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谣言，也别把追求真相的人一网打尽

先说说官方发布真相。

我不看结论。结论一概先别看，先看细节，是否有逻辑自洽，是否有漏洞。

第三方鉴定机构对“涉事女童”进行人身检查，未见异常。

硬盘因为某库管员强制断电，而造成部分损坏。这句话迅速引起了群嘲。

大家的言下之意是“谁信啊？为啥好死不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硬盘坏了呢？”

“硬盘拿来，我给你修复！”

我仔细看了一下通告，原文如下：“目前已恢复的113小时视频，未发现有人对儿童进行侵害。”

严格按照字面意思推敲，应该还在恢复更多的视频资料。

但公共舆论如此急迫，把已经查知的事实公开，也是必要的。

但很显然，从反馈来看，嘘声四起。

现在我说说我对整个事件的看法。（近期我在闭关写书，但此事比较有代表性，多说一点儿。）

一如既往，不站任何一方，只站事实。

这事，在我来看，一开始，那些漏洞百出的“指证”，像艳星的胸围，完全裹不住。而事后官方发布，又象维密的裙子，啥也兜不住。

网帖疯传之际，第一印象：它太煽情。太缺少事实支持。

新闻六大要素：人物，时间，地点，何时，何地，发生过程。它有几条符合？

人物，家长“自述、转述”，和几张模糊的疑似针扎的照片。

性侵？时间呢?地点呢？在幼儿园里发生的，还是幼儿园外发生的？

幼儿的医疗报告，就诊记录，伤情鉴定，体液提取，保存的涉事衣物呢？

喂药片儿？那应该更好取证了，家长自述是孩子拿着两个白色药片回来给家里人看的，那就应该立即保存并送检。来不及送检，把药片拍照上传，自有全网络的药物专家分分钟鉴定出来。（能够产生麻醉、安定作用的药物也就那么几类。）

再后来，看到家长激愤地描述“用十公分长的针管给孩子注射棕色液体”。

基本就可以看出，事情正在象非理性的方向运行。

什么致幻剂敢这样大规模地给孩子注射？你把中国最好的麻醉科专家叫来，你看他敢不敢给一批几十个孩子随时打“麻醉剂”？

对麻醉的个体敏感度差异很大。尤其是儿童麻醉。

一针下去打死了，呼吸衰竭了，直接窒息死亡怎办？引发了呕吐、食物返流，窒息了怎么办？

还有，麻醉剂都会有一个消退期，孩子每天来了每天回家，药剂没消退，孩子昏昏沉沉或者各种说胡话怎么办？呕吐、头疼这些正常反应也可以控制？这个幼儿园还能精确控制致幻剂时间，一早送来了，打完了药剂，下午三点，家长来接的时候，孩子已经药物作用全部消失，活蹦乱跳地回家，身体上没有反应，没有痕迹？

还有药片。

喂孩子吃药是天下最难的一件事。现在为了避免儿童吞吃药片发生窒息事故，儿童药物都做成了滴剂，或“粉末”，各位爸爸妈妈，多少年没见过有”幼儿药片“了？

说甜甜的药片是安眠药的，各位爸爸妈妈不妨去找找，市场上安眠药有没有“甜甜款”。

难道说这个幼儿园中午为了让小孩子睡觉，特意去找药厂定制甜甜款的“安眠药”？

孩子被性侵，到家“晕过去”了，4个小女孩“下体红肿”，还有一个小男孩“肛裂”。到目前为止，只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有肛裂的检查报告。小女孩未见。

肛裂是性侵的结果吗？这个要肛肠科医生和儿童医生的联合鉴定。如果这个孩子已经去了医院，如果是高度疑似性侵，医生会出具意见。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年龄段的小朋友里，出现便秘、排便困难导致肛裂，也完全有可能。仍然是需要肛肠科的医生的鉴定。

但从一个小朋友有肛裂-直接推论到发生了性侵，然后推论到大规模性侵，也太不严肃了。

这样的逻辑链无法说服我，所以我一开始不信。

2、

 “园长和叔叔爷爷脱光衣服做那些事，孩子们围观……”

“叔叔爷爷脱光光，童童也脱光光……”

听起来非常可怕。非常令人震惊，这也导致了此贴爆炸式地流传。

但是，它不符合儿童性侵犯的犯罪常识。

可以说，性侵儿童罪犯的最大的特点就是隐蔽。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超越伦理而且是重罪，只要走漏一丝风声，就算是在中国，也一样是灭顶之灾。所以，恋童癖罪犯的行为都非常隐蔽，保护伞做得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好。

有没有公开猥亵儿童的？

有。

在比较偏远落后的地区，信息传播不发达，一个学校可能就几个老师，一个老师管全班，而且管几年，无人监控，无人监管，老师就跟土皇帝一样，罪恶就会肆无忌惮。就算是这样的犯罪，他也是避人耳目的。

或一对一的关系里，加害者和受害人是一种稳固的监护关系，被害人无法脱离加害者的监控。个别性侵者性侵成了自然，在公开场合也习惯成自然。如南京高铁站猥亵女童案。如重庆市某医院门厅里发生的某男抠摸少女案（后证实为叔侄女关系）。

有组织、有规模的儿童性侵，除非发生在一种禁闭、隔离的集体里。如修道院，如教会，如《熔炉》里的偏远聋哑儿童学校。

在北京、朝阳区、2017年，人人都有手机的情况下，园长组织孩子围观“不可描述”的事，请问，在哪围观？教室？办公室？还是有一个隐秘的地下室，周围挂满了红色的绒布？经警方核实，该园员工有78人之多，78人共同包庇这样重大犯罪而且还能毁掉罪证的可能性极小。只要有一个老师或一个阿姨，一个校工、一个校医，手机随便拍张照片或视频呢？须知，这是一个非封闭的环境。

每天员工上班下班，幼儿接送放学，还会有正常的员工流动。

这样的谣言虽然漏洞百出，经不起细细推敲，但是，简单粗暴有效。传播效力巨大。

就像一个AV视频，粗制滥造，但观者津津有味并且十分投入。

我反对这样的路径。

即使它短期内以“谣言”倒逼了真相，对一个社会来说，最终仍然是社会的互信关系的损害，饮鸠止渴的短视。

3、

家长难道会没事捏造事实诬陷自己的孩子吗？她造谣的动机是什么？

（再重申一次我多年的立场，在新闻事件中，不轻信采信任何一方口述，要我信，必须有证据链。每个人的口述都有独特的心理诉求，动机更是有无数种可能）

人类的动机变化莫测。有时候是真诚的善良，有时是自己的焦虑投射。有时候是蓄意构陷。

在调查结果没出来前，我看了看视频，直观就是“诱导性太强”。

当时我第一时间推论是：家长在听到了群里其他家长描述孩子身上疑似有针眼、夜里睡觉做噩梦等“恐怖”信息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设”，在提问中是有预设给孩子的。而孩子很容易跟着家长的诱导性提问走。

我自己养育了很多孩子，所以我知道家长提问，要从孩子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真是太容易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在家长群里已经群情激奋，嗑药、打针、都已经真假莫辨的嚷成一团时，有人会为了存在感，也为了内心的愤怒情绪有出口，甩出一个“重磅砝码”。

事实上，朝阳警方调查后的结论也是如此。

她是恶意吗？如果警方没有查出她的恶意动机（如商业竞争，如所谓的海外势力），那就似乎善意的焦虑。

谁不焦虑？

我自己送孩子去幼儿园，也是挨个看了每个岗位、每个人员出入，详细询问男性员工几人，男性有没有机会接触到幼儿。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但很多人并不熟悉的群体臆症，大家会互相发酵某个情绪，最后众口一词地指证某件事时，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个下落的铅球上加上自己的想象，直到狂暴的情绪完全被释放。

有很多我很尊敬的睿智的朋友问，家长造谣是图什么？

1692年的塞勒姆案中（美国也处于宗教高压，人民公民思维处于幼稚期），两个小女孩胡编的女巫魔鬼故事，引发全镇甚至全州宗教法庭的介入。

150人被严酷审问，19人被处死。

风波之初，谎言就是俩个小孩的玩笑，随即层层被渲染，加码，每个听说故事的人都参杂自己的想象。

当审判开始，1500人的小镇，所有藏有阴暗目的人都利用这个风暴去合法清除自己要除掉的人。

想廉价吞并土地的男人、唆使自己孩子去诬告邻居行巫术。
婚外情想扶正的小三，构陷农场主的妻子。

急于立功抓大案要案的巡回宗教法庭，不断提升审判规模，增加新名单。

19人因一个玩笑被杀。

………

在一个社会处于民主政治的幼稚期，信息沟通不良，政府又深陷塔西陀陷阱时，最容易引发这样的集体臆症。

3、

那么，红黄蓝冤吗？

不冤。

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媒体开始狂欢的。

在没有收集到有效证据的情况下，自媒体和传统媒体都开始进入功放效应，你发“红黄蓝疑似涉嫌性侵虐待幼儿”，我就发“性侵！针扎！喂不明药物！这家幼儿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一开始还加“疑似”，后面赶来的媒体索性连“疑似”在标题里都省略了。

哪个流量高，哪个博眼球，哪个最能煽动起愤怒，最能迎合公众的焦虑，就用哪些标题。

主流媒体在事件引爆当日，直接以的标题发布了消息，不过按照中国社会的传荣认知，相当一部分人会忽略“疑似”二字，直接当作事实来接受。

一夜之间，红黄蓝股价大跌49%。

更多自媒体呼吁，要用股价投票，把红黄蓝赶尽杀绝。有律师呼吁，在美发起天价诉讼，让它付出代价。

可以先行定罪吗？定罪也有其合理性。

合理怀疑公权力的恶意满满，是一种政治的合法理性。

对方如果是公共权力的代理人，我们要先假定它是有罪的。它必须向民众自证清白。

红黄蓝确实是涉及一定的“公共权利”的场所。

红黄蓝的身份很模糊：它既是民企，又不是普通民企。

一张幼儿园执照，跟出租车执照一样，本身就属于公权力垄断的一部分。

它又和公立幼儿园不同，公立幼儿园有政府背书。在权力结构中，它只能算是赵姨娘生的贾环。

它不代表公共权力，却有隐藏着公共资源垄断的符号。它有民企创业的背景，也有市场之手的力量。

它混沌而面目不清。

更重要的是，它在中国幼儿教育这块洪荒原始天地里，长成了一个大号托拉斯。

在极短时间里全国加盟达到300多家连锁幼儿园。

这样的扩张，无疑是商业资本的需求。

但对幼儿园来说，无疑是对品牌透支。幼儿教育是一个不能被垄断，也不能被随意加盟背书的行业。它不是普通服务业，是人与幼儿的服务业，是老师和灵魂的工程，也是爱和信任关系的平台。

它不是大炉烧饼，快快快，可以量产。野蛮生长必然带来无数细小纤维的断裂，而幼儿教育产业，必须深耕精作。

孩子的事，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吃喝拉撒睡，往返，医疗，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发生意外。怎么能这样快速扩张呢？

一个好园长可以是一方小乐土，一个坏园长，可以是一个大噩梦。其不可控性，其风险系数之高，是企业应该充分考虑的，怎么能任意加盟呢？

红黄蓝之前的沈阳连锁店，就爆出了针扎虐待儿童事件，四名人员涉刑。有负面在先，事态必然被恶化。

而2017年4月，红黄蓝管庄幼儿园也爆出疑似针扎虐待儿童的纠纷（未见处理结果，也未见控告方更多合理证据，只是存例）。

而身处于朝阳区的幼儿园，在事发后，家长围攻幼儿园要求调看视频，幼儿园方承认部分视频损坏。（和后来的官方通报一致）必然事态升级。因为自证的最主要的信息依据没有了。

向公众自证清白很难。

但作为一家上市机构，这是你的义务。

无论国内外，资本，垄断的权力，都应该有义务自证清白。

硬盘坏了。不好意思，我就可以怀疑你有猫腻。何况扎针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一个上市公司幼儿园连锁企业里竟然出现了“扎针”事件（不同地区多次出现），本身就足堪灭顶之辱。不客气地说，这样的“针”怎么能出现在幼儿园呢？一次事故灾难背后通常是一千次的违规，通常，一个老师在幼儿园里用针扎孩子，背后必然是管理的失责和潜藏的系统问题。

一同照管幼儿的其他老师为何不举报？不监督？如果在美国，这一个班级的老师，都可能要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你是幼儿的临时监护人，你可能犯下了忽视罪。

园长巡查没发现异常？日常硬盘长期维护工作你没发现数据损坏？

这些统统都是严重的管理失责！

5、

谁冤？

我后来看到两则流传的视频。

一个是红黄蓝三个老师加园长，被人身限制在某个房间里，勒令一字儿贴墙站好，面对镜头。自报姓名。一个极其粗暴的男性在吼叫着“诱导式发问”，其状极其无礼，完全就是已经审判定罪的架势。

另一个是一个红黄蓝制服的老师（约20岁左右的女孩），被打倒在教室里，一家长上去用脚猛踹。

中产阶级的孩子是金疙瘩银疙瘩，这些月薪3000的幼师，就不是人了吗？就可以被羞辱殴打吗？

是人，就有起码的人权。

未经审判之前，不得定其罪，任何人也没有权力私设公堂，擅自逼供。

儿童被性侵、儿童被虐待一个痛点，也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严重焦虑之一。

公众的焦虑是好事，社会发展到一个阶段，保护儿童的呼声就会高涨。几十年前欧美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焦虑将驱使我们做出努力，推动法治完善，推进社会更重视儿童福祉，我们也会逐渐建立完善的儿童保护机制。

我们有责任敦促幼儿教育加大投入，要求提高对母婴的社会福利支持，但不必立即进入一种“猎巫”式的焦灼与恐慌。

塔西佗陷阱是怎么样形成的？从来都是一个魔鬼的两面：公权力和民众，互相喂食谎言。我们必须中断这个吊诡的轮回。

吃瓜群众如我等，就是其中的皮条，谁都在使劲儿忽悠，谁劲儿大，谁能忽悠，把群众拉过去，就算赢。

所以现在很多人终于象我一样交了足够的智商税以后，学乖了，我不想被拉。我想先看看。

作为一个在其中被拉的皮条，要看到它们本同出一源，如果我们要与之博弈，最好的办法就是，清醒地想一想，新闻的六大要素有没有？真相是什么，问题的本质是什么？

真相是真正的真相，还是你想要的“真相”？

阿米巴社会的特征之一：阿米巴虫柔软而善于变形。随时可以向各个方向伸出伪足。

而某一起爆发的流星般划过的剧烈碰撞，很多时候是布朗运动。【一粒微尘无序碰上另一粒，再连锁反应，没有逻辑，没有动机，唯一的理由就是它是布朗运动。】

阿米巴原虫社会里，也许只有布朗运动和无数伪足。

理性是污浊中的珍珠，浓雾中的荧火。

反对谣言，也别把追求真相的人一网打尽。

一个越珍视理性的社会，越不容易被各方角力忽悠，这也是摆脱互害社会的唯一可能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