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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在北京举行的第三届路遥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评委们把大奖颁给了湖北作家方方的《软埋》,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土改中失去惨痛记忆的老妇人的故事,评委们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她固然不是选取土改题材的唯一作家,但她却是把同类题材处理得恰到好处的作家,让批判性与文学性打到了很高程度的融合。”
不久,中国一批极左派人物撰文对小说《软埋》以及作者方方进行政治批判,认为小说是为地主阶级翻案,否定中共的土地改革政策,并认为当下中国文艺界需要认真贯彻习近平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5月22日、23日、24日接连三天,前中共中组部部长张全景、解放军上将赵可铭、中共中央宣传部研究室原主任刘祖禹三位中共高官在红色文化网,分别发表文章《〈软埋〉是新形势下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反映》、《〈软埋〉是对土改的反攻倒算》、《<讲话>之后发表<软埋>是极不正常的》,对《软埋》进行政治批判。5月27日,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王诚也在察网发表批判,称“《软埋》其实就是一颗颜色革命的信号弹,通过伪造一个地主家庭被软埋的历史,来为刘文采、黄世仁们翻案。”
对于极左派运动式的大批判,方方也不停地在自己的微博进行回应与反击,称自己是一位自由的作家,并感慨“文革”阴魂不散。方方5月22日写道:“我的写作,一向关注社会进程中作为个体的人的命运。有读者一定要肢解小说,并恶意解读其内容,以夸张的方式,向诸多不读作品的人们传达错误信息,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倒’吗?”方方5月23日再次反击写道。“我身后当然有大背景!而且是巨大无比的背景!他的名字叫常识。常识,这正是你和你的极左伙伴们所缺少的。”
但是到了5月25日,方方微博称《软埋》停印。随后《软埋》在当当、京东等网上书店下架。不过,小说《软埋》却因极左人物的批判与方方的回应,成为热门读物,许多读者赶紧在书店或是淘宝购买还未下架的图书以示支持。《软埋》的Word文档或是PDF文件更是在读者中秘密传播。
方方,原名汪芳,当代著名作家,198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风景》被视为新写实主义开山之作,代表作有《祖父在父亲心中》、《乌泥湖年谱》。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她不甘于历史与记忆的被“软埋”,用三年时间将小说写出,2016年8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来并未引起社会的太大关注。在极左批判之后,不仅“软埋”成为一个热门词汇,用来形容当代中国的历史与记忆,中共土改的历史也再次成为社会热点话题。
20万字的小说《软埋》,讲述的是一位老妇人丁子桃突然陷入痴呆后,她的儿子吴青林无意中发现父母身世的故事。原来父亲吴家名原是山西一个地主家的少爷,全家在1948年的土改中被杀后,隐姓埋名成为医生。母亲原名黛云,在1950年代土改时期,娘家人被杀、婆家全家集体自杀且被“软埋”,即不入棺椁直接被泥土埋葬。黛云侥幸逃出,被吴家名救活,但从此失去记忆。就在吴青林发现自己父母家族的可怕历史时,被记忆折磨了两年多的丁子桃去世,没有和儿子说一个字,她的记忆从此软埋。
方方在小说后记中写到,书名及故事来源于她的一位朋友的母亲。朋友的母亲当年只身从四川逃出,后给人做保姆。后来朋友买了别墅,母亲依然紧张和恐惧,即便得了老年痴呆症,依然清晰地说:我不要软埋。“人死之后没有棺材护身,肉体直接葬于泥土,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被时间在软埋。一旦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
就这部小说掀起的波澜之时,方方接受了采访。采访用邮件进行,经过删减与编辑。
问:小说后记中你提到你的家族历史片段,能说说你家族在土改中的经历吗?你们的家庭记忆也被“软埋”?关于土改,你查阅过相关历史资料吗?
答:小说内容跟我的家族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写完小说后,想写一部百年社会动荡和变革之中一个家族的命运,所以就去老家看看。因为我父母的家庭还是非常有代表性的。由于我父母年轻时即出来读书工作,我从来没有去过老家。小说写完后,交给了出版社,然后才第一次回到老家。的确,我在乡下了解到许多过去从未听说的事。几十年过去了,知道一点往事的只剩有两个表哥,其他晚辈也几乎都不知道。小说的原型人物是我朋友的母亲,但也只有一点点痕迹。我在后记里也提到。正是被她母亲所说的“软埋”两个字所击中,放下手上的他作品,开始写这部书。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毕业的,曾在电视台工作,经常下乡去拍纪录片,后来又下乡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这种经历,使我有机会在乡下看到许多无主大宅,或说是老式庄园。也有的宅园会有一二后人,偏居一隅,多是贫困潦倒者,更多的则连主人都没有。好奇中问村民,他们也会跟我说一点当年往事。这些我见多和听多了,便会沉淀在心里。
此外小说中所写的川东,我也专门去过。因为涉及到土改,我自然会查阅资料。很多与土改相关的资料非常小众,毕竟这是过去了多年的事。而这样一件影响到中国社会进程的大事,大家也都忘记得差不多了。现在,倒因为《软埋》一书的遭禁,这些资料反而流传开来。这也让我很意外。当然,我读或查到的,应该比流传得更多一些。我写过不少有历史背景的小说,我的写作习惯就是在开笔之前,一定要把案头资料工作做足。非但如此,我还会去现场查看。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是如此。
问:《软埋》以否定土改而引起争议,不过,小说中土改历史并没有正面出现,而是在一位失忆老人的记忆中再现的。与其说这是一部土改小说,不如说是一部土改记忆的小说。可以这么说吗?
答:也可以这么说吧。小说其实并无反对土改的议论,甚至没有反对的倾向。对历史事件不作评价,这大概也是我写作的一个基本态度吧。因为很多历史进程中的事件,经常有着非常复杂的背景和非常特殊的原因。是非对错,不是由一个作家来评判的。文学是人学,我的小说关注是的在这些历史进程中受到冲撞而被改变命运的人。社会事件只是人物的背景而已。甚至,归到这部小说中,我倒是更多的有一种与历史和解的态度。这种和解表现在我对遗忘者的体谅。毕竟这是一段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的历史,与此相关的几乎整整一代人都业已逝去,留下来的后代也可以放下这些,以向光明处看的心态,过好现在的生活。
所以我觉得他们可以遗忘,但社会精英会应该对这件事有所记录。一个社会的重要事件,不能让时光软埋掉,我们需要记录下来。个人可以不需要记忆,但历史和民族需要。记录的目的是可以以史为鉴,为后来的社会进步提供文本参照。
问:那么,你怎么看土改的历史?既然小说其实并没有正面写土改,你认为,小说《软埋》为什么会触怒极左,引起他们的大批判?
答:我本来就没有对土改这一事件进行正面描述的想法。我只是想写在那样的背景下,一个人和一些人的命运。至于土改本身,我一向的看法是:一个新政权的建立,进行土地改革或许也是必然。实现耕者有其田,抑豪强,均贫富,大约也是一种社会理想。但是怎么改?是否需要这么残酷?是否需要杀掉这么多人?我作为一个人本主义者,持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显然的。其实这部小说中人物命运是有些悲惨,但却是一部观点温和的小说,仅仅涉及到土改这个题材而已。
之所以引起极左围攻,我想有极左自身原因。因为任何派别一旦走向极端,就会随时寻找攻击目标,如果他们不攻击别人,便会自己相互攻击。只有在攻击他人的情况下,他们方可团结一致。当然,或许有人背后策动,比方我在评奖和评职称过程,对一些四处搞活动的人进行过批评,显然这些人对我也是相当仇恨的。利用极左的情绪,对我个人进行报复大有可能。不然,很难理解,三个退休高官(指前中共中组部部长张全景、解放军上将赵可铭和中共中央宣传部研究室原主任刘祖禹——编注)几乎在同时看了小说,并且同时期写出内容大体相同、文风大体接近的文章。而且这三个退休高官的共同点都是喜欢书画。有时候,一些事看起来很复杂,稍加搜索,追踪寻迹,一下子就能看到是怎么回事。所以,引发这么一个事件的导火索,很可能就是我得罪的某一个人,他寻找他的哥们帮忙,而极左的“网络新文革”也正好需要目标人物作为突破口,他们也要有他们的存在感,发出他们的声音。这个话题,或许正好合他们的意。两下里一拍即合。由此,所有极左的骨干人物几乎全体上阵,没有写文章的,也通过转发表态,声势真是非常的浩大。用词之激烈、之凶狠,也非常让人惊讶。从普通的底层百姓,到北京高官,都来批判这一部小说——一部观点如此温和的小说,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它不可能不成为事件。
实际上,他们从第一篇文章开始,就不是在谈作品,而是针对作家。以他们列出来的罪状,放在过去,都是杀头罪,放到现在,也让官员们高度胆寒。他们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一波一波地示意官府:这个人的小说是在反对你们,你们应该严惩她。他们也吃定了官方心理。为了维稳,官方一定会听从他们摆布。
问:赵可铭〝仍然认为文学是阶级斗争或政治宣传的工具〞,这种论调的出现,很容易让人想起文革。你认为为什么如今还会出现这样的批判和论调?
答:我们在大学时,曾经联合湖北省的文学期刊《长江文艺》杂志社做过一次专题讨论,即:文学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那时间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我们大部分同学都坚决否定“工具论”这一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认为这是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根本不用再讨论。文学当然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虽然它时而可以作为工具。但它的本质不是用来当任何工具的。所以,再次看到具有文革风格的文章,我还是吃了一惊,真的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上海华东师大钱谷融先生曾经有一句名言,这句话深深地影响到我。他说:“文学是人学”。我极认同这个观念。你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必须是政治家或革命家,要求他们的写作是为政治或为革命;也不能要求作家的写作必须按规定去写,或者按上级要求去写。如果历史上过往作家都是这么写作的,我们今天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文学经典可以一读?文学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表达,无数个人的表达,汇集起来,才是一个时代的表达。
问:《软埋》一方面得到民间文学奖“路遥文学奖”,另一方面遭到左派人士张全景、赵可铭等人的围攻,你自己是怎么理解当下中国这个奇怪的现象?如何看待当下中国这两种严重对峙的情况?
答:我不介意得不得奖。而且我之前也并不知道有一个路遥奖。但在一片批判声中,评委们把路遥文学奖给了我,我还是非常感动并感谢的。这种感动感谢并非是得了奖,而是一种认同。它让我知道,在文学界,至少有不少人与我有着相同想法或相近的价值观。对于极左的围攻,我最初也是备觉意外。先没当回事,因为很多作家都被攻击过。像陈忠实、莫言余华等,他们也都有(受)过攻击。
我是完整经历过文革和改革开放的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一直在反左,反左的力度并且非常大,对社会上影响也很深。很长时间,极左都没有市场,一个极左者,一定会被社会所唾弃,也被众人所厌恶。当然,也许也有文革的拥护者,但那时没有互联网,他们没有发声机会。现在的极左人士其实与文革中的左派也是不同的人。应该说,改革开放让中国社会走出了困境,经济上得到腾飞,但这个过程,很多人都付出了代价,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人们。虽然社会整体富裕了,生活比之以前都得到改善,但贫富差距的扩大、日常生活的艰难,比方看病、买房、教育、就业等一系列问题的出现,再加上层出不穷的贪官和永远懈怠的官员如此之类。改革中的失误,许多后果是由他们承担下来了。国家长时间没有修正这些失误,便导致了他们深深的失望感。而他们的声音很难发出去,他们的诉求也经常被忽略,甚至他们积压的情绪也得不到安抚。
互联网让他们聚集在一起,彼此回首往事,怀念当年要穷一起穷,要苦一起苦的清贫岁月,这已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安慰剂。极左们正是利用这样一些深怀失望感的人。个人际遇,使他们很容易情绪化,只要有人煽动,就会相信煽动者真是他们的代言人。这样一群人的基数非常之大。直到今天,我们的政府,仍然没有拿出更好的办法,来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让他们更新自己的观念,从而融入现代生活。我想,要化解现在的对峙,最重要的还是要重视民生并改变民生。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可能需要漫长的改革过程。
问:1942年5月2日,毛泽东在延安召开文艺座谈会,成为中国文学创作指导思想。2014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作为作家,你怎么看待这两个座谈会所造成的影响?
方方:第一个会议中的“延座讲话”,我这样年龄的人,在文革中都学习过。毫无疑问,这个讲话对中国的文学有着极大的影响。第二个会议,我没有参加。毕竟我在国内也不是个积极分子。我虽然在湖北作协当主席,但在中国作协仍是边缘人物。何况我一向也不喜欢开会。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座谈会,大概也是我们双方的乐见之事。说起来,无论第一次或第二次座谈会,都显示着高层领导对文学的喜爱和看重。他们的观点,自是对中国文学的走向影响巨大。这个影响不能用简单的文字陈述会出现在哪些方面等等,也无法用很精准(的)词汇来作一个判断。或许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吧。但需要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无论有多少领导的重要讲话,他们仍然会按自己的内心需求去完成每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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