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风向转变 习近平强化对民营企业的控制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8月参观了宝武钢铁集团的一处设施。图片来源：JU PENG/ZUMA PRESS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民营经济一向缺乏信任，如今更是果断出手加以约束。

对那些不守规矩的民营企业，政府甚至会完全接管，将其纳入国有企业。

这些动作反映了中国高层日益加深的一种观念：市场和民营经济对中国崛起固然重要，但却是无法预测也不能完全信任的。今年以来，国家计划模式更适于管理复杂经济的看法甚嚣尘上，在引导经济从新冠疫情中实现V型复苏的过程中，中国政府对国家指令的依赖性非常强。

习近平眼中的孰轻孰重在最近几个月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今年9月，中共针对民营经济发布了一份指导意见，提醒民营企业要为国家服务，要求民营企业通过教育等方式，“不断增进民营经济人士在党的领导下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政治共识。”

短短几周后，习近平又亲自出面，叫停了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之一蚂蚁集团(Ant Group) 340亿美元的IPO计划，原因之一是担心蚂蚁集团过分关注自身利润，不顾国家控制金融风险的总体目标。

习近平亲自出面，叫停了蚂蚁集团的IPO。图为该公司的控股股东马云出席2018年的一次政府活动。图片来源：MARK SCHIEFELBEIN/ASSOCIATED PRESS

企业家们心领神会，要么调整业务方向让政府满意，要么干脆放弃民营企业。

今年50岁的Li Jun是江苏省东部一家养鱼场的老板。他说：“我们这些小企业只能听党的话。”“但即便这样也得不到政策关照。”

因为拿不到银行贷款，Li Jun最近关闭了一家海产品加工厂。虽然政府一再承诺为民企提供更多贷款，民企贷款难问题却依然难治。

现在中国面临的风险是，习近平大力推动的国家至上主义会打击企业的创新和竞争精神以及野蛮生长的活力，这正是几十年来中国经济突飞猛进的源泉所在。中国国内外经济学家表示，培育了电商巨头阿里巴巴(Alibaba Group Holding Ltd.)、科技巨头腾讯(Tencent Holdings Ltd.)和其他世界知名企业的经济政策似乎已走到了尽头，其结果是，中国企业与依赖市场力量和民间创新与消费的美国企业越来越不像了。

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没有就有关本文的书面提问做出回应。

近几十年来，民营企业在中国制造业和基础设施投资中的占比不断上升，并在2015年达到顶峰，占到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一半以上，但此后一路萎缩。

中国经济效率也因此降低。根据荣鼎集团(Rhodium Group)和亚洲协会政策研究院(Asia Society Policy Institute)的数据项目“中国仪表盘”(China Dashboard)的分析，自从2012年习近平执政以来，中国单位经济增长的资本投入几乎扩大了一倍。从官方数据看，造成这一结果的一个原因是国有企业规模膨胀，而国企效率往往低于民营企业。

但中共官方认为，这正是一个机会，在民营企业迅速崛起过程中出现的过度冒险、过度负债和营私舞弊行为，正好可以借机约束。烙上习近平印记的国家资本主义将市场与更强大的国家干预整合在了一起，在与美国的贸易战中留存了下来，从经济增长数据来看，其表现也优于自由市场经济。

叫停蚂蚁集团IPO的原因之一是担心该公司过分关注自身利润，不顾国家控制金融风险的总体目标。图片来源：QILAI SHEN/BLOOMBERG NEWS

中国经济的一个明确方向是让更多国有企业收编民营企业，这是对中国政府“混合所有制改革”定义的改写。“混合所有制改革”的概念最早是上世纪90年代提出的，当时是指鼓励民营资本投资国有企业，让灵活的民营企业盘活臃肿的国有企业。

但在习近平领导下，这个过程往往颠倒了，大型国企靠吞掉小企业壮大，并改造小企业战略以适应国家需要。

上市公司披露的信息显示，去年涉及国企收购民企的交易额超过200亿美元，是2012年的两倍多，涉及的行业包括金融服务、医药和科技。

中国政府最新发布的三年行动计划指出：“国有企业要对民营企业健康发展发挥带动作用和重要影响力”，并呼吁更多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合并。

北京碧水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Beijing OriginWater Technology Co.)就是这样一个被盯上的目标。这家成立于2001年的公司是一家污水处理服务商，与类似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 GE)这样的企业竞争。该公司创始人文剑平是工程师出身，曾在澳大利亚学习。他的愿望是帮助解决中国的水资源污染问题，并抓住中国商业环境日趋开放的机会。

随着净水需求不断扩大，文剑平的生意也蒸蒸日上。2010年的IPO让他变成亿万富翁。2018年，他登上《福布斯》(Forbes)杂志的中国首富榜，据称他的净资产超过11亿美元。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剑平也承担了更多风险，他的股份质押贷款越来越多，投资的项目也越来越大。后来，习近平发起的“去杠杆”行动迫使企业减债，导致股市下滑，也让文剑平持有的股份贬值。他的贷款方开始催促他还款。

雪上加霜的是，中国政府支持民营资本与地方政府合办大型基建项目的政策在2018年发生转变，理由是担心超支，这给文剑平这样的企业留下了没有完成的项目，还有迅速到期的债务。

这时候，中国交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China Communications Construction Co.)的一家子公司突然降临，用超过4.4亿美元的代价收购了碧水源科技的控股权，文剑平的持股比例也从23%降到了10%左右。中国交通建设是中国政府主导的海外基础设施项目的重要国有承包商。

如今碧水源科技已不再专注于国内市场，按照该公司的说法，他们准备响应政府的“一带一路”号召。“一带一路”是习近平倡导的一个庞大的基础设施计划，目的在于把亚洲、欧洲和非洲国家纳入中国轨道。

中国交建的工人。这家大型国有承包商收购了民企碧水源科技的控股权。图片来源：RUSHDI SAMSUDIN/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碧水源科技的几名长期董事会成员也被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简称：国资委）批准的人员替代了。国资委负责监督大型国有企业，并持有大型国企的多数股权。

去年年底，当中国交通建设子公司开始收购碧水源科技股份的时候，该公司监管机构的网站上发布了一份通知，列出了项目经理的资格要求。其中包括：候选人必须披露他们的政治面貌，并具备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

在回应提问时，中国交通建设将收购碧水源科技形容为“强强联合”。文剑平不予置评。

文剑平去年在接受《华夏时报》采访时把国企央企比作乔木，把民企比作灌木。他说：“未来乔木可能会越来越大，把更多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吸收走。”“灌木就会发生转化，要么成为乔木上的一根枝条，要么向草本转化，而草本则会死去。”

去年，由市政府运营的浙江省诸暨市水务集团斥资人民币1.47亿元收购了遭遇债务问题的上市塑料包装公司浙江大东南股份有限公司(Zhejiang Great Southeast Co., 002263.SZ, 简称：大东南) 28%的股份。

诸暨市政府一直鼓励诸暨市水务收购酒店、房地产和其他资产，使其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企业集团。一位诸暨市官员说，收购大东南股份也是诸暨市水务让自己上市的一条途径。

不过大多数时候，政府官员只是希望大型民企响应国家目标和政策。为此，政府在民营企业设立了更多的党组织，并鼓励他们在决策中发挥更主动的作用。

中国南方城市东莞的一家民营电子制造商Sanyue Industrial Co在今年10月份设立了党组织，这是该公司成立11年来的第一次。该公司高管Huang Shengying说，他们是在政府要求下这样做的。

Huang说，党组织是由目前在公司工作的五名党员构成的，其中包括两名管理人员，按照计划，他们要经常开会，学习国家政策和习近平讲话精神。她说，企业要生存就要更深入地理解政策，政府告诉他们，党建对企业发展是有利的。

最近东莞还有三家民企也成立了党组织，包括一家电子制造商、一家汽车零部件制造商和一家化工企业。东莞官员Zhao Zhijia将这些党组织称为 “红色充电站”，他说，这些企业将把党建工作融入企业文化，这是一种双赢。

这种党组织往往凌驾于企业管理层和董事会的决策之上。根据公司文件显示，中国最大的钢铁生产商--中国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China Baowu Steel Group Corporation)的一个党组织过去两年召开了55次会议，审查了管理层提交的大约137项业务和其他提案。在将这些提案交给宝武董事会之前，有16项提案被修改了。

根据宝武网站发布的一篇文章，该公司的党组织还否决了一些提案，包括一项涉及为子公司筹资的提案，理由是资金需求不明。

这个党组织要求宝武拨出更多资金用于扶贫，尽管宝武的上市子公司上一年利润下滑了42%。消除贫困是习近平的首要政治目标。

国企宝武钢铁集团是中国最大的钢铁生产商。该集团的一个党组织频繁召开会议。图片来源：TPG/ZUMA PRESS

中国官员表示，习近平并不是要摧毁企业家精神或清除市场力量。他承诺扶持民营经济，后者贡献了政府一半的税收和80%的城市就业。

不过，与稳步扩大民营经济的前任不同，习近平更重注党对民营企业的控制。

据接近最高领导层的中国官员说，习近平的思想受到江泽民和胡锦涛时代过度放开导致的严重腐败和环境恶化的影响，而在他执政初期发生的市场动荡也对他产生了冲击。

起初，习近平对推进邓小平在上世纪80年代开启的市场化改革持开放态度。2013年底，习近平领导的党中央立誓要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对于支持股票投资和赞成放松人民币管制的市场派监管者，习近平也持赞赏态度。习近平政府甚至考虑过让职业经理人而非党组织管理国有企业的建议。

然而这些改革计划却接连引发混乱。2015年夏天，一场股市暴跌震撼了中国市场，让习近平尴尬不已。中国央行给人民币松绑的行动也加剧了公众恐慌。

据接近最高领导层的官员说，在与下属召开的闭门会议上，习近平明确表示了他的不满，并释放出国家力量来解决他认为的市场弊病。

国有部门的高层官员也成功说服了习近平政府放弃让更有市场眼光的经理人执掌国有企业的计划。

中国目前拥有直属央企128家，虽然数量上比2012年的大约140家有所减少，但在政府主导的创建全国性企业的整合浪潮下，这些企业的规模更大了，对民营企业的侵蚀也更多了。中国地方政府管理的企业则多达数千家。

直到去年，徐忠还是中国央行研究局局长。他公开指责政府插手信贷分配造成了治理不善和市场扭曲，导致民营企业得不到融资。

曾任中国央行研究局局长的徐忠被调离央行任新职位。图片来源：QILAI SHEN/BLOOMBERG NEWS

他在2017年12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导致金融乱象的第一个体制机制问题就是政府与市场的边界不清的问题。”在2019年2月举行的一场高级别经济论坛上，他呼吁在市场化改革问题上向政府问责。

不久之后，他被调离央行，到中国银行间市场交易商协会任职。

一位给政府提供咨询的经济学家说，市场改革派阵营几乎全军覆没了，现在很清楚高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改革。

今年9月，以支持市场改革闻名的中国最高经济顾问刘鹤对未来三年的国企计划做了总结，其中传递出的风向变化显露无疑。

他说，国有企业要成为有核心竞争力的市场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