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吴江区酒店坍塌：拼接楼房的改造事故

　　前言：7月12日下午三点半左右，位于苏州市吴江区松陵镇的四季开源酒店辅楼坍塌，造成17人死亡。酒店靠近老城区中心，大约30年历史，过去五年间被频繁转手，经历多次装修。直到坍塌时，最新的一次装修仍在进行当中。

　　但实际上，作为一栋上世纪80年代的砖混结构建筑，与混凝土框架结构相比，这类楼房的所有墙体都是承重墙，如要改动，需要精确计算承重力，并报备。但现实中，很少有人按照这样的程序拆改老楼，这也给突如其来的灾难埋下隐患。

装修时的坍塌

　　装修的冲击钻声音仿佛就在隔壁，在窗外。王超拿着酒店207房间的房卡，看完房后下楼去前台。酒店叫“四季开源酒店”，除了刺耳的装修声，他对房间还算满意。询问前台，得知装修即将结束。王超交了房费，就出门吃饭去了，他刚开了8小时的车，还没吃饭。下午三点半刚过，他走回酒店的门口，“满天的尘土”，王超事后回忆。

　　楼塌了。

　　王超一开始没看到是哪栋楼塌了，酒店从正面看有四层，包括大厅、饭店、住宿区和员工宿舍。他的房间在住宿楼，位于东北角，被挡住了看不见，此刻已经塌了。

　　坍塌的酒店在吴江区老城区一条主干道旁，靠近市中心。进酒店的拱门临街，两边都是5层高的居民楼，一层是底商。进了拱门是一段走廊，几十米外的院子里，右侧是酒店，左侧是停车场。

　　7月12日是周一，37度高温，蝉鸣响亮，坍塌的声音反而“没有很大”。一百多米外的茶铺老板娘都没有听到，她只记得停车场里一个看管车辆的男人跑出来，跟附近的人说“饭店房子倒了”。路边很快有人围观，除了观望的，还有几个勇敢的人进去救人。大约两分钟后，警车来了，拉起了警戒线，之后进去了一辆辆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

　　摄影师卢生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达酒店附近，他拍摄的现场照片里，用于住宿的三层楼房几乎全部坍塌，红砖、预制板、几根钢筋堆迭，只有西南角还留下一段墙，能看到房间里的马桶、浴室毛巾。

　　坍塌的楼房两侧，有相邻的建筑，十多米开外则是居民楼，都没有塌，还有居民趴在自家防盗窗上拍照、观看。

　　在现场的一小时，卢生看到消防员救出了三个人，其中一位男士被抬上担架，只穿了内裤，受了点皮外伤。

　　救援持续到7月14日上午九点。根据“苏州发布”公众号的通报，2021年7月12日15时33分许，四季开源酒店辅房发生坍塌。“共搜寻出被困人员23人。其中：1人无伤已回家，5名受伤人员经救治生命体征平稳，17人遇难。”

复杂的拼接结构

　　跟王超一样，林勇也是“幸运”的房客。住宿楼坍塌前不到一个小时，林勇从酒店退房。此前一周，他从美团上三次预订了这家酒店的大床房，每晚120元左右，另外可以免费停车，“停车场也很大。”头两次入住，林勇的房间在四层，白天能听到楼下“咚咚咚”的敲击声。他询问前台，答复是“地下室在装修，下午五点半收工，过几天就装修完了。”7月11日晚间，四层的客房满了，他和朋友住在三层。晚上八、九点出去买烟，还看到东北角的院墙下有两辆渣土车，运废弃的建筑材料。

　　林勇观察到，酒店大厅和饭店是一体的四层楼，但饭店和住宿的两栋楼好像是拼接在一起的，因为他从饭店乘电梯到四楼或三楼后，需要经过一个大概30度的斜坡走到住宿楼。

　　他的猜测是准确的。张国伟曾于2018年3月至2019年3月在这家酒店担任副厨师长，当时酒店还叫“飞牛大酒店”，在另一个老板名下。2018年3月，张国伟刚到时，酒店还没开业，在做软装。一开始酒店的消防检查没通过，无法营业，“没几天又听老板说通过了，4月底开始营业。”

　　张国伟说，此次坍塌的三层楼是酒店的住宿客房，在东北角，实际是一栋副楼，与南侧四层的饭店拼接在一起，中间有条缝隙，用斜坡连接，四面再砌了墙，“像壳子一样罩住，从外面看就像是一栋楼。”他还提到，整个饭店的结构很复杂，没有进去过的人很难弄清楚。

　　根据他的回忆，整栋酒店分三个区域：正面的四层主楼、东北角的三层辅楼、西南角的员工宿舍楼。其中，主楼分前后两部分，前饭店，后客房，坍塌的三层辅楼也是客房，但独立在东北角，与主楼连通。辅楼的三层客房外墙还有几道裂缝。

　　张国伟以前工作的厨房，同样位于饭店后方，在一楼。厨房下还有一层地下室，被十多块长方形的石板压住，有一次检查，他拉起石板看到，地下室“起码3米高，看不清楚边缘到哪里”，没有放东西，积了一些水。夏天如果有暴雨，地下室的水还会漫出来，下完雨就散。地下室的入口就挨着三层辅房一侧。

频繁转手的酒店

　　与复杂的“拼接”结构相似，这家酒店在过去五年间，也频繁转手，陷入混乱的纠纷。

　　起初，是附近居民熟悉的“山湖饭店”，集餐饮、洗浴、住宿、歌舞厅为一体。根据江苏旅游网，山湖饭店1991年开业，2009年装修过一次，主楼高4层，客房总数72间（套）。企查查上，“吴江市山湖饭店有限公司”成立于2006年。自2014年4月起，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顾建中陷入了大量的民间借贷纠纷并被起诉。2015年6月15日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顾建中名下债权近5000万的两处房地产被抵押给银行，其中山湖饭店被评估拍卖。

　　一位接触过顾建中的被访对象告诉本刊记者，顾建中经营山湖饭店期间开设了养殖场，养殖场亏损后，资金链断裂，顾建中不断借贷，山湖饭店债权人也在2016年左右变更为一位借贷者王旭。法院拍卖山湖饭店期间，债权人王旭掌管饭店，并先后转包给他人。五年间，山湖饭店“每换一个转包人，就换一个名称。”从“家宴”“飞牛大酒店”“君缘大酒店”一直到2020年5月开业的四季开源大酒店。 

　　被转包期间，2018年末，“飞牛”时期的老板非法集资跑路，酒店被迫于2019年初停业，至今仍有60多位员工的工资被拖欠，总额约两百万。一位“飞牛大酒店”时期的经理接受媒体采访时还称，四季开源酒店与之前相比，一楼大厅拓宽了，“主楼的两面墙被打掉了，原来是客房前台”，通过主楼的餐饮大厅沿左侧向前走，就会通向辅楼的一层，那里以前是客房，如今改为了麻将房。

　　7月12日，酒店发生坍塌当晚，本刊记者在大众点评上搜索四季开源酒店，显示该酒店“2018年装修，2020年开业”，“酒店政策资质”显示的营业执照则属于上一任公司——“苏州君缘餐饮管理有限公司”。携程网上的信息则显示，四季开源酒店营业时间和开业时间均为2018年，有54间客房，热门设施为棋牌室。

老旧楼房的改造隐患

　　坍塌事故后的第二天上午，江苏省消防救援总队灭火救援指挥部副部长陈志昂答复媒体，称塌陷的建筑不高，但却是整体性坍塌，“基本上是粉碎的”。

　　王琳是国内一家建筑院的结构工程师，事故发生当晚，他从现场的救援图片、视频中，判断坍塌建筑大概率是砖混砌体结构，因为可以明显看到预制板，“预制板几乎只会用在砖混结构中”。根据新华社报道，坍塌酒店辅楼建于1984年左右，是一个带钢架顶棚的三层砖混建筑。

　　在国内，砖混结构普遍出现在两到三层的农村自建房中，不同地理条件的高度各有不同，但普遍不会超过7层。王琳说，上世纪，砖混结构不仅出现在农村建筑，城市建筑也在用。唐山大地震中塌陷的许多建筑，就是采用了预制板的砖混结构，抗震性能差，之后则要求砖混建筑设置圈梁和构造柱，增强抗震性。

　　相比于其他结构，砖混结构建筑的事故发生率更高，且一旦出事故，容易完全垮塌。王琳说，“首先砖混结构往往出现在自建房中，设计和施工水平不能得到保证；其次砖混结构安全冗余度一般低于其他结构形式。”其中，预制板是主要问题。预制板是一块一块的板子，每个板块之间、预制板与墙体之间都要保证连接能力。 

　　具体到四季开源酒店塌陷的三层辅房，楼体拼接，地下室积水都会加大危险性。而关于事故原因，新华社报道称，经初步技术分析判断，原因可能是坍塌房屋现有产权人安排工人擅自装修改造，酒店辅楼内部承重墙体疑似被拆改。

　　实际上，王琳告诉本刊，和如今安全系数高的混凝土框架结构相比，砖混结构的建筑，砖墙本身就是承重体，不能任意改动，如果小范围改造，比如在墙上开个窗户、门，必须要采取加固措施。理论上，影响结构安全的改造，都需要设计院根据建筑的原始图纸，重新计算建筑的承载力；在程序上，也需要和当地住建局等相关部门报备。

　　但在王琳的工作经验中，国内大多数的老旧楼房改造都不会报备，也不会找设计单位复核承载力。甚至，找到设计者，也很难找到原始施工图纸。

　　再提起这栋位于老城区的酒店，张国伟和曾经的员工还在努力追回被拖欠的工资。他想到2018年末，老板还没跑路之前，酒店的餐饮和住宿都能盈利。他和同事偶尔在夜间跑到员工宿舍天台，喝啤酒吃烧烤。三层的辅楼就在他们眼前，从没想过会倒。

（ 注：文中人物除王琳外，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