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猎狐”新招：美国法院也成追逃工具

肖建明在中国的前雇主在加利福尼亚州起诉了他。上图为中国官方媒体报道他被遣返回国时的画面

北京当局正利用在美国提起民事诉讼，迫使外逃人员回国面对腐败指控，通过这样的途径有望规避外交程序达成目的。美国法律业内人士指出，这是在玩弄美国法律。

彭旭峰曾是中国一家国有基础设施和运输公司的负责人，在针对他的腐败调查开始时，他逃到了国外。之后，中国的调查人员动用了各种屡屡奏效的方法试图迫使他回国。

彭旭峰没有因此动摇。他曾经任职的公司尝试了一个新方法来迫使他回国，即在美国起诉他。

在2018年9月向加利福尼亚州法院提起的诉讼中，长沙轨道交通集团有限公司指控彭旭峰和他的妻子贾斯语违反尽责义务，他们还有其他涉及诉讼所提到约1,900万美元的贿赂、以及为夫妻两人和家人牟利的其他违法行为。作为一家国有企业，长沙轨道交通并非完全基于商业规则运营，而是必须听从共产党的指挥。

彭旭峰2017年3月离开中国，在中国2018年最想追到的50名重大逃犯名单上名列第44位，这个名单主要针对背负腐败指控的人员。近来，一些美国政府高级官员称，中国称为“猎狐行动”的追逃计划是北京当局努力达成的政治目标，而不仅仅只是出于打击犯罪的目的。

图为法庭文件中的一张照片，彭旭峰（图左）在参加长沙地铁的一次活动。

彭旭峰在法庭文件中指出，他之所以成为打击对象，是因为他拒绝针对习近平在该省的对手做出指证，而且他还掌握有一些通过工作私下了解到的军事技术秘密。彭氏夫妇的律师托马斯·奥格登(Thomas Ogden)说他们夫妇拒绝接受采访。

彭旭峰通过律师奥格登发来一则声明，他在声明中说：“我的家人永远感谢美国人民，使我们免遭中共报复。”彭旭峰现年54岁，曾是一名负责大型交通项目的工程师，他说现在他以送快递为生。

长沙轨道交通集团有限公司没有回覆置评请求。公司在美国聘请的律师事务所Skadden,Arps,Slate,Meagher&Flom LLP拒绝对此置评。

许多中国人都赞成治理官员贪腐，随着中国从指令型经济中的崛起，腐败也让一些人变得异常富有。2012年，习近平主席发起了大规模的反腐败行动，这也成为他的标志性政绩，政治观察家表示有时这一行动会被用来对付他的竞争对手。

图片来源：LAN HONGGUANG/XINHUA/ZUMA PRESS

北京一直在采取积极手段来追捕像彭旭峰那样逃往海外的人士，有时会派遣特工人员到国外威胁他们，迫使他们回国面对腐败指控。7月24日，司法部的一位高级官员为川普政府关闭休斯敦中国领事馆的决定辩护，称部分原因是中国涉嫌利用其领事馆作为骚扰外逃分子的“行动基地”。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称这样的指控为“毫无根据的捏造”。

根据记者查阅法院文件、中国政府官员的公开声明以及对律师以及美国现任和前任政府官员的采访，中国目前正在通过在美国提出民事诉讼来增强追逃手段。

北京当局已经通过消耗外逃分子资源的手段来进行追逃，而这类诉讼增加了对目标人员所施加的法外压力。中方已经宣称诉讼策略取得了成功，并公开称其中的一项诉讼帮助他们抓到了最想抓到的外逃人员之一。

总部位于西雅图的哈里斯·布里肯(Harris Bricken)律师事务所律师丹·哈里斯(Dan Harris)专门研究与在中国开展业务有关的事务，他表示，尽管美国法律允许包括国有公司在内的外国公司向美国法院提起民事诉讼，但中国利用美国的法律体制向逃犯施压的做法似乎是旨在规避处理此类问题的外交程序，这样的规避是不恰当的。

“他们之所以要追回这些人，并非因为在中国发生商业纠纷。他们之所以要追回这些人是因为他们违反了中国的刑法。”哈里斯说，“他们不仅在避免同国务院和美国司法走正当程序，更是在玩弄美国法律。”

在中共反腐败机构开出的2018年最想追回外逃贪腐官员和高管名单中，列出了23名据称曾去过美国或推测可能居住在美国的人。法庭记录显示，这其中至少有六人在美国面临或曾经面临过民事诉讼，而这类民诉的原告抑或来自中国，抑或与中国的国有企业有关联。

美国司法部拒绝透露中国有否通过外交渠道试图起诉或驱逐这六人中的任何一人。一位美国官员说：“我们仔细研究了中国提出的每一桩案件，如果有证据提供给我们的话，我们会与他们一起努力尝试推进案件或是制定策略，以确保公正。”

法律战

中国的反腐败机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没有回应置评请求。官方媒体在2018年9月发表报道中说，湖北省纪检委最高领导将此类诉讼描述为正义的多维度“法律战”的一部分。

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位代表在回答置评请求时，建议记者参考中国外交部7月底发表的声明：“中国执法机关根据国际法，在尊重外国主权和法律基础上开展对外执法合作”，指出中方行动的对象并非美方所谓“异见分子和难民”，而是外逃嫌犯。声明同时说道：“中方将进一步加大境外追逃追赃力度，将嫌犯绳之以法。”

那些在美发起的诉讼称被告在中国涉嫌严重金融犯罪，中国当局称他们用非法所得在海外购买房地产和其他资产。中国法院的文件显示，彭旭峰和贾斯语的财产包括在加勒比海的一套共管公寓、在塞浦路斯的一所别墅和在澳大利亚的两套公寓和一处独栋住宅，中国法院文件显示贾斯语被控将彭旭峰所谓的贪腐所得转移并用来购买地产和海外政府债券。

在加利福尼亚法院的文件中，这对夫妇称这些资产来源于贾斯语的家庭财产。

美国司法部曾表示，美国不应成为从中国过来的贪腐资金的避风港，尽管两国间没有引渡条约，但仍合作起诉和遣返了一批涉嫌金融犯罪的中国公民。北京当局在寻求交换犯罪嫌疑人的正式方式。

尽管如此，美国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的官员仍公开警告过北京当局，要求他们停止采取诸如秘密派间谍人员来美国的侵略性策略。一些美国政府官员表示，他们对中国为了规避了遣返谈判的漫长程序、正在利用民事诉讼解决本应通过外交和执法渠道解决的问题感到吃惊。

一位美国政府官员说：“对任何表明中国国有企业正在利用在美提起诉讼以迫使个人回国的证据，我们均表示关切。”

根据中国之后发布的一份追逃名单显示，国有矿业公司云南锡业股份有限公司前董事长肖建明于2012年底赴美，中国调查人员很快开始搜寻涉嫌受贿罪的他。在各种努力失败后，云南锡业的一家分公司云南锡业（美国）资源有限公司(Yuntinic Resources Inc.，简称云锡美国公司)于2019年4月在加利福尼亚州法院起诉了肖建明，指控他挪用公司资金给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被列为共同被告。该诉讼称，从2002年至2006年，尽管没有为云锡美国公司工作过，但她从公司获得了超过202,000美元的薪水以及缴纳的相关税金和保险金。

据官方媒体报道，名列追逃清单的肖建明回到了中国。图为肖建明在追逃名单上的照片。

该诉讼称，这对父女都是加利福尼亚州圣马特奥的居民。肖建明从未上法庭回应这一指控。根据云锡美国公司律师斯蒂芬·J·托马斯(Stephen J.Thomas)的介绍和官方媒体报道，诉讼提起后一个月，肖建明向当局自首，回到了中国。

就在肖建明返回中国的前几天，托马斯提出了撤回该诉讼的请求，没有说明原因，法院批准了这一要求。

中国纪检委的官方报纸报道了针对肖建明的加州诉讼，称这“对其造成巨大压力，成为促使其下定决心回国投案的重要因素。”

据官方媒体报道，名列追逃清单的肖建明回到了中国。图为肖建明在追逃名单上的照片。

托马斯说，他的客户云锡美国公司向他保证，肖建明只要回国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说他在美国代表的中国公司“损失了数以百万计的资金”。

肖氏夫妇通过律师埃德温·普拉瑟(Edwin Prather)表示拒绝接受采访。云南锡业公司没有回覆置评请求。

来自中国的证据

一些被告的律师指出，部分有争议的民事诉讼所引用的证据，原告只有在中国反腐机构和中国司法当局的协助下才能搜集到。

乔治华盛顿大学法学院(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Law School)的中国法律专家唐纳德·克拉克(Donald Clarke)说，美国法院要依赖来自中国司法系统的信息是个麻烦事，因为中国系统是否能够为证据的可靠性提供充分保证还是个问题。“这就是我所担心的，法院可能不恰当地轻信来自中国的可能被伪造或完全虚假的证据。”他说， “如果上面盖着中国政府机构的印章，法官可能会认为说出质疑另一个主权国家的话会很冒犯。”

西雅图律师、中国专家哈里斯说，尽管美国公司也可能会在海外起诉前雇员或商业伙伴，但这样的做法通常不受美国外交政策利益驱动，一般也不会强迫被告回美国面对刑事诉讼。

追回金融犯罪外逃分子是习近平反腐行动的核心内容之一，中国在2015年列出了100名最想追回的外逃人员名单，称这些人中有三分之一以上居住在美国。习近平2015年在西雅图的一次演讲中说：“中国人民希望在这方面得到美国支持和配合，让腐败分子在海外永无‘避罪天堂’。”

2014年11月，中国官员为采取海外诉讼策略奠下基石，一位政府高层的法律官员宣布了一项新计划，要通过美国法院起诉外逃人员。外交部条约法司司长徐宏解释说：“国际社会在加强合作反腐败追逃追赃方面是有共识的，这符合各国共同利益。”

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说：“已经建立了供外国执法机构相互合作的机制。”图片来源：EVAN VUCCI/ASSOCIATED PRESS

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等美国高级官员曾公开指责中国的强硬行事手段，例如通过派遣特工来追踪中国人并迫使他们回国。雷上月在华盛顿哈德逊学院(Hudson Institute)说：“已经建立了供外国执法机构相互合作的机制。”他批评北京当局在美追捕华人，但他没有特别提及中国的在美诉讼策略。

徐进和妻子刘芳因受贿而出现在中国2015年的红通人员名单上。根据私营企业新八建设集团公司于2018年4月在新泽西州法院对这对夫妇提起的诉讼，徐进曾是一名政府官员，分管武汉地区的商业发展工作，后来成为武汉市最有权力的规划机构负责人。

前中国政府官员徐进在追逃名单上的照片。

诉讼称这对夫妇目前居住在新泽西州，指控徐进故意不批项目，向一些公司勒索资金，这些公司因此仍然欠新八公司超过1,000万美元的合同规定款项。

这对夫妇在法庭文件中否认徐进曾勒索或洗劫任何公司，称对他们所提起的诉讼是假的，是为了胁迫他们返回中国，如果没有得逞的话，则要对他们进行骚扰并试图使其破产。这对夫妇提出反诉，指控中国特工进行了大规模的骚扰运动，其中包括指控他们绑架了徐进住在中国的父亲，指控他们冒用FBI特工身份跟踪了徐进在美国的直系亲属。

2019年9月，法官驳回了这对夫妇的说法，称他们没有提供充分的证据证明新八公司是在与中国政府合作。先前负责此案的法官感受到了此案不同寻常的地方：“这不是你在埃塞克斯郡高等法院能时常遇到的普通案件，但我想我们什么案子都得接吧……这个案子里没什么滑倒摔伤、诉讼赔偿的。”

新八公司没有回覆采访请求。徐氏夫妇仍生活在新泽西州，他们代表律师格雷戈里·欣迪(Gregory Hindy)说他们拒绝接受采访。

彭旭峰案

据官方媒体报道，在加州被长沙轨交起诉的彭旭峰在湖南官场层层晋升，成为拥有700万人口长沙市的轨道交通公司的董事长。官方媒体报道，他于2016年负责管理湖南磁悬浮技术研究中心，在军方支持下开发高速铁路技术。

彭旭峰在法庭文件中称，他和妻子于2017年3月前往澳大利亚，将年幼的儿子留给父母照顾。官方媒体和长沙轨交的诉讼都说，随着对其调查的临近，彭旭峰出逃了。

彭旭峰在法庭文件中称，纪委人员抓了他的兄弟和其他家人，还派人监视帮他照顾儿子的父母的家，并安装了监控设备。

长沙轨交在美国的诉讼文件显示，彭旭峰及其家人在2010年至2017年期间大肆受贿。他们把钱藏在加拿大，并用这些钱在塞浦路斯、圣基茨和尼维斯等国获取了护照。中国法院的文件称，这对夫妇还在那两个国家买了房。

彭旭峰提交的法院文件中的这张照片显示，一名政府人员监视着他在中国的儿子。

在加州的这个诉讼当中，长沙轨交的律师向法庭提供的证人证词里显示，彭氏夫妇转移330万美元资金的行为均有证人和行贿人的指证，这其中包括为贾女士购买的价值4万美元的钻石，和给了彭旭峰兄弟的310万美元。证词中的指控之一是其中一些资金是在彭旭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移交的。彭旭峰提交的文件称，这其中的一些证词来自关在监狱里人。

彭旭峰的一名亲属Wang Jun在证词中称，他曾在长沙轨交公司工作，帮彭旭峰寻找各种项目的施工队，并将从项目组得到的贿款交给彭旭峰：“我把一个装有10万元人民币（约为14,000美元）的银行信封留在彭家的沙发旁，并告诉他这是新花侯路项目建设团队送来的农历新年谢礼。彭旭峰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收下了信封。”

《华尔街日报》没能联系到Wang Jun或彭旭峰的兄弟发表评论。彭旭峰提交的文件显示，这两人都在中国监狱服刑。

彭先生在6月份提交的文件中说，“指控中的1,800万美元是完全捏造的”，因为在证人证词中只提到了约300万美元的所谓贿赂且大部分都给了彭旭峰的兄弟。文件指出，贾斯语出身于一个有银行背景的家庭，家境很好。

2017年夏天，这对夫妇抵达加利福尼亚几个月后，湖南省纪委一位官员带着一些人来了，彭旭峰在法庭文件里称这些人为“一群打手”。文件显示，他们跟踪夫妇在加利福尼亚的中国朋友，并威胁一个朋友，如果她不提供彭旭峰的电话号码，就要抓她在中国的家人。

法庭文件称，这名叫Chen Jian的官员给彭旭峰打电话，告诉他这20名当地特工和黑社会三合会成员随时准备把要把他们夫妇带到中国。彭旭峰告诉这位官员他不会回国，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在美国申请了政治庇护。

《华尔街日报》未能找到Chen Jian，他工作的湖南省纪委也未能回答有关他的问题。

彭旭峰提交的法庭文件显示，纪律人员转而对付这对夫妇的儿子，于2017年10月将他从日托班接走，送到一家孤儿院，并告诉彭旭峰，如果他不回国，儿子将被人收养。

根据法庭文件和熟悉此事的人士介绍，美国国务院和其他美国官员在几周内介入了调查，因为这个孩子在美国出生，是美国公民。经过数周斡旋，又正值川普要去中国参加峰会，这个孩子最后回到了祖父母家。法庭文件称，虽然孩子一直由祖父母照顾，但中国当局不允许美国领事馆官员进行任何探视，也不允许孩子去和父母团聚。

彭旭峰在法庭文件中称，2018年春天的时候，有人砸碎了他们夫妇在洛杉矶郊外新房的窗户，他在文件中补充说，他认为这是来自中国的“乔迁贺礼”，为了让他们知道，有人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彭旭峰否认对他的指控。图为彭旭峰在追逃名单上的照片。

长沙轨交2018年在加州提起诉讼之时，彭旭峰的律师奥格登曾试图将案件移交联邦法院，他辩称中国国有企业是很少在美国法院提起诉讼的，这已经超越了商业纠纷案件的范围。一位联邦法官拒绝了移交请求，州法院认为彭旭峰称轨交公司对他提出的诉讼侵犯了他依照《第一修正案》权利属于轻率诉讼，判他向轨交公司支付6.2万美元。他付了这笔钱。

在美国的诉讼程序拖延着，与此同时中国的检察院在彭旭峰和贾斯语缺席情况下对他们提出起诉。湖南一家法院去年裁定，他们和其他同伙受贿超过2亿元人民币（约合2,900万美元）。今年1月，法院正式裁定他们犯受贿罪。

湖南法院裁定没收这对夫妇在国内和国外的财产，其中包括未指明数量的黄金、现金以及以美元、欧元和人民币计价的债券，总价值超过1,700万美元。

2018年8月，中国政府要求澳大利亚执行裁决，冻结这对夫妇在澳大利亚价值约100万澳元的资产。在那之后的两个月后，澳大利亚联邦警察(Australian Federal Police)向法院提出了请求。该机构拒绝就此案或这部分资产状态进行置评。

塞浦路斯当局也处理了类似的要求。塞浦路斯的反洗钱部门在一份声明中说：“我们可以确认该部分财产已根据法院裁决没收，我们正在依照法院程序执行财产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