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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作潮:被遗弃的中共创业元老

www.creaders.net | 2014-12-04 10:26:12  多维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1979年1月2日,特科战友聚会西单四川饭店,每人出10元的AA制。当时涂作潮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涂作潮父子的20元,是曾三出的。前排左起:沈义(曾三夫人)、陈坦夫人、熊天荆(伍云甫夫人)、涂作潮、李强夫人;二排左起:王子刚、曾三、陈坦、李强、方仲如、苏刚达;三排左起:涂胜华、陈辉(陈坦子)

  2014年5月1日,《南方周末》刊发两篇文章《“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老特工一辈子隐瞒了什么?》《“我只是觉得父亲这辈子肯定有冤屈” 寻找“木匠”父亲的隐秘身世》,披露一名儿子多年以来为父亲正名的艰辛历程。这位父亲名叫涂作潮,是苏联为中共培养的最早一批“克格勃”

之一,但历经一系列政治运动后,最终被“刻意”遗忘。然而他始终保守着诸多中共高层领导人及中共早期的重大机密——他1924年入党;参加过五卅运动并为此被捕;他在苏联留学4年,朱德是他同学;1928年,他与刘伯承、王明列席在苏联举行的中共“六大”;他1931年就到了中央苏区,是红军第一个无线电器材厂的厂长;西安事变当天他就在张学良公馆;周恩来就是借他的剃须刀刮掉了大胡子;中共克格勃元老罗青长敬酒时称他大哥、老前辈。但随着老人的离世,这段历史恐怕无人可知。本文为上述两篇文章的完整版,作者石岩、冯翔。全文摘录如下。

  从北京东长安街一路向东,在河北三河燕郊镇西柳河村有一座儿子为父亲建的纪念馆。近30年来,有约300人看过纪念馆的全部或部分展品。父亲涂作潮1925年赴莫斯科东方大学“学革命”,是苏联为中共培养的最早一批“克格勃”之一。儿子涂胜华是英国“买办”,1980年代毕业于社科院新闻研究所,曾在新华社上过15分钟班(调入的同时办调出手续)。寻找父亲被淹没的历史,是涂胜华迄今尚未完成的一篇“调查报道”。

  2014年4月21日早上7点,64岁的涂胜华起床,找出十年前在英国买的黑色西服,内衬雪白的衬衣和黑领带,还喷了男用香水。这与他平时的打扮反差极大。

  他去参加原中共中央调查部(国家安全部前身)部长、周恩来办公室副主任罗青长的葬礼。

  吊唁大厅四周排满了花圈,挽联上都是大名字。涂胜华寻找自己送的那个花圈,从入口到出口,无果。“或许是被盖在下面了?”他安慰自己。

  “不忘故旧讲究历史承前启后——木匠涂作潮后三代廿五人泣”,涂胜华背得出自己写的挽联。尽管父亲已经去世30年,涂胜华要替他还一个人情。

  1976年1月11日午后1时,送信通知父亲参加周恩来遗体告别的,正是罗青长,时任治丧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

  那时,“木匠”是个破衣烂衫、半身瘫痪的老头儿,植物般沉默。罗青长特地叮嘱送通知的人:“如涂老不愿意来,即使身体状况许可,也不要勉强。”这让涂胜华吃惊不小。父亲这么一个“四机部(电子工业部前身)”“不得烟儿抽”的病休人员,竟这么被中调部部长看得起?

  让他更吃惊的在后面。1980年,一张来自中调部的请柬翩然而至。

  “去吧?茅台、中国红、海参、对虾得管够。”涂胜华问父亲。

  “不去。你喝多了怎么办?”

  “去吧,咱家吃不起这玩意儿,去开开洋荤。”

  儿子说服了父亲。大厅里开了十桌,父子俩选了角落里的一桌。宴会进行到一半,低头吃菜的涂胜华听到“扑通”一声,凭直觉知道有人出熘到桌子底下了。后来听说那是中共谍报史上的传奇人物、1935年刺杀汪精卫的总指挥华克之。当时华克之刚从秦城监狱出来,重为中调部座上宾,一时百感交集。

  众人七手八脚把华克之拉上来,罗青长端着一杯“中国红”走过来,对涂作潮说:“涂老、老大哥、老前辈,小兄弟敬你一杯……”

  涂作潮并不多言,一饮而尽。那一刹,站在一旁的涂胜华觉得自己不是参加的中共特工的聚会,而是在青红帮的场子上。在那个神秘的世界里,父亲代号“木匠”。

  父亲被逼到墙角

  5岁,涂胜华开始对父亲的“侦查”,他在父亲的破包里摸到了一支冰凉的手枪。那时,父亲时是上海电机厂的军代表。

  再大一点,他拿一本书去问父亲:你认识一个叫曹丹辉的吗?曹丹辉是1955年授衔的少将,他在《一个红军电台干部的日子》中写到:毛(泽东)委员来参加我们的支部会议,因为冯政委跟一个叫老涂的机务员打起来了。涂胜华强烈怀疑,那个倔强的“老涂”就是自己的父亲。但父亲不吭气。

  好在他有自传。涂作潮1万8千字的自传完成于1956年1月26日。当时,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被打成“叛徒”,与潘汉年有过工作关系的人都被调查。专案组几次三番来,涂作潮被问得不耐烦,索性以党内常见的“自传”体例交代自己各个时期的经历、证明人。

  自传写好,涂作潮让大女儿用紫药水代替墨水誊抄一遍。抄好后,把琼脂熬制成果冻状,孩子们以为爸爸在做洋菜点心,涂作潮却让大女儿把刚抄好的自传覆盖在“果冻”上,稍顷,揭开,再把白纸覆盖在抄稿上。1份抄稿变成5份,一份上交上海审干办公室、两份交给中央苏区时期的同事、上级;另两份留在涂家。

  留在家里的涂作潮自传被小儿子涂胜华无数次偷看。自传里有一句话让六七岁的小男孩大吃一惊:“毛委员处理不公”。毛委员、毛主席、神一样的人,爸爸竟然说他处理不公!

  贯穿涂胜华的童年和少年,父亲自传带来的震惊持续不断:他1924年入党;参加过五卅运动并为此被捕;他在苏联留学4年,朱德是他同学;他1931年就到了中央苏区,是红军第一个无线电器材厂的厂长;西安事变当天他就在张学良公馆;周恩来就是借他的剃须刀刮掉了大胡子……

  涂胜华越知道父亲有多不平凡,就越不明白他何以混得如此之惨:1956年,他还是上海电机厂的厂长助理、厂党委委员、并因仿制出“老大哥”的盖革计数器(一种用于探测电离辐射的粒子探测器,通常用于探测α粒子和β粒子,也有些型号盖革计数器可以探测γ射线及X射线。——编者注),惊动柯庆施,被“破格”评为三级工程师。1959年,学完八届八中全会文件,他成了“反党分子”,被开除党籍,降两级。因为他在会上大放厥词:“党员有不同意见,不管他讲什么,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来是对的”,将其作为右倾机会主义处理,是“拍台子、板面孔”,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斗争”……

  1962年,彭干臣(黄埔一期生,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军事班与朱德同班,回国加入叶挺独立团参加北伐,后参与指挥闽浙赣革命根据地的反“围剿”作战,1935年牺牲,时年35岁。——编者注)遗孤、周恩来义子彭伟光到上海寻访其父故人,涂作潮是彭伟光的寻访者之一。回京后,彭伟光把涂作潮的申诉信转交给周恩来,涂作潮被“甄别”平反。

  1964年,涂作潮从上海电机厂调入北京的四机部。离开上海之前,他特意到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抗日战争时期,日本曾在上海扶植起一个汉奸特工机构,这个打着汪伪集团“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工作总指挥部”旗号的特务组织,犯下了种种罪行。其巢穴位于沪西的极司菲尔路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编者注)门外照了一张侧身照。多年之后,涂胜华知道这张照片极不寻常,因为“职业特务从不拍照,怕留下痕迹”。

  在“四机部”,涂作潮的三级工程师职称折算成了司局级待遇。邻居不知道这个破衣烂衫的老头什么来头。别人喝茶看报打太极拳,他白天干木工、铁匠活,晚上整宿出去,钓鱼。钓来的鱼,涂家根本吃不了,都拿去送人。送鱼有个固定的点儿,包括横二条胡同的伍云甫(中共中央和中国红军电台奠基人,红军无线电通讯事业创始人,三十年代官至中共中央军委秘书长。其子为伍绍祖。——编者注)家,伍家门房称涂作潮“那个打鱼老头”,并不知道老头曾是伍云甫肩并肩的战友。

  涂胜华也不知道父亲哪来那么大精力。多年以后,一位心理医生告诉他: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必须找一个渠道发泄,否则会疯掉——这很有可能是涂作潮白天干体力活,晚上出去打鱼的原因。

  1967年,涂作潮终于被他知道的秘密逼到了墙角。虽然他手拿一根铁棍,但四机部军管会派遣的造反派人多势众。住四机部宿舍一号楼的胡灿传听到涂作潮在二号楼的阳台上,用湖南话喊了好几嗓子:“毛主席、周总理,救救我呀,我是涂作潮,我是1924年入党的涂作潮……”

  《人民日报》欠我爸爸一篇生平

  1984年12月31日,涂作潮去世。1985年1月21日,电子部出面为其举办葬礼。

  “妈的,我姨夫给共产党干一辈子,死了连党旗不舍得给他盖盖。”从上海赶来的姨兄嘟嘟囔囔。涂胜华心里一动。几天之后,他去找三机部常务副部长刘鼎:我爸爸死,党旗都没给他盖,您有什么说法没有?“你等着吧,会有人出来说话的。”刘鼎对涂胜华说。

  西安事变时,刘鼎是张学良的副官,也是涂作潮的直接领导。1964年涂家进北京之后,往来的人不多,刘鼎是其中之一。1975年,韩素音着英文版《早晨的洪流》出版,其中提到:“西安事变是中国共产党最有智慧的领导人之一周恩来策划的一起天才绑架案”。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上学的涂胜华把其中几页抄录下来,译给刚从“秦城”放出来的刘鼎。刘鼎的反应是:她所说,里里外外,远远近近,大概是那么一回事。

  “总理在世的时候,很明确的指示过:西安事变在党中央做出新的结论之前不得透露任何信息。重庆有个人研究西安事变,东讲讲西讲讲,结果被抓起来了,你得当心!”临了,刘鼎嘱咐涂胜华。

  涂胜华把韩素音的书译给父亲听,涂作潮一言不发。相比涂作潮,刘鼎的嘴松一点,他的意见总会委婉地表达。

  1985年1月31日,涂作潮葬礼十天之后,《人民日报》第四版刊出一篇署名魏文伯、刘鼎的文章,标题《革命先烈彭干臣》,内中提到:曾任中央军委委员、南昌起义之后南昌卫戍司令兼南昌公安局长的彭干臣,在苏联留学时先后的同学有朱德、曾涌泉、刘鼎、涂作潮……

  涂作潮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人民日报》上,但涂胜华并不满足:父亲应该有一篇像模像样的生平——至少占半个版,而不是作为注脚出现在纪念别人的文章里。

  为此,自己必须积蓄实力。

  “我也是老革命后代”

  从少年时代起,涂胜华就知道实力的重要。

  1964年,涂胜华发现自己所在的翠微中学一个星期只有3节英语课,而八中有7节。他拜在八中上学的邻居为师,“文革”爆发前,可以全文背诵英文版《为人民服务》。

  “文革”开始,涂家的孩子成了丧家犬。“胜华,以后我们家你少来,你╳╳╳叔叔还想跟着毛主席进步呢……”以前常进常出的门纷纷关闭。流浪中,涂胜华认了一个“师傅”:此人当时不过是一个高三学生,但英文、俄文的书都能看,并自修原子物理。“师傅”给涂胜华算了一卦——昨夜花残犹未落,今朝逢露又重开。“老弟,你会有出头之日的,但是你要记住:不怕人不用,就怕艺不精。”“师傅”对涂胜华说。

  1973年,国务院出台“55号文件”:工农兵学员除单位推荐外,如在音乐、美术、外语等方面有专长,可“径自加试”。

  考场上,主考官看了看涂胜华的材料:你说你看英文科技期刊,用英文解释一下“激光”吧。“laser is an abbreviation.L is for light,A is for amplification, S is stimulated……”,自此后三十年,涂胜华是唯一一个中回答出这个问题的应试者。

  1981年,往美国寄信的邮资是8毛钱。涂胜华做英语家教,一节课挣1块5毛钱。他写信申请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却被一位外长级老革命外甥孙女顶替。“你怎么能跟人家比?她舅公是1925年留苏的老革命!”当时的新华社社长对“闹事”的涂胜华说。“她是老革命后代,我不是?!我爹也是1925年留苏的,她都出五服了,我是嫡传!”

  1985年,涂胜华辞去某中日合资公司的职务,干起个体户,经营范围:商业信息、信息咨询、英文翻译……为此需要一台电传机。因线路紧张,当时报装一台普通电话需等一两年,电传要用总机线,需时更长。涂胜华每周寄一份装机申请。四个月后,他接到某主管秘书的电话:是涂胜华吗?以后别往这写信了,你的电传机已经批了……

  当时,电视台缺译制片。谁能从英美使馆借到片子,借到几分钟,电视台付几块钱。涂胜华用他的电传机联系英国使馆文化处。英国人说:涂先生,以我们的经验,东西借给中国人,一般就要不会回来了。“我保证按时还片。”“我们如何相信你呢?”“我以我的商业信誉担保……”

  在中国,商业信誉这个词,英国人已多年没有听到,遂对突然冒出来的“涂先生”产生好奇。而“涂先生”果然如约还片。

  英使馆商务处牵线,涂胜华结识了英国一家经营银行机具及印钞业务的公司。晚清及民国,这家公司曾承担为中国印钞的业务。1978年之后,该公司急欲打开中国市场,要找合适的代理人。1985年11月,涂胜华和这家公司签下代理协议,在“万元户不得了”的年代,拿到了两万元代理费。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进入两重时空:当英国“买办”;当买办赚的钱,用于挖掘父亲的往昔。

  “只要你开了头”

  寻宝图是1956年的涂作潮自传。自传里提到的每个名字,都需挖地三尺:健在的找本人,过世的找遗孀,遗孀也过世的找子女……

  从父亲1920年参加的湖南劳工会、1924年在上海的入党介绍人和工运战友、1925-1929年在莫斯科留学的每一名中国籍同学,到1930-1940年代在上海中央特科及中央苏区的同事、1957到1964年年父亲工作过的上海电机厂、1964年调入的四机部……涂胜华心中有一张巨大的搜寻之网。

  1985年1月,何鼎钦被涂胜华拉来“撒网”。涂作潮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的交通员叫何健础,何鼎钦是何健础的儿子,当时在北京西颐中学作门房,月入40元。涂胜华每月给他开100元,其职责一是翻旧报纸,二是打电话,三是跑潘家园。

  1980年代,何鼎钦翻遍国图藏1925年上海老报纸,找到涂作潮因参与五卅运动,被工部局逮捕、关押、释放的全记录。1990年代,何鼎钦跑18趟潘家园,找到了1967年四机部军管会批斗涂作潮的小报《红旗漫卷》原件。

  也是从1985年开始,凡涂作潮工作过的省市县的党史研究机构,会经常收到“涂作潮幼子”的来信及电话,措辞客气,言必称老师,或请教问题,或提供线索。那是涂胜华在恶补党史课。他每年订阅三十几种中共党史类刊物。

  比文献更难寻觅的是活人。进京之后,涂家朋友不多,只与刘鼎、曾三、伍云甫等走动较勤。伍云甫1969年去世,刘鼎1986年去世,曾三1990年去世。刘鼎、曾三在世时,对涂作潮的描述仅限于品质:你父亲的为人,对党绝对忠诚,不管在什么时候……文革说他是叛徒,我根本不信……你爸爸的手非常巧,他做的东西结实、好用……

  凭着文革落难的交情,涂胜华获准到伍家看伍云甫生前日记,条件是只准抄、不能拍照、不能复印,而且1959年的部分“没有找到”。

  寻找张辉瓒的后人,并让他们开口,涂胜华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1930年12月30日,中央红军在第一次反围剿中,活捉国民党18师中将师长张辉瓒。张辉瓒乃蒋介石爱将,又是推翻满清、建立共和及再造共和的功臣,为赎回张辉瓒,国民党开除的价码是:释放政治犯,提供20万现大洋及盐、西药若干,准未歼灭的18师54旅军官以下整旅投降红军。

  得知这个消息,中共中央急派涂作潮、李翔梧作为谈判代表赴中央苏区,通知朱毛在吉安放人。两人随身携带一部相机,把国共双方协定的协议文本,拍摄在玻璃底版上。达中央苏区后,显影底版,放大或照片做成签字文本。如遇意外,打开照相机后盖曝光。

  1931年2月8日,身穿国民党军官制服的涂、李抵南昌,却在当日江西版《民国日报》上看到张辉瓒首级入殓的消息。

  此前的1月28日,张辉瓒在公审时,已被当众处决。涂、李商议之后,曝光了相机中的协议文本,紧急撤离南昌。途中遇有青红帮背景的乡绅魏朝鹏的掩护。魏朝鹏自己搭钱买了一船景德镇的瓷器,让涂、李扮成船上伙计,一路护送他们到上海。1952年,魏朝鹏以援助国民党逃匿军官的罪名被镇反,至死不知道当年跟他交换金兰谱的人是中共特工。

  1995年,涂胜华找到魏朝鹏后人之后,接着开始寻找张辉瓒后人。经多方打听,涂胜华知道张辉瓒有个儿子叫张远谋,是天津某大学化学系教授,电话打过去,接听的是张夫人。“我们张家的人永世不想再提张辉瓒。张远谋已患脑溢血住院,先生能打听到我们家电话,想必一定有能力打听到我丈夫在哪个医院哪间病房,但请先生尊重我们,千万不要打搅他……”

  这个线索放下,一沉十年。十年之后,涂胜华再打电话过去,张远谋及夫人都已去世。听说张辉瓒孙辈有人在天津市委统战部工作,涂胜华写信过去,石沉大海。

  2005年,突然有人从北京大学打来电话,自称是张辉瓒的孙子。他邀请涂胜华在北大校园里吃了一顿饭。席间,涂胜华把自己搜集到的与张辉瓒被俘有关的资料都给了对方。对方报之以桃,回赠涂胜华一本《张公石侯荣哀录》,其中收录张辉瓒入殓之后,国民政府军政各界的挽联、悼诗。

  1938年,日本人就要打进长沙,韩国独立运动领导人金九也流亡到了长沙。为掩护金九,国民政府准其在张辉瓒墓庐里隐藏半年多。金九之子后任大韩民国陆军参谋长、之孙任韩国驻上海总理事。1990年代,金九之孙找中国政府,提出由韩国政府出钱,修复在文革中被砸毁的张辉瓒墓。最终,中韩合资修复。今天的张辉瓒墓庐也是金九纪念馆。

  搜寻父亲历史的过程,涂胜华常有这样的意外收获。“这不是上超市,一进去从油盐酱醋到鸡鸭鱼肉全买齐,好多时候你的线索就是只言片语,能找到一张照片就不错了。但只要开了头……”涂胜华笑眯眯地说,他显然乐此不疲。

  “儿子为老子作传,得凭档案”

  从1985年到2005年,何鼎钦给涂胜华当了二十年助理。

  “每次他弄回什么档案来,都特高兴,非拉着我喝两盅。”70岁的何鼎钦饶有兴趣地向南方周末记者历数两人喝过的酒:开始只喝得起啤酒,后来涂胜华的生意做大了,两人开始喝高档白酒;再后来他经常去英国,带回来许多洋酒:红方威士忌,黑方威士忌……

  升级换代的不仅仅是酒。

  1991年,涂胜华以试探的心态,给俄罗斯驻北京大使馆写信。他向对方提供了父亲的俄文名字、学号和留苏大致时间,询问对方能否代为查询其父在苏联的档案。时间不长,大使馆寄回三页档案。

  涂胜华一下子就上了瘾:“那种感觉像炒股,又像做生意。”档案上清楚地标注着父亲入学的具体日期。“历史跟新闻一样,讲究5W。我这一W,你们谁都没有!”在社科院新闻所上学的时候,涂胜华听美国外教讲过“调查式报道”。此时,他在《人民日报》为父亲发“生平”的想法已经升级为为他写一本传记。他知道:“儿子为老子写传记,不能凭感情,得凭档案。”

  再给大使馆写信,对方不再回复。听说苏联解体后,有人淘到了档案,涂胜华马上加入淘金者的行列。

  从1990年代初到2000年代初,很多留学生、买卖人、外交官、研究中俄关系史的中俄学者……受“老涂”或“老涂”朋友的朋友之托,到共产国际档案馆、俄罗斯档案馆翻档,线索只有两个:涂作潮的俄文名字“沃罗达尔斯基”和在东方大学的学号2712。

  十年中到底使用过多少代理人,老涂没有统计,但他保定一个原则:砸钱。绝不能对任何一个人流露出“花了钱,你怎么办不成事”的意思。举凡与涂作潮有关的档案,不问代价,全收。到2003年前后,涂作潮从俄罗斯挖到与父亲有关的207页档案,每页搜寻成本在人民币千元以上。

  这些档案显示:1925年10月,涂作潮一行14人从上海乘一艘苏联的运煤船到海参崴,同船还有赴莫斯科中山大学的中国学生。中国人之间彼此不敢交谈,因为全属偷渡,怕暴露身份。途中,每人有一天1元的补助。已有身孕的张国焘妻子杨子烈也在那条船上,杨子烈的补贴比别人多,她用她名下的14元钱买了一件皮大衣。

  1925年11月15日,一行人抵莫斯科东方大学报道。2天以后,东大支部书记袁庆云向骨干分子彭干臣、张宝仁和汤正清了解新到同学途中表现,大家对涂作潮的评价是暴躁,喜弄手枪,不知秘密工作,很勇敢,能站在团体以内。

  东大的功课不多,但学生要参加大量的组织生活:讨论、总结、批评与自我批评……此外,还有繁重的课外工作。涂作潮他们没有周末,每天在校活动时间大约在11个小时左右。鉴于涂作潮的表现,相关部门曾建议他回国后,继续搞宣传,级别不低于省级。

  但1927年12月21日,涂作潮却给东方大学校长舒苗斯基写了一封信:要求学习生产手榴弹、炸弹和炸药的专门技术……在此之前,涂作潮已接受半年之久的特工选练:驾驶、摄影、设计、战场指挥、格斗、爆破、毒气、暗杀、密写、密码、印刷、化装、防止说梦话泄密、信鸽技术……

  1927年5月26日,由斯大林签署的联共中央政治局105号记录决定为中共培训100名炮兵、空军、通信兵和装甲技术干部。

  1928年6月18日,涂作潮和刘伯承、王明等一起,作为旁听代表参加了在莫斯科举行的中共“六大”。会议期间,涂作潮三次向中共中央代表团呈递报告,说自己理论水平低,不适合做领导,希望短期学习工兵技术后,尽早回国参加武装斗争。张国焘与其谈话,告之中共急缺的是无线电通讯方面的人才。

  1928年10月26日,涂作潮、宋廉、刘希吾、覃献酉4人到列宁格勒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校学习无线电技术,为期11个月。在伏龙芝学校的第9个月,“中东路事件”爆发。在中央“武装保卫苏联”的口号下,刘伯承、黄平受命在伯力附近的红河成立收容和教育张学良部俘虏的“远东工人游击队”。涂作潮是游击队的机务员。

  1929年12月22日,伯力协定签署,游击队解散。翌年3月,涂作潮偷渡回上海……

  涂胜华根据1929年12月10日联共中央书记处会议171号记录,推算出父亲在苏联4年5个月耗用10666卢布,约合当时中国钱11626银元。又据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1929年12月24日在政治局特别会议上说,留苏学成回国致用者仅1/5,估算出每有一名涂作潮式人物从苏联回到中国,共产国际的培训成本在58130两白银左右,约合今天人民币600万元。

  这是一座纪念馆的规模

  1994年,母亲张小梅去世,家里腾出一间屋子,涂胜华把近十年间搜集到的档案、文献制作成展板,把空屋布置成“涂作潮陈列室”。

  1996年12月31日,涂作潮12周年祭日,原中调部部长罗青长带两名随从冒雪探访“涂作潮陈列室”。看完展品,罗青长对两名随从大发脾气:咱们大小也是个单位吧,缺钱吗?!我早就说让你们弄东西去,你们都弄来什么了?你们看看,人家一个个体户弄来了什么……

  当时,收集到的近两百份苏联档案,涂胜华只挂出了十几件。

  1997年,个体户涂胜华把长子送到英国,“北京第一个硕士个体户”要供出中国大陆第一个伊顿公学生。

  1999年,美国国家档案馆藏上海工部局档案到了解密期。2001年1月2日,从上午9点到晚上9点,涂胜华在华盛顿美国国家档案馆中,翻检出100页与父亲有关的内容。“开始十几页知道大致内容,后面只要扫到中国字,有‘刘华’(当时上海的工人领袖)、‘工人进德会’字样的,就复制。”涂胜华说。复制极方便。入库之前可买面值10到50美元不等的卡片,进入阅读位之后,插卡,有需要复制的档案,只需按阅读桌上的一个按钮。复制100页档案,涂胜华花费27美元。

  2010年8月,涂胜华在台北待了8整天,寻遍中华民国国史馆、国立图书馆、中国国民党党史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档案馆、台北忠烈祠、……涂作潮1924年5月加入中共,随即在国共合作中加入国民党。“我爸爸也算国民党的早期党员,我想看看国民党的档案里有没有与他有关的信息。”涂胜华说。

  从2003年开始,涂胜华就觉得:信息在爆炸。一间屋子根本不够用了,至少得有5到6间屋子,才能把与父亲有关的资料陈列个大概。父亲传记的一稿已经写完,资料锁进箱子太可惜:其总量已经可以充实一座纪念馆。

  在那前后,涂家木樨地24号楼邻居去世,其子女想以100万元的价格把房子处理掉,但碍于“央产房”的限制,不能交易。涂胜华以为老革命建陈列室的名义,给当时的中办主任曾庆红写信,请求中办批准其购置邻居住宅,未获回应。

  2005年,涂胜华把妻子的户口迁到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西柳何村。妻子获得在该村购买宅基地的合法身份。2006年,涂作潮纪念馆在西柳河村动工。

  村支书很不放心,对涂胜华说:你不要说那么多大话,什么给老革命弄纪念馆,那都是胡扯,我根本就不信。只要你不在这贩毒、制毒、养狗、搞色情交易,你就踏踏实实住着。

  直到看到涂胜华把大瓦房隔成一个一个10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并在房间四壁钉上木板,预留了挂钩的位置,村支书才相信:老涂的爹真是“老革命”。

  涂作潮纪念馆没有牌匾、涂胜华是纪念馆的木工、美工、讲解员、研究员、馆长。

  2013年,美国衣阿华大学新闻系主任、涂胜华在社科院新闻所念硕士时的美国教授Judy Polaumbom,应邀到涂作潮纪念馆参观。参观毕,涂胜华对老师说:这是一篇调查报道,先生您给打个分吧。Polaumbom老师给他打了个A,随即又补充为A++,理由是“其中有些展品,显然是以非常手段获得的。”

  我要的就是那个真的

  涂胜华的“非常展品”确实很多。

  1997年前后,助手老何在潘家园买到了军管会批斗涂作潮的小报《红旗漫卷》。涂胜华尤嫌不过瘾,还想弄到军管会打人时戴的红箍。“什么人会留这个东西?打手不会留,他们打完人,喝点酒、撒点酒疯就完了……”想来想去,涂胜华想起军管会的宣传部长。此人是涂家楼下的邻居。锁定目标之后,涂胜华找了一位代理人,此人是宣传部长的邻居,当时生活不顺。

  腊月二十九,涂胜华拉那人去喝酒,饭桌上把事情一说,递过去一千块钱“活动经费”。

  第二年腊月二十九,两人又出去喝酒。东西没弄到,“活动经费”增加为两千元。

  第三年腊月二十九,酒桌上再见面,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哥哥,东西还是没弄出来……“没关系,我不以成败论英雄”,说着,三千块钱递过去。

  “老哥,你这犯得着吗?有这钱干什么不好使呢?找人做个假的不就完了吗?”“这对我太重要了,我还就要那真的……”过了两个星期,“代理人”给涂胜华打电话:“哥哎,快来,东西到手了……”

  花了六千元,终于弄到了当年军管会的红袖箍。

  2006年,涂胜华从上海的报纸上看到顾正红纪念馆被地产商拆除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给上海的侄子打电话,让侄子去银行取两万块钱,“全部要五块十块的票子”,然后去买黑心棉被,拿着钱和被子,到拆迁工地收购顾正红纪念碑的碎片,有多少收多少,用被子包好。“重点是带字儿的”。

  当天,侄子回话:工地围起来了,央视记者想进去拍片,都进不去,事情办不成……

  涂胜华当夜飞到上海。工地一片漆黑,进一角有微弱亮光。涂胜华用上海话跟栖身小窝棚的夫妻套近乎,对方一开口,却是苏北口音。涂胜华马上改口,用普通话问:师傅你们是苏北哪里人?夫妻回答:盐城人。“那你们就是顾正红的老乡咯”,涂胜华明知故问。两夫妇点点头——当地有顾正红路、顾正红小学,盐城人都知道顾正红。他们面前戴眼镜、看打扮像下岗工人,举止却斯斯文文的老头马上说:我父亲是顾正红的工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拿几片纪念碑的残片回去做纪念……

  获知此事,央视记者来采访。记者问:“先尊是?”“我父亲1920年加入湖南劳工会、1924年入党、1925年……”话还没说完,记者说:“不瞒您说,我们查了资料,党和国家领导人里,就没有一个叫涂作潮的。您说他1924年入党……”“是,你别说党和国家领导人里没他,省市级领导人里也没他……”涂胜华也不耐烦地打断了记者。

  这样的事情,涂胜华不是第一次遇到。1996年,他上书全国政协:西安事变60周年纪念活动,能否给涂作潮家属发请柬,得到的答复是:当年上街游行的成千上万,现在请不过来。

  2007年,涂胜华打听到有关部门正在编纂“中共党史人物大系”,电话打过去,得到的答复是:涂作潮级别不够,可选可不选。如果想入选,家属得拿5万块钱……

  原始股和入场券

  要想为人所知,少不了毛遂自荐。

  2003年是涂作潮诞辰100周年。别人不记得,儿子记得。涂胜华在北京电视台青少频道一档非黄金时段播出的节目《我的父亲母亲》中,看到朱德的女儿朱敏讲述其父其母的故事。“这个,我老涂也行!”涂胜华大受启发,马上向北京电视台毛遂自荐,如愿以偿。

  同一年,涂胜华给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陈良宇写信:今年是涂作潮诞辰100周年,涂作潮跟上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此信同时抄录一份,寄给1980年代的上海市委书记胡立教。1930年代,涂作潮在中央苏区办无线电训练班,胡立教是第一批学员。

  胡立教见信,将信转给上海的党史办公室,并留言:涂作潮是我的老师,他曾多年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今年是其诞辰100周年,党史办关于他的资料充足否?能否请媒体做些纪念报道?

  党史办把胡立教信转给上海电视台,并指点:涂作潮的信息很好找,只要找到他那个小儿子涂胜华,一切资料他都有。

  2008年,中国某证件改版。涂胜华服务的英国公司参与竞标。竞标资料之一是一枚“涂作潮水印”。水印中有涂作潮头像和1940年涂作潮设计的“无形收报机”的电路图。当年,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男主公原型李白,就是用这种收报机工作。而涂作潮的头像,则逼真至瞳孔。

  公安部的竞标负责人,看着那枚水印,对涂胜华说:“行,老涂,你有这个,是你进入这行的入场券。”此前一年,纪念“秘密战线”代表人物的大型画册《无名的丰碑》出版,涂作潮名列其中。那位负责人看过《无名的丰碑》。

  迄今,涂胜华拿到“入场券”已逾七年。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每当接到房产、汽车、理财一类广告电话的时候,他总是好脾气地说:我没钱,我是下岗工人,明儿你给我找个工作得了。

  1990年代,涂胜华已加入澳大利亚国籍。国籍变了,做事的逻辑依然是中国式的。在八宝山等待参加罗青长追悼会的时候,他问熟人有没有关系帮他把女儿送进有“红色贵族学校”历史的育英小学——女儿的户口随母亲,落在了河北。

  为了女儿上学,涂胜华特意搜集了几件东西,准备到育英小学“投石问路”:育英小学第一任校长李一纯在莫斯科东方留学时的若干档案;育英第一届学生、涂胜华大姐涂新华的1949年1月的成绩册和评语报告;涂胜华三哥涂新华在延安保小和育英学校时用过的书包;

  接下来,涂胜华计划给父亲的纪念馆配备一批自动讲解机。再然后,他要把纪念馆的内容全部搬到网上。

  “不是说一开始我就要把我爹的历史弄清楚,给他一个历史的公道。我没那么崇高的理想。我只是觉得他这一辈子肯定有冤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有责任把他的历史弄明白,找个适当的机会说一说。”涂胜华说,“说得再直白一点,涂作潮是这个国家的原始股。到现在,他和他的家人不但没分到红,连本金都没了……”

  闲来无事,坐在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涂胜华会呷上一口XO或者是更稀罕的路易十三,抿一口,眯起眼睛,向空虚中说:爹呦,您也来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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