选了导师的课，没想到全部罹难，令人唏嘘。
赵承熙从206出来，踢开走廊斜对面207教室的门，207是外语系老师Bishop的德语课。赵先朝学生开了一枪，学生们惊慌地趴到地上。他随即调转枪口，射杀了老师。然后他继续朝学生射击，4名学生被打死，另有6人受伤。
随后赵承熙冲往211教室，49岁的外语系女老师Jocelyne
Couture-Nowak正在上法语课，她是法裔加拿大人。听到隔壁的枪声后，Jocelyne和一名学生早就用身体抵住了教室的门，赵隔着门疯狂射击，Jocelyne和那名学生被当场打死。然后赵踹开门，又射杀10名学生，重伤6人，有1名学生装死躲过一劫。
赵承熙从211退出后，冲向204教室，在204上课的是76岁的力学系教授Librescu。听到外面的枪声和惨叫后，Librescu教授也早就用身体抵住了门，并指挥学生从窗户跳走。Norris大楼装的是分格式老式窗户，钻出去并不容易。赵推不开门，就隔着门猛射，Librescu教授中枪身亡，另有一名学生被打死，其余学生都及时脱险。Librescu教授是犹太人，在系里德高望重，是著名的直升机专家，他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没想到老年却遭此横祸。
赵承熙然后转向对面的205教室，计算机系的博士生程海燕正在给本科生上课，她和学生听到动静后，第一时间就用桌椅把门抵了起来。赵承熙朝门射了一通之后大力踹门，未能成功，便折返去了207教室。205教室无一人伤亡。
207教室未受伤的同学正在救助伤员，并由几名学生抵住教室门，赵承熙朝门开枪，又击伤2人。
然后赵承熙返回206教室，朝一名挣扎的伤员补枪，将其打死。
力学系的Kevin
Granata教授本来在三楼办公，听到动静后下楼查看情况，迎面遇到赵承熙，被其数枪打死，时年46岁。Granata教授是在哪个时间点遇的害，目前还没有明确说法。
赵承熙的疯狂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他返回211教室，用那把Glock 19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接到报警后，第一批警察于3分钟后赶到Norris楼，因为三处大门都被铁链反锁了，无法打开。等待破门工具的同时，他们找到一扇偏门，一名警官用枪将暗锁轰掉才得以进入大楼。当警察赶到二楼时，他们听到了最后一声枪响。
事后警方调查发现，赵承熙在Norris大楼至少开了174枪，还剩子弹203发，子弹都是空尖弹（Hollow-point），这种子弹在击中人体后，弹头会变形扩张以增大创伤面积。短短十几分钟，赵承熙就在Norris大楼打死30人，打伤17人。遇难的30人，每人至少被击中3枪，其中28人头部中弹。赵承熙计划之周密，准备之充分，行动之敏捷，枪法之精准，心地之残暴，皆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天，时任总统小布什和夫人劳拉来到VT悼念遇难者。
第三天，也就是2007年4月18日，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纽约总部收到赵承熙的包裹，经查询，包裹的收件时间是2007年4月16日早上9：01。包裹里有数十张他本人的照片、数段自拍视频和一封书面声明。他在一段视频中说：“你们把我逼到了这个角落，我已经别无选择……你们让我痛苦，自己却很快乐，为了你们的快乐，我就像脑袋里长了癌一样痛苦，心脏四分五裂，到现在还在撕咬我的灵魂。”
赵承熙是谁？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恶魔？
内心挣扎的少年移民
赵承熙于1984年出生于韩国忠清南道的牙山市，父母经营一家小书店。1992年，赵承熙的父母带领三名子女移居美国，他们选择定居于韩裔比较集中的弗吉尼亚Fairfax地区，并开了一家干洗店谋生。
赵承熙8岁来美，语言过渡期并不顺利。赵家的一位熟人受访时说，赵承熙转学到弗吉尼亚后，经常回家大发脾气，哭喊着说再也不去学校了。赵的父母移民美国后，很快成为忠诚的基督徒，据说赵承熙对此非常抵触。十岁不到的小孩对父母的宗教信仰横加干涉，这种事情并不多见，这可能从侧面说明赵承熙对移民美国或许并不情愿。赵承熙的小学同学受访时说，在校期间，赵承熙的成绩还不错，尤其是数学和英语，还因此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饱受Bully的中学时代
小学阶段虽然开始得很艰难，但总体还算不错。谁知进入初中后，形势又急转直下。
Middle
school的校园已经是完全不同于小学的另一种生态，小男孩们变得更具攻击性。赵承熙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懦弱，英语口语不佳，自然成为被嘲讽和欺负的对象，这无疑在他内心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1999年4月，美国科罗拉多州的Columbine高中发生一起恐怖袭击事件，两名高中生用枪支和自制炸弹在学校餐厅杀害12名学生和1名老师后自杀。当时赵承熙正读八年级。据一同学讲，听到这个新闻之后，赵承熙性情大变，开始变得更加沉默。有一次，该同学看到赵承熙在文件夹上写了很多脏话，最后还写道“我希望你们都下地狱被火烧（I
hope you all burn in
hell）”。赵承熙甚至还在作业本上写要重演Columbine事件，因这事，赵承熙被强制送去接受心理治疗。
进入高中后，因沉默寡言和说话不利索，赵承熙继续受到同学的取笑和欺负。有同学回忆说，赵每次被欺负之后，都会一个人呆着，但并不会发怒。一位老师回忆说，赵承熙在他的课堂上被叫起来回来问题时，总是低着头不说话。这位老师还说，另一位老师曾威胁赵承熙说如果他不回答问题，就让他不及格，于是赵承熙从此开始使用一种很低沉很奇怪的嗓音跟人说话。虽然如此，赵承熙的学习成绩一直都还不错。
孤独绝望的大学生活
2003年秋，赵承熙高中毕业后进入Virginia
Tech的英语系（相当于中国大学的中文系）学习，据其同学回忆，赵承熙非常沉默古怪，同学们在路上跟他打招呼，他一般都不理睬。有同学回忆说有一次上课时，老师让大家依次做自我介绍，赵承熙没有说话，他在课堂签到本上写的名字是“？”。系主任Lucinda
Roy曾教过赵承熙当代文学，她的印象是赵很聪明，但行为异于常人，比如时刻都戴着墨镜，写的文字充满愤怒。这样的性格，使得赵承熙几乎没有朋友。
唯一和他交流多一点的，是他几位室友。赵承熙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先后有过3名室友，和其中一名叫Andy的最熟。
Andy回忆说，大二时，赵承熙经常在外面给他打电话，自称是赵承熙的哥哥，想找Andy聊聊。赵承熙应该是想以这种方式了解一下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这说明他还是很希望融入群体的。只可惜Andy总是当即揭穿赵承熙的把戏，所以赵承熙所设想的对话，从来都没有实现过。有一年感恩节假期，赵承熙给Andy打来电话，说自己正和普京在隔壁的北卡罗来纳州度假……
大二下学期，赵承熙选修了英语系非裔女教授Nikki
Giovanni的诗歌写作课，但是没多久就被从课堂上除名了，原因是Nikki觉得赵写的诗歌充满暴力和猥亵，Nikki甚至威胁系主任，如果不将赵除名，她就辞职。“416惨案”发生后，很多学生猜测Nikki可能是赵承熙的目标之一，赵在多间教室探头查看，可能就是在找Nikki。Giovanni教授确实在Norris大楼有课，不过不是周一而是周二，或许赵承熙记错了日子。
虚无缥缈的超模女友
赵承熙曾在即时通讯软件上添加过一位陌生女生，并成功套到了对方的宿舍号。聊了没多久，赵就决定去看看那位女生到底酷不酷。当赵承熙突然出现在面前并说自己叫“问号”时，该女生吓坏了，她选择了报警，理由是赵给她发送让人生厌的信息并擅自造访（sent
her annoying messages and made an unannounced visit to her
room）。警察找到赵承熙，口头警告他不许再联系该女生。赵承熙回来后，跟室友说他在那位女生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滥交。
室友Andy的一位女性朋友来宿舍玩时，赵承熙要到了她的即时通讯软件账号，网上聊了几次之后，赵承熙找到该女生的住处并在她的门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罗密欧向朱丽叶说的一句对白：“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敬爱的神灵，我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要是把它写在纸上，我一定把这几个字撕成粉碎。”
该女生看到纸条后原本是一笑置之，Andy知道后，警告该女生说赵有精神病，该女生怕惹事上身，于是报警说赵承熙骚扰。警察找到赵承熙，警告他不许再联系该女生。赵承熙随后给Andy发短信，说想自杀。Andy立即报警，警察再次找到赵承熙，并将他送去见心理医生……
警察曾花费大量的时间调查赵承熙与第一位受害者Emily是否存在感情纠葛，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互相认识。或许赵就是想随机杀一名漂亮女生泄愤。那天Emily与男友共度周末后，一大早男友送她回校上课，二人在楼下分别后，Emily回宿舍拿书包，赵承熙尾随她入楼行凶……
“女人对他一直是个问题。”室友Andy
如是说。赵承熙曾一本正经地对Andy说自己其实有个女朋友，是位超模，名字叫Jelly，住在外太空。赵承熙曾在宿舍连续几个小时反反复复播放一首叫“Shine”的歌曲，并忘情地把部分歌词书于墙上：
Give me a word
Give me a sign
Show me where to look
Tell me what I will find
Lay me on the ground
Fly me in the sky
Show me where to look
Tell me what I will find
Oh, heaven let your light shine down
Love is in the water
Love is in the air
Show me where to look
Tell me will love be there
Teach me how to speak
Teach me how to share
Teach me where to go
Tell me will love be there
Oh, heaven let your light shine down
Give me a word
Give me a sign
Show me where to look
Tell me what I will find
Lay me on the ground
Fly me in the sky
Show me where to look
Tell me what I will find
Oh…
“416惨案”发生后，Virginia
Tech在主楼前的草坪上放置了33块悼念石，其中32块上镌刻着遇难者的名字，还有1块是空白。“Virginia
Tech社区人民的成熟和理智让我非常钦佩，”电子工程系的韩国教授Dong Ha说：“因为大家认为赵承熙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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