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被深圳限购“误伤”的人

 黄子懿 ：刘炯是一名来深圳不到两年的“新深圳人”，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他从北京南下时，带着尽快买房、落脚深圳的梦想，加了较高的杠杆。然而这一切，因为一个倒腾房产的房东和一纸限购令，变得遥不可及。以下是他的口述。

口述  | 刘炯（化名）

我是刚来深圳还不到一年，就打算买房了。我2017年硕士毕业，先在北京工作了两年，2019年夏天，我从北京辞职到了深圳，加入一个新团队，团队里很多都是刚来深圳的。所以第二年，大家同一时间开始买房。买新房和二手房的同事，差不多五五开。

我是一名程序员，选择来深圳，也是喜欢这里的氛围和天气，当然也有买房相对容易的因素。北京的买房门槛非常高，没有户口的话要5年社保和纳税。这么一看，深圳简单很多，当时还是只要落户就能买房，落户门槛很低。

一有了买房这想法，我爸妈就特别支持我尽快“上车”。按我的性格，可能要慢吞吞地磨个一段时间，但我妈比我更着急，因为那时候看新闻，深圳房价又在涨了。我妈在银行里有一笔几十万元的定期存款刚好要到期，她就觉得，这钱放银行和买深圳的房子，增值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时机到了。从2020年的五一假期开始，我就每天去找房子、看房子。我平时工作很忙，没怎么关注过深圳房价的涨跌，看房后才发现深圳房价从2019年底起涨了很多，并且还在一直涨，我就加快了看房进度。

五一假期里，我看了大概有十几个楼盘，每天3～4个楼盘，主要集中在南山和福田。我觉得自己的要求不多，但看下来发现选择有限：我工作在南山，希望离公司和市区近，周边要有商场、地铁站，最好安静一点，房龄20年内。但作为一个深圳普通刚需，这些要求已经限制面积了。深圳的房价是跟地段紧密相连的，南山、福田最核心，房价最高。我的预算是450万元，这在深圳只能买二手的小两居。深圳关内的新房很贵，几乎没有小户型，都是改善型豪宅，我买不起，关外又太偏远了。

我最早是从南山区看起，心想着能在南山买一套很小的也行，后来发现不太现实，南山太贵了，均价十几万元一平方米。稍微中意一点的价格都在500万元以上了，预算以内的太旧，我又不太看得上。我去过我一个同事的家里，他几年前在南山区买了一套两居，买的时候300多万元，现在涨到600多万元，翻了一倍。但那个房子很小，50多平方米，客厅也就2～3米长，卧室更小，洗手间马桶放一个隔间，旁边就是洗澡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算很能接受面积小的人了，但都不太能接受这种房子。这可能是南山小户型的一个通病。我之前在蛇口租房住过，一套房子建筑面积56平方米，实际使用面积可能只有35平方米，而我想的是实际面积至少在50平方米以上。

所以，南山我就只看了两天，就转看福田了。福田是深圳的老核心，我大概看了十几个楼盘，发现有些房子很吵。深圳很多房子是没有小区概念的，因为它地少，就几栋塔楼，没有围栏跟外界区隔，很多都临街；真正的小区会比较贵，所以我看的大部分是塔楼，或者是面积很小的小区，就算有绿化也是在二层楼做空中花园；还有几套房子地段环境都不错，但是香港设计师设计的户型没有阳台；还有一些小区附近出现了地陷，虽然都说没事，但我担心以后会很难出手。

深圳在楼市上涨潮中扮演着“先锋城市”角色。随着房价上涨，严格限购政策开始实施 （视觉中国供图）

最后，我看中了皇岗公园附近的一个楼盘。房子不大，58平方米，楼层中上，这套房子很安静，刚好也在预算内。房东挂牌价446万元，比同小区同户型的便宜十几万。我算了一下，首付我自己存款有四五十万元，家里能支持50多万，我们公司是做互联网金融的，员工买房能低息贷款50万。我首付是150万，月供1.5万，杠杆加得比较高。从开始看房到定下来，我只花了半个月，效率算是很高的。我同事有些拖家带口的，得看个大半年甚至一年。我想着说尽快入手、尽快入住，三年后房子应该能涨20%以上，到时候再出手。房子是大宗资产，这四五百万块即使放在银行，年化如果没有5%以上，可能也算是亏的。我是想着这套房子的涨幅，刚好能覆盖一部分下套房子的首付。

我没怎么讲下价来，房东的意思是直接给到最低价了。这房东看起来50多岁，是90年代最早来深圳闯荡的一批人，做KTV生意，手下很多套房子。我跟他谈价，他说“赎楼”的费用可由他来出。“赎楼”就是找一个专业公司，去还完这套房子的所有银行贷款，等房子成交过户后，再把钱还给赎楼公司。在深圳买房一般是买家承担所有费用，包括各种税费和赎楼费。我一听房东说自己承担，就果断出手了，把房子定下来，签了交易合同，定金10万元。

现在回想起来，房东当时肯定是心里有鬼了，知道自己有问题——如果是买家去赎楼，都会比较急，赎楼公司会去查房东的征信，一查就能知道他征信不好。我付了定金后，房东一直拖着不去赎楼，我催了好几次，其间房子的状态还是正常的。直到有一天，我坐不住了，去企查查上查了他的名字，一查，我心态崩了：房东有很多的官司和债务纠纷。我又赶紧让中介去查一下房子的状态，中介查了后说：“这房子刚被法院查封了！”

原来，房东在外面欠了一个债权人很多钱，这也是他为什么售价低，着急出手。当时是6月中旬，房子刚好在交易后被查封。我非常着急，约中介一起去跟房东谈。那时候，深圳房价涨得很快，我首付都在银行里了，买房心切，就给他开了一个条件：如果7月初之前解决不了，我就不跟你耗了，也不追究你的违约责任，你我直接签字取消交易，把定金退给我，我好再拿着定金和首付赶紧去看其他房子。中介劝我说不要这么搞，因为当时房价已经涨起来了。我们5月份签的合同，只过了一个月，房子就要卖480万～490万了。中介说，现在取消交易就亏掉了，“这个钱你一定要拿住”。

所以，我开出的条件其实很照顾房东了，他当天也同意签字取消，结果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了。我感觉，他是希望拿着这个合同去跟贷款公司谈，获得垫资，中途他还反复找过一些担保公司过来跟我说，说会把这个楼赎出来。我一度以为还有希望。

但这时候，深圳的“7·15新政”突然就出来了，买房要落户深圳三年或缴纳社保三年，我就一下子失去了购房资格，被卡住了。这个新政让我很绝望，我觉得我是被“误伤”的，罪魁祸首还是房东。我想要回我的钱，让房东赔偿，但房东连定金都不愿意退，我只有跟他打官司。

我们一直跟踪房子的动态，情况是一天比一天严峻。那时候，房子要拍卖了。债权人一共查封了这位房东3套房子，总价值有1000多万元，但房东欠这个债权人的只有350多万。因为你欠钱不还，而且不止这一个案子，法院的思路就是要查封所有资产，3套房子给所有案子分。我当时还想着跟债权人沟通一下，看看能否把我们的房子先解封了，我先去还他的一部分钱。因为债权人的钱是绝对安全的，房东欠了他350多万，但房子总价值1000多万，他是能绝对拿到他的钱的。

我小心翼翼地写了一条短信发给债权人，债权人却回复说“没什么好谈的”“绝对不可能”“除非把我杀了”，好像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房东欠债权人的钱本金只有200万，结果他欠了人家一年不还，一审判到280万，然后他又不服去上诉，二审一直拖，两年不还就到350多万了。他为了200万本金，最后被查了3套房子，好像他本来就不想还这钱似的。他的律师提出一个观点，说债权人是职业放贷的，属于灰色地带，利息不能这么高，所以债权人很不爽，一步都不愿退。

我们还了解到，这个房东一共在外面欠了2000多万元，被查封拍出去的大概有4～5套了，一共800多万，我一听就吓死了。他手上应该是很多房子来回倒，所以才欠了那么多钱。我想着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看出来我非常焦虑，还劝我说年轻人不要焦虑，“我手上的资产有6000多万呢”。

家里人知道这事儿后，也很着急，他们第一反应是中介要负责任。买房之前，我爸妈就提醒我要小心，要注意什么中介之类的。房子被查封后，我也去网上找了有类似经历的人，他们也总结，买房时一定要查一下房东的征信。当时我确实比较信任别人，觉得我给了好几万中介费，你肯定得把这事情办好。但其实你去问一下律师就知道，中介是没有责任的。即使房东身家清白，征信良好，但从签订交易之后到过户完成，最快也得一两个月，涉及各种流程，中间可能会有任何情况。比如说房子是夫妻共有的，但这期间夫妻陷入离婚纠纷，房子一样被查封了，怎么办？中介没办法照顾到这种情况。

带我的那个中介在深圳干了十几年。他说，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碰到，所以我的确是很倒霉。他有同事遇到过签了合同后被查封的，但双方又解决了，像我这种走到打官司的比较少——因为我很特殊，刚好卡在新的限购政策之下，不仅房子没买到，还完全丧失了资格。“7·15”也是深圳这些年第一次大规模限购，所以他之前还真没遇到过。我想要房东赔偿我的损失，至少是总价的20%，一审只判了10%，目前还在二审僵持着。

Image图 | 视觉中国

如今深圳房价又涨了一波了，房东就更不可能把房子卖给我了，我也没了资格，我现在也完全不去想买房这个事情了，等官司打完，自己社保满了三年再说。我现在和同事一起租住在宝安中心附近，一套124平方米的三居室，复式上下两层，三个人一个月租金一万多，我住主卧，衣帽间、书房一应俱全，住得还是很舒服。

这套房子市价1500多万了，租售比很低，但这个房东却完全不想卖，他自己在香港浅水湾还有一套3000多万的房子。房东好像是一个高管，但有时候也穿着拖鞋裤衩就出门了，在外面随便逛逛吃吃饭，以至于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位房东好像也跟我一样，但其实你仔细一想，哪怕是我的领导，干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他的一套房子，我瞬间就觉得人生的差距还挺大。

我感觉，早期来深圳那一批人，很多都享受到了深圳改革开放的时代红利，那时候你只要来了深圳，按正常的节奏工作攒钱、结婚、买房，基本都能跟着时代一起飞，都不用你胆子大、特别勤奋或有才干。就像我那个中介一样，他赶上了深圳楼市的几波红利，在南山区自己也买了一套房。

在买房之前，我一直觉得我也是吃到了时代红利的人。我本来是学文科的，后来努力自学编程，最后进入了互联网行业做程序员。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觉得我挺励志的，从一个小县城走出来，到现在能在一线城市立足，我还是有运气的。

只是，我可能赶不上买房这一波了。好像来到深圳之后，自己也开始转运了一样。前段时间，因为一些事情，我的女朋友也把我拉黑了。她在外地，本来我们说好是一起来深圳闯荡的，她甚至连工作都找好了，现在也黄了。我妈说，我这是“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