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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医眼里的中学生体质有多弱

www.creaders.net | 2021-07-24 20:32:23  真实故事计划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初高中是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也是身心状态养成阶段,可相比于成绩,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却少有人注意。李奈做了14年的中学校医,他发现在学习焦虑之下,孩子们的心理和身体会出现一系列的问题,这些却往往被忽略了。

——题记


一 在学校,校医不止是卖药

  2007年9月,我把简历放到招聘网上,没过几天,收到一所学校的人事处主任打来的电话,让我去学校应聘。见到主任,我把毕业证、医生资格证、执业证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她翻了翻,说:“下午来上班吧。”

  我去文印室把这些证件复印了一份,交给她,这代表我正式成为一名校医。她带我去学校的饭堂吃饭,简单和我介绍了一些学校的情况,并说晚上先把我安排在招待所住。

  下午上班还不到一个小时,体育老师扶着一位学生走进来,他右手托着左手的前臂,满脸痛苦的表情。体育老师说,这位学生平时很少锻炼,今天打篮球时被同学撞倒了。我看到他左肩塌陷,根据我的经验,这是左侧肩关节脱臼。我让他躺在诊断床上,脚蹬在他的左腋窝处,双手拽住他的左臂,接着是一个连拉带踹的动作。

  体育老师张大嘴巴看着我,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这位学生的肩关节就已复位。走的时候,体育老师说:“果然,专业的事还是要专业的人来做。”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一种夸奖,而是一种承认。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有个学生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得了甲沟炎,大拇趾肿的像个小馒头。平时洗澡不方便,穿鞋也不方便,怕感染,只能穿拖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脸红着不愿回答,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是过度剪指甲导致的。

  学生说他上小学时,每天到学校老师都要让他们伸出双手,看他们的指甲,只要长了就要求剪短,如今养成了习惯,可没想到还有得病的风险。我帮他清创、包扎,并当场教他正确剪指甲的方法。他对我表示感谢,让我不要把他因为剪指甲而得甲沟炎的事告诉别人。

  实际上,学生们由不良习惯导致的疾病还有很多,洗手、刷牙、抠鼻子、剔牙、挖耳朵等,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都有可能产生疾病。再加上他们平时忙于学习,很少锻炼,对疾病的抵抗力很差。我见过有学生因为擤鼻涕方式不当,导致伴随终生的慢性鼻炎,有学生因为长时间戴耳机而听力下降,还有学生因为乱用滴眼液使得视力受损。

  这一个个病历,是我在做校医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针对这些情况,我往往会反复告诉他们,一要保持良好的日常习惯,二要加强身体锻炼,增强免疫力。

  下了班我走到招待所,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做校医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怎么也预料不到,毕业于某重点医药大学的我,这份校医的工作一做就是十四年。

  在这十四年中,常常有学生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上班,而是要做校医?有时我自己也会问这个问题。校医能看什么病?无非就是感冒、发烧、拉肚子,甚至有老师这样说,校医就是卖药的。

  起初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有所质疑,但随着救护的病例越来越多,与学生的交集越来越多,我认识到,校医是保护学生身体健康的第一道防线,校医室是救护学生的第一现场。来到校医室的学生,有的是常见的身体问题,有的出了精神问题,更为棘手。

二 为学习,牺牲身体

  平时老师上课只注意纪律,只要学生保持安静,不会提醒他们坐姿问题。学生坐累了就会做出各类不正确的姿势,有的向左歪,有的向右歪,有的趴着。到了高中体检时,有的学生脊柱侧弯,有的腰椎间盘突出,要戴护腰带,甚至做手术矫正,直接影响高考所报的志愿。作为校医,我常常会提醒他们注意坐姿,增强户外锻炼,但不可能像班主任那样天天把话挂在嘴边。

  那天晚上张懂再次来到校医室,说:“医生,我胃又疼了。”每次见到张懂来就诊,我就觉得他特可怜。他是高三的舞蹈生,舞蹈老师严格限制舞蹈生的饮食,说吃多了影响体型。张懂就特别听话,他的体质本来就差,晚上又吃的很少,甚至不吃,结果只能靠吃药维持健康状况。他药箱里准备的药有达喜、奥美拉唑、整肠丸、喇叭丸等,校医室没有的药他都有。

  舞蹈生训练都是在下午5点后,等文化课下课,才到舞蹈室练习,中间没有吃饭的时间。有时练习舞蹈特别投入,很多人就忘记了吃饭的事,晚上饿了就煮包泡面打发。对于我的多次提醒,他们显然不当回事。有的同学饿了,中途会吃块巧克力,或者夹心饼干。

  有的同学在练舞期间出现低血糖症状,眼前一黑,瞬间就摔倒在地。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也教会了他们怎么应对这种情况。身边的同学赶紧倒杯水过来,扶起他的头部,把葡萄糖水冲好,等他意识清醒时再喝,免得呛着。

  没事的时候我常在校园里溜达,走到舞蹈室,透过窗口看到他们互相压腿,互相纠正姿势,像一个战壕的战友,并没有感觉到对方是高考路上的竞争者。他们建立起一道围墙,一起流汗,一起流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他们是高考大军中相对边缘的一群人,但同样被高考的大潮裹挟着前进。

  张懂从高一才开始练习舞蹈,和那些从幼儿园就学习舞蹈的同学相比,他的动作确实不够熟练,身体也不灵活,显得比较笨拙,劈叉、下腰、一字马还要下苦功夫。每次压腿,都让他撕心裂肺地疼。有一次,练习强度有点大,导致他跟腱部有点轻度韧带撕裂,这可把他疼坏了,来到校医室哇哇地哭。

  舞蹈不是张懂自己的选择,由于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数学、英语偏科严重,只凭文化课上大学有点难度,他也没有信心。家长看在眼里,为他谋划着其他出路,见他体型还算可以,就给他报了舞蹈课。对于舞蹈张懂同样没有信心,一是自己从小就没练过,没有基础;还有就是他也不怎么喜欢舞蹈专业,学舞蹈仅仅是因为舞蹈专业高考分数低,好上线。

  他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再怎么样也不能糟蹋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好身体考上清华又有什么意义呢。显然我的话与高考相比,太过势单力薄。

  这次他胃痛的厉害,人蹲在地上,双手捂住心口窝下方的位置。我打电话和班主任沟通,让班主任联系家长,到附近的医院和我们汇合。我又拨通了120,没多久张懂被急救人员用担架抬上车,去了医院。由于不是空腹,还无法做胃镜,根据现有症状,医生用了能够保护胃黏膜的药物,半个小时后症状得到缓解,张懂感觉没有刚刚疼的那么严重了。

  家长赶来后,向我和班主任表示感谢,张懂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窗口,一直不愿和他们说话。

  高三学生是我做校医这些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群体,他们几乎处于两个极端,有些学生精神压力过大,体力也跟不上,要么三天两头来校医务室拿药,要么直接请病假去医院。有些人得了病死扛,觉得时间很宝贵,能吃药解决的病绝不去医院,能喝热水解决的病绝不吃药。

  小涵那天来就诊,说胳膊、脸上、肚皮处特别痒,我看到那是表面光亮的水疱,这是典型的水痘症状。根据经验,我赶紧通知宿舍老师,让该宿舍的同学换宿舍,接着进行消毒。再通知班主任,让同班的同学们换班,他去过的教室也要立刻消毒。班主任打电话联系家长,让他们把孩子接回去,到居家附近的医院就诊,然后在家隔离14天。等疱疹结痂症状消失,再到防疫部门开个返校证明,方可回校上课。

  家长带着孩子去附近的医院就诊,确诊是水痘,这种病毒一般会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从而出现水痘症状。有些人免疫力高,病毒会隐藏起来,当机体免疫力下降时,病毒就会被激活。小涵平时非常刻苦学习,成绩一直处在班级前三名,就是疏于锻炼,身体常常感到疲乏。每周两节的体育课她很少上,借故身体不适,躲进图书馆看书。于是病毒有了可趁之机。

  家长对诊断结果不放心,又带着孩子去了省城的医院。省城医院的医生说,不是水痘,是皮肤过敏,不用隔离,可以返校上学。小涵今年读高三,学习时间这么紧张,家长自然希望孩子回学校上课,他们给老师打电话确认能否返校。老师耐心解释,说这是防疫部门的要求,要以全班孩子的健康考虑,还是让孩子在家隔离为好。

  没想到他们又带孩子去了校附近的医院,说是医生误诊了,在医院皮肤科大喊大叫,扬言要投诉医生。医生和家长解释,家长回答说:“是你们误诊,耽误了我家孩子的学习,考不上大学你们能负这个责任吗?”没人敢接这样的话。

  末了他们开车来到学校,直接把孩子放到学校门口就开车走了。学校听了我的建议,为了保障全体师生的生命安全,绝不能退让。最后家长只好把孩子接回去,隔离14天,又到防疫部门开了返校证明,孩子才顺利回到班级。 

三 精神压力下的孩子们

  与身体上的病痛相比,对一些神经敏感的学生来说,更难以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压力。

  第一次遇到学生重大伤残事件,是在一天晚上我值班的时候。都快凌晨一点了,宿管阿姨把一位女同学送到校医室,她面色惨白,右手攥着裹着纱布的左手腕,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顺着腕部下滴。我赶紧为她进行创面消毒和包扎,并打电话通知班主任和家长。本来班主任都休息了,还是急匆匆起床来到校医室,家长也开车赶了过来。

  宿管阿姨说,她听到楼上一声喊叫,跑上去及时制止了这位学生的自残行为,并拿宿舍急救箱里的纱布块按住止血。同学自诉,她最近考试成绩一直不理想,每周放学回家都会受到爸妈的责骂,而且骂得很难听。“花了这么多学费,考这么点分数,还不如死了算了。”每次回家就骂,一次比一次难听。

  时间长了,她总觉得自己又蠢又笨,是爸妈的累赘,对不起爸妈的辛苦付出。周末回家,她偷偷从家里带来一把水果刀,打算一死了之,不仅自己解脱了,也不再让爸妈失望。     

  这位学生读高三,班主任说她平时还是挺用功的,也比较懂事。她的成绩在班里排名一直是中上游,可家长欲求不满,非要孩子考进前5名。班主任一直抓学习,也没时间顾及到学生的情绪,她性格内向,不想把自己在家庭中的遭遇告诉同学和老师,就一直忍受着。直到忍无可忍。

  这样的案例在我日后的工作中还遇到过很多,同样是因为成绩没能满足爸妈的预期,有位同学从家里偷走奶奶的降压药,跑到阳台一口吞下。室友发现后,首先把她带到我的医务室,我知道这已超出我的业务范畴,立即拨打120,送去医院急诊科洗胃。幸好发现的早,吃的量也不算多,抢救又及时,保住了一条命。

  连着有一星期,每天晚上10点,晚自习放学后吴心都会来校医室,问我:“医务室有镇静助眠的药吗?一粒就行。”我再次和她解释,卫生主管部门有规定,校医室不允许给学生提供精神类药品,要是你实在睡不着,明天通知家长,带你到医院去看看。

  “我没病,我没病,我不想去医院。”她有些狂躁症,但她一直不承认,认为自己很正常。

  有一天上午,她来校医室休息。她说昨天晚上没怎么睡,一晚上都睁着眼,早上起来头疼的厉害,想在医务室休息一会。她觉得这里很安静,也许能让她心情放松。刚躺到床上,她的两条胳膊弯曲着,一个劲地颤抖,像得了疟疾打摆子一样,我看到她牙关紧咬,头也不停地左右晃动。好在持续了几分钟,症状逐渐消失。家长赶过来,带着她去附近医院就诊。

  怕耽误学习,从医院出来后,家长当天晚上就把吴心送回学校。她拿着4样瓶装药,上面贴着服用时间和剂量,有镇静的药,也有治疗狂躁的药。晚上睡觉前,吴心按着药瓶上的医嘱吃了药,躺下休息,可躺了半天脑袋还是很清醒。

  她从枕头旁够到4个药盒,打开宿舍的门,来到走廊。宿舍走廊的灯不算太亮,勉强能看清药瓶上的医嘱,她找到名字叫“劳拉西泮”的那个药盒,医生在上面写着:睡前2片。她怀疑医生说错了,这个镇静药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那天晚上她一共吃了8片劳拉西泮,而这种药一次吃5片就很可能陷入昏迷。室友听到走廊上的动静,出来看到她手里拿着药盒,逼着她说出实情。她们打电话咨询我怎么办,我再次说出那句话:“送去医院洗胃,赶紧。”

  这些年每到校庆,很多毕业生会返回校园,为母校庆祝。在他们当中,我依稀能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些同学还认得我,和我打招呼,他们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健康多了,一扫以往的阴郁。聊天的时候了解到,他们有人考上重点大学,有人考上普通本科,有人考进专科。不管怎么样,聊天结束时我都会对他们说一句:“加强身体锻炼,保持身心健康。”

  听到这样的话,他们往往会笑着离开,而我回到校医室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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