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缺乏民主经验 曾荫权难做“太平宰相”

香港选举虽“无悬念”，但曾荫权这回举步维坚了

当北京两会成功落幕时，第3届香港特区行政长官选举正进入冲刺阶段，并将于2007年3月25日决定胜负。以“我会做好呢(这)份工”为口号竞选连任的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曾荫权，面临着来自香港民主派的候选人梁家杰的挑战。虽然熟知香港选举制度的人明白：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选举，因为曾荫权已取得近八成的选举委员会委员的提名支持，高票当选已成定局。然而，此次选举仍被观察家们看成是推进香港民主普选的一个契机，即使这需要长期、艰难的努力。

“这是一次真正的竞逐。选举程序公开、合法，由于寻求连任的特首曾荫权有竞争对手，他就不敢放松，正积极进行选举动员和公关活动。而梁家杰能得到足够的提名票数本身就是此次选举的进步。这与当年董建华担任特首时的选举大不相同，”美国著名的香港问题专家，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会（Hoover Institution）东亚问题研究员陈明銶（Ming Chan）在接受《华盛顿观察》周刊的电话专访时评论说。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东亚研究中心主任汤维强（James Tong）认为，此次特首选举给竞选经验颇为匮乏的香港“上了一课”。中央政府也应该看到，香港民众在政治上还是比较保守，他们最关心的是经济发展。同时，参选的曾、梁二人都堪称政治中间派，并没有针对北京发表任何激进言词。因此，北京应该放心了。

“香港的政客们将在这次实践中尝试方法、积累经验，逐渐形成自己的民主选举风格，同时，这对大陆今后的民主建设也有借鉴意义，”汤维强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

香港民众希望有竞争的选举

《香港基本法》规定，香港特首由800人组成的选举委员会直接投票选举产生，每位提名候选人必须取得至少100名选举委员会委员亲自签署的提名，胜出的候选人必须声明他不代表任何政党。曾荫权在2月份宣布参选时获得了796名委员（4名从缺）中641人的提名，而他最主要的对手、香港公民党立法会议员梁家杰则得到了132人的提名。由于这两位候选人囊括了所有的选举提名，其他有意参选者已经自动失去了竞争资格。3月25日的选举成为曾、梁二人的对决。然而，由于到时投票的就是这近800位提名者，曾荫权可谓胜券在握。因此，很多人将之称为“小圈子”选举。

“香港选举之所以有‘小圈子’选举之称，基本上是制度上的制约。”陈明銶说，“《香港基本法》规定，在2012年之前，香港的选举制度不能有大的改变，特首仍然由选委会选出，而非直选。”

汤维强将这一问题一分为二：“这次香港选举的确有‘小圈子’作业的问题。香港三大党派中只有泛民主派推举了公民党的梁家杰参选，而与中央立场较为接近的民主建港联盟、自由党则亮明旗帜支持曾荫权。我们不知道这一支持背后是否有所谓的‘政治交易’，因此，说是‘小圈子’选举是有道理的。”

然而，汤维强同时指出，这次选举又不完全是“小圈子”作业，而是香港政治上的一件大事。香港传媒非常重视此事，相关的报道不下3,000篇文章。而曾荫权本人在选举中也十分努力。本来曾荫权并不打算公布自己的政纲，但现在由于有了对手，他也细细地将政治、经济、扶贫、环保、教育等五方面的计划娓娓道出。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两面性，加拿大滑铁卢大学（University of Waterloo）政治学副教授，香港问题专家卢兆兴(Sonny Lo Shiu-hing)博士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表示，他认为香港可以说处于“半民主状态”。

“从感觉上来说，香港实行的仍然是一种限制性民主，” 卢兆兴分析说，“虽然现在大部分的立法者是直接由香港市民选举产生的，但是特首则仍然是由800名精英组成的香港选举委员会选出，而非由民众直选。”

《香港基本法》曾提出在2008年实行立法会直选，目前，60名立法会成员中有30人是直接选举产生的，另外30人由功能选举产生。但是，不久人大释法，要求立法会直选不可轻动。于是，2012年实现“双普选”（直选行政长官、立法会议员)的目标又被提出。在陈明銶看来，中央可能会考虑先在2012年实行特首直选，立法会直选的时间还不一定。

曾荫权几乎笃定的胜利让他的对手梁家杰堪称哀兵上阵。但学者们说，梁家杰的作用在于：他或许笃定失败，但是他的参选就已经是民主的胜利，是特首普选的助推器。

“梁家杰的参与被视作香港民众民主运动和推进普选的一种努力。这一运动始自1980年代中期，但是并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因为当时香港仍是英国的殖民地，如今则成为中国的特别行政区。我倾向于将香港描述为‘半自治’而非完全自治的城市，在很多领域，殖民体系还是在制约着香港，” 美国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东亚政策研究中心访问学者杨区丽洁（Rikkie L K Yeung）博士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

杨区丽洁认为，梁家杰能得到多于100票的提名，主要始因为香港民众希望这是一次有“竞争”的选举。至少，人们希望看到北京支持的候选人（曾荫权）能认真面对这次选举。

48岁的梁家杰目前是香港的立法会议员、民主派公民党的成员，也曾作过大律师公会的主席。与曾荫权务实谨慎的选举纲领相比，梁家杰胜在参选的勇气与精神。他认为，没有竞争的选举是无法选出最适合领导香港的人，也没有办法找出适合香港的政策。因此，他干脆提出了这样的口号“谁想去赢一场没有对手的竞赛？”

梁家杰曾表示，他若当选特首，将不迟于2012年实施“双普选”，将目前的行政长官选委会改革成为提名委员会，加入直选委员，并将参选人的门槛降低为取得50张提名票。这一举动的确是“刺激”了曾荫权，促使后者在政纲中提到“推动民主发展”一项。曾荫权表示要积极朝“双普选”的目标推进，无论未来政治体制以何种形式或步伐发展，他会增加公民社会在公共决策过程中之参与，要求各政策局及执行部门主动接触社会大众，听取和吸纳意见，完善政府的施政。

汤维强总结出二者的政纲差别：梁家杰希望能尽快落实特首普选，但是曾荫权却没有提出时间表，只是说，希望在下一任解决，在今年年终推出方案，但是要报中央审批，等待恰当的时机，是2012、2022，或是2032年才能实现都很难说。

“在香港实行特首普选将是一个长期但困难的过程。这次选举只是揭示出香港可能会在2012年或是近期实现普选的图景。”卢兆兴分析说，“中国政府可能会允许香港特别行政区进行普选，但是特首的候选人仍然要由选举委员会筛选提名，以保证不合适的候选人（undesirable candidates）能被剔除出去。从短期来看，这次选举为香港人民赋予了更大的权利，但是从长远看，中央政府将香港的民主化视作‘台湾化’（过分的地方自治）。换言之，香港的民主改革可能会为香港的本土派赋予过分的自治权－－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是不能允许的。”

香港人尚缺乏民主经验　北京最终会放心

陈明銶说，中央对香港的民主建设一直都小心而有所保留。原因有几方面。首先，目前大陆也没有实行普选，只是在一些村镇进行试点，并没有推广到城市；其次，香港之前的政治局面比较复杂，中、英双方曾经在香港的民主发展问题上有争议，因此，中央目前也不敢轻易放手；美国并没有放弃从各方面将香港和大陆分割来看的企图；最后，台海局势也在影响香港。

“香港的一国两制要是做得好，可以为未来中国统一台湾打好基础。”陈明銶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解释说，“但是如今台湾的本土化、民主化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台独’势力趁机抬头。这让一些人很担心香港发展民主也会走向‘独’。其实，90%的香港人不赞成‘台独’。香港从来没有往（独）这方面想，即使是著名的民主派人士李柱铭也从来没有反对过香港回归中国。”

陈明銶认为，如果因为台海的不稳定而影响到中央或是中央身边的一些人的想法，不理性地对待香港的民主建设，这将是很遗憾的事。如果香港的“一国两制”搞不好，对未来解决台湾问题一定会起到负面的影响。他同意中央认为“香港民主不能跑得太快”的观点，但认为或许应该多给香港一点空间，制定出香港走向民主的大蓝图和时间表，让香港能够循序渐进地发展。

说到底，香港人希望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按杨区丽洁的话说，香港是一个很成熟的现代城市，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主要城市一样。香港人希望在经济、文化、政治上继续发展和进步，包括建立一个更有代表性、更公平、更有责任感和竞争性的政治体系，让所有香港人都拥有平等的政治权利。

“不可否认的是，中央和香港之间还有很多隔膜，需要更多的交流以建立互信。但对于这一点，我倾向于乐观。随着中国的发展与承受，它会更有自信心，对身旁的事情就不会过分敏感，这有利于让香港利用自己的优势和条件，走向民主，”陈明銶说。

在汤维强看来，这次选举中呈现的几个迹象有助于北京心中的石头落地。

首先，香港民众是很现实的，他们从来不做什么政治上的“白日梦”，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和经济问题。近日的香港民调显示，当地民众更加关心经济议题，而非民主建设。他们在政治上还是比较保守的。此外，最近的民调也显示，在香港市民关心的竞选议题中，经济转型排在首位，其次是扶贫、教育、环境、食品安全。民主建设排在第六位，只有5.7%的香港人认为它最重要。

另外，汤维强指出，特首候选人梁家杰虽然身为民主派，但并非是一味和北京作对的政治激进人物。梁家杰认为，中央领导人对香港的政策是务实、理性的，只要特首向中央表明，实行双普选是能够强化行政主导、增加行政长官的认受性，中央一定会支持。据说，梁家杰和北京的关系还十分不错。看一下梁家杰提出的内阁人选，不难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反北京的政府。他的内阁成员中都是香港的商界精英。如果他能胜选，将会实现“商界治港”的目标。

然而，陈明銶对梁家杰的“温和派”身份稍有保留：梁家杰的政纲中提出，直选特首，就应该放心放权，让特首来委任高级内阁官员。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些官员仍是由中央委任的。换言之，梁家杰委任自己内阁的想法在有些人看来正是政治“激进派”的表现。

但总体而言，陈明銶和汤维强都认同，中央政府对香港走向民主应该持更加开放的态度。从曾、梁之役中，汤维强留意到，香港实际上很缺乏民主选举的经验，各方面操作都欠成熟，这次选举给香港民主建设一次难得的实践机会。曾荫权没有任何党派背景，几乎没有搞过像样的公关、拉票活动。梁家杰虽然提出了政纲，却十分不具体。双方阵营谁也没有像台湾、美国那样，以各自的党派为基础，打造出轰轰烈烈的竞选阵势。

曾荫权当不了“太平宰相”

这场特首选举既然早已注定了胜局，那么，曾荫权的执政能力及未来的政策走向直接关系到香港的命运，自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受访的学者们认为，曾荫权在上一任期内运气颇好，民望也很高，但未来他是否能带领香港从容应对挑战，仍然是未知数。

“2005年接替董建华任香港特首的曾荫权勇于改革，以往最大的政绩在于他有能力将香港的公务员体系（civil service）的扩张限制在最小范围内。同时，在中国的经济援助下，签署‘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CEPA ，Closer 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协议，以及自2003年依赖大陆越来越多的赴港观光客，都促进了香港的经济发展，也让曾荫权的政治地位愈加稳固，”卢兆兴说。

2006 年的香港经济，GDP实际增长6.8%，其中将近三分之二来自内需（消费和投资），预计2007年GDP将增长5.4%，经济走势良好。2007年3月份的香港民调显示出香港民众对曾荫权的支持与信任。超过65%的受访者表示，若可以投票，他们会支持曾荫权连任，这远远高出梁家杰获得的43%的支持率。如果比较民众对于候选人政纲的认同程度，零分代表完全不认同，一百分代表完全认同，那么，曾荫权的平均得分是66.9，比梁家杰的平均得分高出近10分。

“作为一个技术官僚，曾荫权在香港有40多年的政务经验，他在执政能力、与中央关系、诚实可信等各方面都有相当高的受欢迎程度，与其前任董建华相比更有人缘。”汤维强说，当然，客观因素也影响了这两任特首的政绩。董建华上任后，执政环境一直不佳，从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到禽流感、网络泡沫、非典（SARS）事件，各种麻烦事没有断过。但是曾荫权执政的几年中，全球经济形势走势良好，香港经济也跟着沾光。

然而，杨区丽洁对曾荫权的执政表现有所保留：“曾荫权采取的执政策略是依靠‘民调立法，而非投票立法’（legitimacy by polls, not votes）。为了保持其高支持率，他避免实行任何可能会引起争议的政策和必要的改革。简单说，他并没有做很多事情，除了那些对促进香港发展十分必要的事情。我的观察是，大部分的香港人对他的政绩印象也不是很深，但是他是唯一可以选择的特首。”

卢兆兴认为，曾荫权执政中的最大不足是“让香港经济更加依赖于大陆的经济发展”。他说：

“香港特区的经济独特性正逐渐流失，越来越像是中国的一个城市，其竞争优势不如过去了。”卢兆兴希望，如果曾荫权果真连任，能注重发展香港作为“东方之珠”的经济独特性，因为这是香港的竞争优势，也是西方人眼中香港最大的魅力所在。

汤维强不认同这一点。他举例说，香港各界专业人士，从律师、会计到医生，都希望能和大陆建立更多的联系，到大陆去开业。

“香港经济与大陆经济密切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汤维强说。

陈明銶也认为：香港经济对大陆的依赖是不可避免的。香港人应该调整心态，以香港和大陆共同繁荣为目标，与大陆多交流、学习，增进了解。

香港正处于从制造业向服务业发展的转型期，同时，人口老龄化问题日益明显，就业、教育、税收政策都要随之调整。全球经济的动荡可能会让香港受影响。

“内部政治上，曾荫权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三个‘老板’：中央、支持他的财经派和左派，还有选举中站在他对立面的民主派。他要如何争取这第三个‘老板’的支持，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很大的挑战。站在地缘政治角度，一旦台海形势不稳，或是中日关系有变，都会影响香港的命运。这些都是曾荫权要面临的挑战，”陈明銶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

曾荫权虽有能力，也懂经济，但是他是否有独到的眼光和气派带领香港迎接挑战，还要拭目以待。

“曾荫权不可能做‘太平宰相’，他必须学会如何处理危机，”陈明銶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