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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依之地”
34岁的外卖员易强随身带一顶粉红色帐篷。他爱好钓鱼和露营,特地花了500块大价钱买了一顶专业户外帐篷。而为什么是粉色?易强笑了,这是他7岁女儿最喜欢的颜色。这顶帐篷在接下来几天派上了大用场,跟着易强在一个又一个桥洞迁徙,搭在城市的缝隙里,成了临时的家。
易强是一名众包外卖骑手,同时接两个平台的订单,每天工作十二小时,送餐范围在深圳市福田区,租的房子也在福田区,而这里也是这轮疫情中每日新增病例最多的区域,被划定了多个封控区。
当天夜里9点多,他送完手上的外卖,回到租住的小区,黄色围挡已经立在门口,保安拦住了他。准确地说,只要准备好了核酸结果、绿色健康码、工作证明、14天行程卡等等材料,易强还是可以进入小区,但小区实行“只进不出”的封控原则。
社区的保安熟悉易强,知道他租一个二十来平的房间,五个外卖员挤在一起,每人每月房租加水电就要900来块。
保安提醒他,“你进去了,明天就不能出来喽,你还要不要上班?”
易强不能接受没法挣钱,而“失去自由还不能挣钱,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让室友把自己的粉色帐篷,还有床上的被子、垫子一起打包,从门口给他递了出来。这天晚上,还有许多担心“明天一早被封在小区,没法挣钱”的外卖员从家中仓促离开。
水厂桥洞里的临时居住点。讲述者供图
对很多外卖员来说,在出租屋外睡觉不算难事。许多个深夜,刚收工的易强骑着电动车驶过这座城市,看见脱下工作服的同行们睡在桥洞或公园长椅上,他们通常是送同城订单的,距离远,有时横跨十几公里,来不及赶回家,就干脆在城市的各处角落凑合一晚。
易强从没想过住旅馆,“最便宜的宾馆也100多,就为了洗个澡洗衣服”,这笔账不用细想,铁定是不划算的。他每天晚上让家里的室友把自己的帐篷和行李递出来,早上打包好再递回去,因此,他选择的几个桥洞距离小区都不超过2公里,方便运送行李。
充电不需要担心,深圳街头遍布电动车换电柜,换完电池的车还能给手机充电,保证他24小时都可以工作。
而一处合适的桥洞,必要的条件是保证用水与离公厕近。这意味着能洗漱甚至洗澡,即使长时间在外流浪,也能维持一个人的基本体面。按照这个标准,易强不太满意第一晚睡的桥洞,那是在福田区车公庙水厂附近的一处地下通道,去公厕刷牙洗脸还得走上一公里,易强只能买了包湿巾擦脸擦脚。
人也太多了,3月13日通告发布的当晚,桥洞里挤下了30来个骑手。每个人的电动车支在一边,旁边的空地就是一块“床位”。许多人匆匆出门,买不上帐篷,就从家里抱了一床薄被;有人找小卖部老板要了一块纸箱皮,或是拿外卖平台发的雨衣垫在身下;还有人直接裹着外套躺在地下,和衣而睡。易强看同事什么都没准备,就在帐篷里挪了一块位置,两人拥挤着过了第一晚。
大家似乎都无法入睡,在自己的“床位”上或坐或躺,有人边刷抖音,边实时“播报”:“有个村被封了。”“20号以后就恢复了吧?”有人在讨论今天栖身的桥洞,考虑明天是不是得换个更好的。
直到凌晨两三点,忧心忡忡的讨论才渐渐平息下去;而桥上,运输物资的卡车、零星出现的网约车和的士呼啸开过,没人知道桥下睡着一群外卖员。
比起导航里的城市街道,外卖员心中的“地图”这时更有作用。38岁的外卖员陆翔住了三天旅馆,快负担不起了,选择搬出来睡桥洞。白天,他带着130元买的帐篷和防潮垫,边飞驰着送外卖,边沿路考察,“脑子里储备的地理环境知识要全部发挥起来,疯狂回忆哪里有厕所。”他会在300多人的微信群里热情推荐,哪个公园还没被封禁,附近有哪些公共厕所可以洗澡。他发过来的语音里,还带着呼呼的风声。
随身携带的行李要精简。外卖员张海龙十天前刚到深圳,为了省钱,他一直没租房子,住龙华区每晚30元一个床位的小旅馆,每天坐地铁赶到福田区送外卖。通告发出后,地铁第二天即将停运。张海龙用一个双肩包装下了自己的所有家当——几套换洗衣服、毛巾牙刷、充电宝,临时买了一张垫子和被子,双肩包当枕头,就这样睡在福田汽车站的广场上。每天早上起来,垫子和被子一迭,薄薄的一层,绑在外卖箱上,丝毫不影响白天的工作。
但这两天,张海龙认真地考虑,该添个帐篷了——天气早晚凉,还偶尔飘点雨丝,跑同一片区域的易强给他推荐了自己睡过的水厂桥洞,好歹能挡雨。而且无论哪里,深圳的蚊子都太恼人,咬得他几天没睡好,“有个帐篷还是舒服点。”
流浪
外卖员彼此间的关系总是既熟悉又陌生,少有的空闲时,可以一起磕着瓜子喝啤酒,说起家里生病的父亲或等着上学的孩子,却可能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和籍贯。前一天还在路上打过招呼,下一秒离开这座城市,微信列表里的头像就再也不会浮起。他们真切又热心地在微信群里分享桥洞信息,转发能买到帐篷的链接,他们穿同样的外卖服,用类似的电动车,也在此刻跻身桥洞,共享着一些相似的人生经历和体验。
易强今年原本没打算重回深圳。他之前在老家陕西汉中经营一家发廊,2019年底将店面盘出去,计划做点更大的生意。没多久,疫情来了,做什么生意似乎都不太合适。表哥介绍他到深圳,开始送起了外卖,他皮肤晒得黝黑,长年穿一双洞洞鞋,以应对深圳多雨的天气。
在深圳送了近两年外卖,2021年11月,易强选择回到汉中。他想留在家乡,到女儿学校门口开一家文具店,如果可以,再在文具店旁边开一家发廊。他已经考察好了,一间店面年租金6万多,加上水电和进货支出,启动资金大约是15、6万。但文具店还没开起来,今年年初,又一波疫情来了,女儿的学校停课,转为线上教学。
易强庆幸自己还没把钱花出去,“今年搞了的话,说不定我两年都收不回成本。”3月,他又回到了深圳。当时每天都在新增确诊病例,出于谨慎,上火车前,他把粉色帐篷塞进了行李箱。
前往深圳打工的外卖员理由大多相同,“能挣更多钱。”张海龙今年32岁,上一份工作在西安做共享充电宝地推销售,这份工作不怎么赚钱,“共享充电宝赚的就是人流量,疫情一来,人流量减少,对企业的利润率影响挺大。”因此,他白天上班,晚上兼职送外卖。
他前不久刚经历过一次封城,去年12月,西安出现疫情,今年1月解封,但公司没扛过去,他被裁员了,只剩外卖员这一份工作。
张海龙现在每天早上睁眼先做核酸,做完开始接单,跑到下午两三点,花半小时吃午饭,接着一口气跑到晚上十二点,直到平台系统监测24小时核酸过期,将他强制踢下线。他的声音里总有股浓浓的疲倦感。但张海龙停不下来,他的父亲刚做了胆结石手术,零零总总家里还欠着七八万外债。他希望能在深圳赚上足够的钱,还掉债务,再剩一些,回西安或山西老家做点小生意,然后娶个媳妇。
比起其他稍显焦虑的外卖员,38岁的陆翔总是乐呵呵的。他为自己千挑万选了一个安静无人的地下通道,两侧墙壁铺满蓝色海豚壁画,他特地拍了一张照片,郑重又难掩兴奋地向其他骑手宣布:这就是我明天要睡的桥洞。那架势不像是露宿街头,更像只是在春日里,来了一场难得的城市露营。
很快,深圳部分骑手无法正常出入小区、选择在街边搭帐篷的消息得到了广泛关注,3月16日傍晚,深圳市相关部门就表示临时调用了学校、驿站等活动场所,铺设床铺,分发食物、口罩等物资,接待外卖员。
陆翔幸运地没用上自己选好的桥洞,在3月17日凌晨住进了一所小学。他喜滋滋地在微信群里分享住宿环境,和学校里那位热情待人的校长,对方一听他反映没地方晾晒衣服,马上表示可以将一处小操场空出来,搭上架子做晾晒场。他有些跃跃欲试:“不知道能不能把我的帐篷支在学校里?有多少学生的梦想是在教室里露营啊!”看起来,这场暂时的流浪对他似乎没太大影响。
只有提到从事外卖行业的原因时,陆翔显出了一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一半是因为疫情吧。”大半年前,他还在一家汽车配件运输公司工作,负责送货,公司规模不大,加上老板总共20来人。当时陆翔还没有接种第一批新冠疫苗,恰好深圳又出现了几起确诊病例,老板以陆翔没接种疫苗为由,让他自己申请了离职。
“一个橘红色的大咸蛋黄”
在深圳近两年,外卖员易强很少能慢下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他没注意到这个时节,路边的黄花风铃木开了一簇又一簇,风起的时候,黄花落了一地,远远望过去,像是他老家汉中的油菜花田。他喜欢钓鱼,以前开发廊时,下班了就和同事们到附近水库,擎着钓竿消磨一个晚上。到了深圳,他总是没时间,顶多在送完餐回家途中,看到在公园钓鱼的大哥,上去递根烟,套个近乎,问两句“这儿钓鱼怎么样?”
睡在桥洞的日子里,易强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留意过的城市碎片:他第一次知道,这座钢筋水泥包裹下的城市,居然有那么多从清晨5点就开始啼叫的小鸟。“太吵了。”他有点受不了。过去谁会有闲心观察小鸟呢?他住的小区密密麻麻遍布着居民楼,里面住的大多是早出晚归上班的白领。
“桥洞”可以容纳这个城市里所有不可或缺却鲜少被关注的群体,比如外卖员,比如环卫工。被小区拒之门外的第二晚,易强睡在红树林公交站附近的地下通道,旁边就是深圳湾,有水浪拍击海岸的声音传来——他骑着电动车进去,看见两名环卫工带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孩,裹着被子呼呼大睡,橙色的工作服挂在电动车把手上。
易强后来才知道,他们住在附近的城中村,小区封闭,实行“只进不出”的管控原则。为了维持城市的基本运转,也是为了保住工作,他们同样选择睡在桥洞里。
其他人被困在房间里的时候,他这个睡在桥洞里的人却仿佛拥有了更多自由。易强敏感地发现,过去一周,随着各个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大家的作息似乎都变得混乱起来。以往的午高峰从上午10点半开始,持续到下午1点半,直到白领们的午休时间结束,而现在要在上午11点半左右,大家似乎才慢悠悠地在家里苏醒过来,开始下单点餐。下午5点,写字楼里的员工就会在加班前点好一份晚餐,现在晚高峰大约要在7点才开始。
订单没怎么变多,人们照常点螺蛳粉、烧烤和奶茶,没有察觉一些餐饮商家关门了,易强猜测,可能店主也正被关在家里。配送的速度变慢了,部分外卖员同样被困在家里,一些订单迟迟无人接收。
水厂桥洞附近的大厦,也困着好几个保安。大厦后面有公厕,早上去厕所时易强碰到他们,保安们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跟易强说,队长不让他们回小区,回去就要丢工作,他们已经在大堂里睡了20多天。又问易强,你这准备睡哪啊?他给另一座办公楼的保安送过餐,对方说自己出不来,但楼里的蚊子太凶,拜托易强给他买盒蚊香。
红艳艳的木棉花开了又落下,两旁的行道树大叶榕长出新芽,没有人或车来跟它们争抢,飘落的花朵和树叶就长时间地覆在马路上。外卖员陆翔会在夜里驶过空荡街道时,拍下落满一地的木棉花,发到骑手群里吐槽。陆翔特别诚实地说,木棉花开一点也不浪漫,“它掉下来砸人脑袋上很痛的。”而且落得多了,环卫工没及时清扫的话,他总觉得街上弥漫一股酸酸的腐烂的味道。
整座城市“慢”下来的第六天,天气不错,少云,晴朗,陆翔骑在电动车上看月亮,喊骑手群里关在家里的兄弟们趴窗看天,“今天晚上的月亮好漂亮呀。”有人说,他看不到,他的房间在最深的小巷里。陆翔为他感到遗憾,又用文字给他形容,“今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特别咸蛋黄的那种,是满月。”他补充道,“一个橘红色的大咸蛋黄。”
易强没有抬头看月亮,他只想挣更多的钱,计划在今年10月回到家乡,“深圳不适合生活。”他的老丈人在老家的菜市场卖猪肉,没受到这波疫情影响,想让他一块做这门营生。
好在解封的日子很快来临了。3月20日下午新公告发布,深圳市已完成三轮全员核酸检测,疫情防控形势依然严峻,但总体可控。机关、企事业单位回复生产经营,公交、地铁全面恢复运行。慢下来的城市再度一寸寸恢复搏动。
等疫情彻底过去,易强还是更想做个悠闲些的小个体业主,在女儿学校门口开文具店,生意好了,旁边再开家发廊,他剪发,妻子卖文具,每天早上7点半顺路送女儿上学,下班了就能去水库边钓鱼,重新过上和疫情前一样的生活。
( 注:文中人物陆翔、张海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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