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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记录:我在上海方舱的 19 个日夜

www.creaders.net | 2022-04-16 10:53:36  正面连接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在本轮上海疫情中,人们发现,方舱从未离自己如此之近。它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日常经验:在市场经济和城市化如此发达的今天,数千人在同一个封闭空间中过着床位相挨、统一发餐、公用盥洗空间的集体生活。方舱里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进入方舱前有哪些必做的准备?作为患者,他们的健康状况都怎样?如何在方舱中重新找回原有的生活秩序?

我们找到了在世博展览馆方舱医院(以下简称世博方舱)集中隔离的8个病友。世博方舱是上海首个方舱医院,共有7300张床位,收治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和轻型病例。这8个病友在不同时期入住,分布在方舱的不同区域,其中7位已经出舱,时间最长的一位在方舱内度过了19天。他们愿意为后面进来的人留下自己的经验教训,毕竟每天都有人用得上,某种程度上囤经验和囤粮一样重要。

需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世博方舱不能代表所有方舱的状况。

进入方舱

当他们接到通知,说核酸结果呈阳性,要被送去方舱隔离,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进哪个方舱,什么时候进,进了后还会不会被转运,要待多久,要准备什么,怎么才能出去?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有人接到通知后两小时就要登上救护车或大巴,也有人在23个小时后上车。有人被直接送去世博方舱,也有人要在医院和隔离点中转几天后才来。

他们也遇到有病友是在医院看病确诊阳性,只带了手机就来了方舱。有人在方舱里还穿着环卫或餐饮店的工服。

我们找到的8位病友中,在大巴上待了最久的是6个半小时,从半夜12点到清晨6点半。12点,物流公司高管林宁被通知要从隔离点转运去方舱,2点,大巴抵达方舱,但核实人数时发现,车上一半人不在方舱的准入名单里,包括林宁。

大家只能先坐在车上等待。大巴没有循环风,车上的40个人都穿着防护服,空气闭塞。好在司机放大家下来坐了一会儿。大家找隔离点的工作人员沟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几乎没人抱怨或吵闹——折腾了一晚上,大家只想赶紧进方舱。凌晨6点半,林宁进入方舱。

轨道交通管理人员杨杰的转运过程也持续了近6个小时,但发生在白天,他认为自己已是运气好的那个。他听司机说,大部分转运是在半夜,那就没办法睡觉了。

美食博主Zhuyi在3月29日傍晚被送到世博方舱。他跟着医护走进一条通往地下一层的通道,暮色消失了,只能看到明晃晃的大灯。世博方舱所用场馆为上海世博展览馆,百度百科介绍,"上海世博展览馆是一座设施先进、布局合理、节能环保、交通便捷、功能齐全的高规格、现代化、国际性会展场地。"

过去,Zhuyi来世博展览馆骑过车、吃过饭,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被隔离。

"003"

"003",这是李乐进了方舱以后的代号。他之前是39岁的徐州销售经理,在方舱里,大家都叫他"003"——准确的讲,是H2-02-003,也就是在H2舱的2区的003号床。他们会收到一条带编号的腕带,作为在方舱内的身份证明。

第一次走进方舱时,很多人都会被一个挨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的床位震撼到。Zhuyi说,舱外的人即使看照片也难以体会到这种宏大感。最大的H1舱能够容纳3000张床位。每四张床位形成一个小隔间,由一米高的挡板遮挡。

世博方舱共分两层,H1、H2、H3、H4四个舱。每个舱的功能区大致可分为三块:一侧是洗漱区,一条通道通向的卫生间,以及中间最大的居住区。居住区被分成一些小区域,每个区域下设一个护士站,大概有两到三名护士值班。一个舱以一个医生站为总站。

每个舱不互通,只能在本舱内活动。Zhuyi的一位病友和他一样在地下一层,病友的女儿在地上一层,但他没办法上去见到女儿。

这是外企职员Steven画的他每天早上的动线图:

好床位,坏床位

最早入住世博方舱的病友拥有自由挑选床位的权利。

3月27日晚上7点,李乐抵达世博方舱,那时方舱里还空空荡荡。他选择了靠边上的床位,认为这里人少,不会交叉感染。但住了几天后,他发现旁边的走道人来人往,且靠近卫生间,晚上7点后,卫生间开始抽粪,臭气熏天,他只能跨越整个方舱,到另一侧溜达一小时,权当做锻炼。也有人用布料和屏风挡住臭味。

后来者的床位就由护士安排。3月28日凌晨4点,Steven来到方舱。护士将他领到舱区的中间,后来发现,这里不会被风吹到,睡觉不会受凉。他床位旁有个垃圾桶,起初他觉得挺方便,但常有人来垃圾桶吐痰,也不知道有没有吐准。他默默把垃圾桶移到了过道中间。

如果是夫妻或是认识的人被同时送来方舱,可以要求相邻床位,护士一般都会满足。Steven和一起被送来的舍友床位就挨着。

靠近钢筋柱的床位信号不好。

Zhuyi所在的H4,会将女性以及带着小孩的家长集中在1和4病区。其他舱没有明显划分。

入住"大礼包"

Steven所在的H1,依据分管医院不同,发放的"大礼包"分基础款和高配款。基础款是床上四件套,脸盆杯子,牙刷牙膏,毛巾等,高配版多了湿巾和酒精洗手液。后者同样重要,在后文讲上卫生间时你会知道原因。

上海某高校研究生白楠的"大礼包"中没有毛巾,第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洗头。

Leona发现她蓝色的床单会掉色。洗脸时,她看到水变蓝了,湿巾擦完皮肤也会变蓝,甚至自己换下的袜子也变蓝了。最开始,她甚至在日记里担心这是奥密克戎的某种副作用,直到发现真正的原因后,又在日记里长舒一口气,"不用担心会变成阿凡达"。

Leona所在的区域,女性会发成人纸尿裤,后来逐渐有了卫生巾,每换一片都要去问护士要。有时她问别的护士站要一个纸杯都要不到。

Zhuyi在的H4似乎物资更为充足,他跟着病友去各个区的护士站巡视了一圈,收获到了别区的多余物资,"整个过程有点像打猎"。病友嘱咐他,1、4区的食品我们别拿,这里小朋友多,不要和小朋友抢。

通常护士站可以领到这些:卫生纸、乳胶手套、湿巾、洗手液,零食和瓶装水。药物大多是新冠相关,如连花清瘟、蒲地兰、阿斯匹林肠溶片、祛痰口服液、泰诺、滴眼液。

感染奥密克戎的体验

8位病友分别向我们讲述了感染奥密克戎后的身体感受:

白楠第一天喉咙有点疼,第二天觉得冷和困,第三天流鼻涕。之后他基本恢复正常。

李乐第一天头疼,浑身酸疼,第二天发烧,烧到39.1℃,用了两次退烧药,第三天退烧,喉咙疼了一天,第五天核酸转阴,逐步恢复正常。

林宁第一天发烧,第二天只有轻微喉咙痛,之后恢复正常。

杨杰第一天发烧,肌肉酸疼,第二天好了,好了后他接到疾控中心电话,才得知自己是感染新冠。

Leona第一天头疼,肌肉酸疼,第二天低烧,胃不舒服,第三天只剩下咳嗽。她第三天去了方舱。

Steven在家里度过了发烧阶段,来方舱后,他感受到乏力和疲惫,体温测出超过37.3℃,但他自己感受不到异常。

雨琪入方舱之前感到不舒服,发烧、感冒、鼻塞、流鼻涕、咽喉痛都有,但进舱前已基本好转。

Zhuyi在确诊早期略有感冒迹象,主要是发冷和疲惫,到方舱时已经基本没有症状。

据他们观察,方舱内大家基本都是靠自愈。没有人吊水。白楠喝学校给他准备的维C泡腾片,每天一杯,提高免疫力。"个人体验到的比普通感冒轻,"白楠分析,"可能因为我比较年轻,正是人体抵抗力最好的时候,然后又打了三针疫苗。"

但很多人依然恐惧病毒,不停找医生要求吃药。

老人可以申请慢性病药,但不一定能及时有,也不一定是常吃的那种。

24小时的明亮

世博方舱内24小时灯火通明,为了遮光,大家各显神通:

Zhuyi问护士要了一条印着圣诞树的薄毯子,用垃圾袋做成绳子,将毯子四个边角和床两边的栏杆系起来,做成"天幕"。Steven的"天幕"是用纸板做成的,他在上面插了随餐发的牙签来做固定。其他人的固定物还包括筷子,绳子,水。

Steven的"天幕" 图源:Steven

几乎所有人都和我们提到,务必带上眼罩和耳塞。Zhuyi没带,他只能将口罩当眼罩用。他认识的一个病友原本想在出舱后自费向方舱捐赠眼罩和耳塞,但因为物流和防疫规定,没能成功。

尽管没有一个"熄灯时间",晚上10点后整个方舱会明显安静下来。但当我们聚焦到局部,仍能听见人类活动的声音:李乐对面床的两位大哥,一个打呼噜,一个吹口哨。凌晨4点,他俩就醒过来,公放短视频。早上也常常有病友找护士"吵架"。在Zhuyi的病区,还有人早上穿着塑料拖鞋跑步,"啪塔啪塔"。6、7点后,大部分人逐渐开始活动。

他们的睡眠时长大多被压缩到7小时内,最短的是Zhuyi,平均4-5小时。年轻人们表示,他们的生物钟被大大提前了。

李乐说,他的新冠"后遗症"是,后背和两胯总是疼——因为方舱的床太硬了。Zhuyi将发的棉被对折,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到身上。

Steven说,在24小时明亮的方舱里,他觉得自己像养鸡场里被催着下蛋的母鸡。白楠注意到,有天灯被调暗了,但很快又恢复原先的亮度。只发生了那么一次。

一日三餐

李乐带了三瓶可乐,15天里他只喝掉两瓶,还留下一瓶没舍得喝。他还带了一罐青岛啤酒,打算等到出院时吹了庆祝。

Steven说他对吃没多少欲望,但问到他出去后最想吃什么,他迅速给了三个答案:1、椰岛清补凉;2、麦当劳新出的抹茶雪冰;3、某两个品牌联名款的黑巧厚乳撞味冰淇淋。

白楠在方舱里很少觉得饿,他查了一下,认为是长时间的光照让人的胰岛素分泌紊乱,使血糖维持在高水平的缘故。

3月28号晚上,白楠进来时,秩序还没建立起来,早饭放到护士站,一堆人上来哄抢。大家提了意见后,饭都用小推车发到每个人的床位。

一日三餐是定时供应的:早餐7点,午餐11点,晚餐5点。

早餐有牛奶,中晚餐两荤两素,有豌豆虾仁、梅干菜烧肉、番茄鱼片、豆干炒肉、大排等。有时有牛奶、饼干、蛋糕供应。据说有的舱区能够自己选餐。回民有专门的盒饭,从一家新疆餐馆订餐。但菜式较少,连续很多天都是面条。

第一天,Zhuyi没有筷子,只能用一次性纸杯挖着吃饭。"基本生存面前,仪态不重要。"他说。

在Zhuyi所在的H4,孩子们有时会在餐后收到水果,平时也有专门的营养餐。其他人的餐食里则没有水果。

据Leona观察,不同区域的零食物资的分发有不小差别。哪个区的护士或志愿者比较积极主动,更常与总台联系调取物资,那这个区域能发的就多一点。反之,则相对少一点。Leona捡来了一个放每日坚果的大箱子做学习桌,但她从来没吃上过每日坚果。

一次Leona将方舱里的盒饭拍照发给朋友,得到的回复说,这看起来像是东航会发的飞机餐。她决定调整心态,将在方舱的生活看做"从春天到夏初的旅程"。

上厕所=抽盲盒

不同区域,不同时间,厕所的卫生状况都是不一样的。

3月29日,Zhuyi第一次进入H4的卫生间时,卫生条件还行,因为大家都才刚刚入住。但很快,卫生间就变得脏乱。

前一天晚上,白楠刚到方舱特意去看过厕所(不幸,他和Zhuyi用的不是同一个厕所),给他造成巨大冲击的一幕是,厕所一侧堆满了吃过的饭盒。

卫生间包含两侧的公厕,和中间一排排移动厕所,男女混用。公厕里有男小便池,大便池是脚踩冲水,就是音乐节常见的那种。移动厕所大多数是蹲坑,也有马桶式的坐便器(Zhuyi注:不是十万火急没人敢选这种)。

卫生状况差,主要原因是卫生间的水箱是需要注水的,用的人多,没有水,冲不了,卫生条件就不行了。早上去晒太阳时,Zhuyi曾看到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去注水,同时还会把马桶都冲洗一下。但他不清楚卫生间的清洁到底遵循怎样的频率和工作模式,因此他也不知道厕所在什么时候会是比较干净的。

粪便储存满了,来不及时处理时,就会导致溢满,Steven形容这个场景为"堆金如山"。他上卫生间前,会用酒精消毒液将自己消毒一遍。有一些女士会自发地用桶装水清理。

随着保洁跟不上,排泄物越堆越满,恶性循环,能上厕所的隔间越来越少。早上上厕所时,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撞门声,大家都在找还能用的隔间,用白楠的话说就是"开盲盒"。

有的老人,为了安静选了偏在一角的床位,半夜想上厕所时得步行300多米。Zhuyi的床位离卫生间大约200米,来回一趟也睡意全无。

白楠感慨,男的还好,解小手可以去小便池,总体来说也就过得去,但女性最惨,只能忍。

为了尽量减少上卫生间的次数,Leona和林宁都秉承"非必要不喝水"原则。一次与林宁聊到凌晨一点多,她急匆匆说要去睡了,"倒也不是因为晚了,是因为我怕再不睡觉,就又想去厕所了。"

很多人说,情愿少吃一顿,剩下来的钱请个保洁。Zhuyi设想过,每人每天省10块钱,一千人就有一万块,还请不到一个保洁吗?

4月上旬,经过反映后,Steven所在的H1卫生间一天三次清理,气味有所改善。李乐所在的H2,原本有个通道和卫生间连在一起,后来大家将通道改了方向,错开进风口,避免对流。但无论在舱区的哪个区域,多少都还是能闻到卫生间的味道。

不能洗澡

方舱里没有浴室,当然无法洗澡。对Leona来说,方舱的卫生间隔间进去就是一个坑,几乎没有站的地方,且每个坑里都有屎,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擦身子?

她在日记里安慰自己,"我不能洗澡,因为在夏天到来之前我都是一只茧。离开这里之后我将蜕变成蝴蝶,冲进甜蜜的夏天的怀抱。"

男性的处境会好一点,Steven会在中午气温较高的时候,到洗漱台光着膀子擦洗上身,再躲到卫生间隔间擦洗下身。Steven调整心态的秘诀是,将自己想象成种田文的男主角,或者是在漂流的鲁滨逊。

还是会有女生急需洗头,然而洗头是个大工程。入住方舱四天后,林宁"下定决心要解决一次头发问题"。

洗漱台往往只出冷水,打热水要去饮水机打,水流很细,有时要排二三十米的队。她先在饮水机处花2-3分钟接了半盆热水,随后步行2-3分钟,端去洗漱台加冷水。

洗漱台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洗头,多数人会将水盆放在洗漱台里弓着腰洗,但这种方法不适用于常年有腰痛困扰的林宁。无奈之下,她只好蹲在地上,再把头塞进盆里。

一盆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过完第一遍水后,林宁用毛巾生生把头发全部包住,起身,抱着盆走去饮水机接热水,再折返回来,蹲下,把头重新塞进盆里。方舱原本没有吹风机,幸运的是林宁问隔壁借到了一个,终于吹干躺下,这才算完成洗头工程。

林宁没带洗衣液,她会用带来的洗发水洗衣服。用垃圾袋拧成绳,扎在挡板的栏杆上,衣服就可以晾在上面。通常第二天就能干。

林宁和雨琪两位女性通常去卫生间换衣服。但因卫生间里无法置物,就算有挂钩,也不敢往上挂,大家通常一次只换一样衣服,想尽办法用身体各部位紧紧夹住衣服。Leona因实在受不了厕所狭小脏乱的环境,直接选择蒙在被子里完成更换。

除了吃饭和刷牙,白楠所有时间都戴着口罩,担心自己复阳。在准备出来那几天,他戴上了两层口罩。他也没刮过胡子。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脸上捂出了疹子。

Zhuyi见过一位"小心哥",为了避免接触病毒,刷牙时,他先倒握牙刷,用牙刷的末端挑起水龙头把手,再冲洗接触了把手的牙刷,再正握牙刷刷牙,刷完再倒握牙刷压下把手,最后再用杯子里的水冲洗牙刷。Zhuyi想,"大哥,你这么小心你不也中招了啊!"

上课/上班

床头有电源。上文提到过,大学生Leona在护士站淘了一个发物资剩下来的空纸箱,勉强搭建了一张学习用的小桌子。

这几天正赶上学业较忙,每天早上五点护士会来量体温,Leona迷迷糊糊地醒来,等到7点发早饭,她便坐起来,开启一天的学习和写作。课一般都在下午,每天要连续上6个小时左右。因环境嘈杂,听课信号较差,Leona无法打开视频参与课堂,课堂展示也都申请了推迟。

今年研二的白楠,正在写论文。初稿刚完成,他被拉去方舱。在方舱,"根本静不下心来",论文的修改计划只能搁置一旁。

方舱里有WiFi,但几千人共用一个,网速显然不可能快。Steven这个月已经用了超过19个G的流量。他见到有女生蹲在方舱一角,一手举着笔记本电脑,一手在打工作电话。

Steven在方舱里没办法全情投入工作。尽管老板表示充分理解(外企的好处),他出去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想尽快恢复工作。他自认没什么爱好,人生乐趣就是把简历弄得好看一点。但他现在反思自己:在这个乱世下,还满脑子想着工作,我是不是被工作PUA惯了?

Zhuyi在微博上更新方舱日记,接受了很多媒体的采访,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新闻人物。他贴了几个孩子在方舱里上网课的照片,很多人评论"岁月静好"。他想借我们这里做个澄清:只要你把镜头调转180度,就能看到有人在外放看短视频,有人去打水,有人在焦虑自己的核酸结果。方舱里没有"岁月静好"。

打牌,羽毛球,跳广场舞

Zhuyi所在的H4在地下一层,卫生间旁的过道是唯一能直接晒到太阳的地方。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下来,大家靠墙站成一溜,一边刷手机,一边缓慢转动身体,以便晒到每一个角度。Zhuyi每天都会去晒上10-20分钟,"合成点维生素D"。上下午他各做一组10分钟不到的hiit,每日步行8000步上下。

床位区分不清昼夜,H4最北面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贴着"患者活动区",可以看到天空一角,和东北角的一抹绿色树荫。很多人起床后会来这里锻炼、散步、随手拍,Zhuyi称之为"北广场"。

Steven喜欢打羽毛球,他也看到有人在方舱里打羽毛球,但他想到出了汗又没法洗澡,就没去。他只带了一双袜子,于是在穿袜子的这天他会多走一走,袜子需要一天晾干,晾干的这天他就减少活动。

白楠的运动是刷一整天B站和知乎。其实他既带了电脑也带了书进方舱,但是在方舱十多天,电脑没掏出来过,更别提书了。他最懊恼的是没带上耳机,对他这个乐迷来说,简直是煎熬。

有些日常场景你也可以在这里看到:阿姨跟着抖音跳广场舞(第一批入住的没有经验,只能手机外放,后来人就带了音箱进去),小孩们玩123木头人,大叔们聚众打牌,其他人站在一旁观看,就像他们在公园里每个下午所做的一样。

Zhuyi看到,有病友在卫生间的通道倚着墙,举着手机,哼唱李谷一的《乡恋》。方舱很大,自带混响效果。Zhuyi佩服他在方舱里有这样的心态,他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每天晚饭后,Zhuyi戴上耳机,在方舱里到处晃荡,看着这一个个人,那一刻觉得像是来到了某个小乡镇。想到有天他要出去,他居然还有点失落:这样一个小镇会进化成什么样子?

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乡镇生活,Steven有点人群恐惧症,渴望独处。他在卫生间旁找到了一个用塑料膜遮挡起来的小隔间,算是一块私人领地。但后来其他人也发现了,在他的隔壁打电话。他的领地"噗"地没了。他甚至期待出去后能去酒店单独隔离。

洗衣服时,Steven正对着一个"天井",仰头能看到外面的楼和天。外面的空气吹到他脸上,是流动的,新鲜的,"甚至有点生动"。这是他每天都很珍惜的15分钟。

爱人在舱外

白楠的女朋友被封在了学校里,他俩常常一整天语音连麦,各干各的事。女朋友知道方舱里24小时不关灯,她也把床头的灯开着睡。

白楠有两个舍友也阳了,先后被拉去其他方舱。他为此懊恼,"我肯定无意间传染人了,我害了别人。"他跟舍友们说,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等这事都结束了,我请大家吃大餐。

Leona不想让父母担心,没告诉他们她被送来了方舱。当妈妈问她为什么不能视频通话的时候,问她能不能抢到蔬菜的时候,她只能用含混不清的回答来应付妈妈。

有一天,Leona听到,住在她后面的女士也在用这些不清晰的答案回复女儿。她的丈夫在另一个方舱,但她告诉女儿,爸爸在睡觉,所以不能和她说话。打完电话,Leona问这位女士有没有告诉女儿真相。她说没有。Leona说她也是。她们默契地相视一笑。

家里养了三只猫的雨琪,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收到寄养酒店传来自家猫咪的视频。当初接到确诊电话后,她第一时间穷尽各种办法,终于顺利将猫转运了出去。如今看到猫咪们在外适应得很好,"我也终于能安心住在方舱了"。

交到一个好朋友

病友们原属不同圈层,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但在这段时间内,他们被迫共处于同一个封闭空间。

Leona的"邻居"是一个卖菜大姐,大姐有时会去找护士要面包和牛奶,还会分给Leona。大姐告诫Leona,老实人什么都没有。

林宁的"邻居"是一个带着15个月婴儿的妈妈,林宁有时会送去一些辅食,护士和志愿者也都会更照顾小朋友。

白楠的"邻居"的"邻居"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教英语,性格活泼。刚进来时大大咧咧,然而她连续两次核酸结果都是阳,崩溃了,断断续续哭了一天。后来白楠注意到,有一位做志愿者的理发小哥常常来找女老师聊天。两人还会共同带方舱里的几个初中生做功课。白楠猜测两人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Steven听说,有前夫前妻因为同时被拉来了方舱,感情回温,出来后打算复婚。

雨琪的"邻居"们大部分年纪比较大,用手机连WiFi、使用核酸二维码都不太熟练,经常求助雨琪,雨琪也会热情帮忙。大家也会特别关照这一个年轻小姑娘,有些叔叔会把自己不喝的牛奶送给她,还有一个叔叔送了梳子,让她梳梳头发,打理打理。

Zhuyi在方舱里认识了一个重庆肉贩,他这个四川人终于能用四川话聊天了。身为美食博主的Zhuyi得到了许多买肉的知识:1、有尿骚味的猪肉是没有阉过的公猪,一般不能卖;2、上海菜场里大多数黑毛猪都不是真的黑毛猪;3、要买肉厚的猪,饲养时间长,肉质才香。

Zhuyi在瑞金北院同病房的病友也被拉来了世博方舱。病友是个70多岁的退役通信兵,有一次,他用手机放了波切利的《Time To Say Goodbye》,Zhuyi学着意大利腔调在病房里跟着瞎唱,大家笑作一团。

后来,他给Zhuyi讲解摩尔斯密码发报,放了一段滴滴滴的电报声音,Zhuyi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祝你健康愉快。

Zhuyi离开方舱时,他给了Zhuyi一大包他在方舱囤的面包蛋糕。

健康的病人,生病的医生

世博方舱共换过三批医护团队。最先是上海九院、同济医院、仁济医院等5支医疗队,然后是军队援沪医疗队。4月9日,换成了福建援护医疗队接管。

据Steven观察,医护是三班倒,每班8小时,2人左右。刚开始每个护士站有4人左右,稳定后降至1到2人。两班之间的交接有时并不畅通,Steven曾向护士申请,从早上6点延到8点叫醒他测体温。但第二天,别的护士还是6点叫醒了他。

和医护人员熟起来之后,有一个医生给Steven推了一个护士的微信,给他介绍对象。无论是舱内还是舱外,大龄单身青年都会有这么一天。

网上流传一个视频,一个医护人员晕倒了,两位病友合力把他抬了出去。那天,白楠就在现场,他一共看到有两个医生都晕倒了,他还听说另外还有一个医生也晕过去了。

Zhuyi经常看到医护累得坐在凳子上打盹儿。他们一穿上防护服就很难上厕所,面罩上都是气雾。很多病友都向我们表达了对医护人员的心疼。

商业社会的雏形

以物换物的原始商业体系在方舱内逐步建立。

林宁在群里用一包膨化食品换了咖啡。这个群本来是一个团购群,团购水果,早上扫码开团,晚上十点钟能到。林宁买了两个丑橘和两个苹果,她猜测渠道也许不太合规,"所以还是低调地在售卖"。

有理发师带着家伙进了方舱,挨着床位推销,理发可以找他,一次20元。生意非常兴旺。

公共厕所有一侧和外面连通,靠围栏围起来,于是形成了一个聚众吸烟区。打火机不被允许带进来,但还是有人偷偷带进来,杨杰看到每一个吸烟的人都有打火机。烟的来源有两种说法,白楠说,有人会花一两百块叫美团跑腿,再找保安或志愿者拿进来;杨杰说,会有车开到方舱外面,扔进围墙。

香烟是绝对的硬通货和紧俏品,大家已经不讲究牌子了,20元的烟在方舱内能卖到100。

重建规则的实验与徒劳

医护人手紧缺,在Steven进入方舱的前几天,有几顿饭很晚才发。后来据他了解,全场只有两个保安用小推车运送3000个人的饭。在进入方舱的第五天,Steven被护士邀请成为了第一批志愿者。他所在的病区约共156人,有8个志愿者。但也有病区没有一个人愿意做志愿者。

志愿者主要负责送饭,领大家测核酸,在群里发布通知,安抚病友的情绪。Steven曾想运用他在外企的工作经验,在方舱内建立一套更高效的服务流程。

他首先从发放餐食着手——

原先是志愿者将餐食发到每个人的床位,工作量巨大。他在他所在病区的大群里发了个群公告:志愿者推车经过每个4人小区域时,能有至少1位来取本区域的餐食。经过他的计算,这样只需要13分钟就能发完156个人的餐食。但实际执行起来,既有志愿者没按这个方式办,也有病友不看群公告。

新的医护接管Steven所在的H1后,他们的工作微信没有实名认证,无法加入超过100人的病友大群,导致很多消息错漏。Steven建议和医护重新拉群,病友们再扫二维码加新群。但吆喝了半天,还是有很多人没加新群。"这是工作逻辑,但很难推进"。

很多志愿者工作,Steven现在决定不插手了。他从朋友那学到了一个词,叫"群氓","我就是把一个大的问题,分化到小的执行,每个人做一点事情,社区就能运转起来,这都完不成吗?"

有一天,志愿者和护士在修电脑时,有病友开始私自拿护士站的连花清瘟。一个人拿了,后面人蜂拥而至。Steven劝大家不要拿,没有人听。他只好走了。这之后,和别人要发生潜在冲突时,Steven想,反正以后我们不可能再遇到,我不和你计较。

又有一天,听说要新拉来一批阳性患者时,原来的病友们担心被传染,Steven看到人流不停向门口涌动,大家竖起空的木板床挡在门口,"像壕沟一样",试图阻止新人的加入。结果当然是失败。

怎么才能出方舱

护士每天会挨个叫床号来通知谁今天出舱。每到这时大家都齐齐伸着脖子,盼着护士停留在自己的床前,叫出自己的床号。雨琪说大家甚至还会相互转告,那个床被通知了,怎么没有我们的?我们什么时候会被通知?

方舱的出院流程是:先拿到间隔超过24小时的连续两次核酸阴性,方舱上报卫健委,卫健委结合症状判断是否符合出院标准,审批后报给方舱,方舱反馈给社区,让社区和居委会派车来接。

Leona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在护士站吵架的,原因基本围绕着做核酸。杨杰看到几次,病友们聚起来质问护士:我们核酸都三四次阴性,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出院?也有人做了四次核酸都是阴,第五次突然阳了,为此把饭都砸了。

有人反复说,他其他家人都出去了,为什么他还不能出去?有次,某人在护士站重复质问自己为何不能出舱,Zhuyi给他统计,这人一共说了五六遍,Zhuyi听烦了,走了。

Leona的印象里,护士的态度都很好,一遍又一遍解释,可问题终归得不到解决。

Zhuyi所在的H4,最早是医护推着小推车来做核酸,后来改成了去户外,但唯一的户外就是卫生间附近。大家意见很大,只在户外做了一次就又改回了在室内做。H1是由护士找到志愿者,志愿者叫50人排成一列,排队到外面做核酸。

最开始,核酸由一个叫宝腾医学的第三方机构做,结果可以在宝腾医学的公号上查询。新的医疗队接管后,大家便无法自行查到核酸结果,需要去护士站查询,之前在宝腾医学上的核酸结果也不再能查到。

一开始,护士只会告知是阴是阳,现在会告知CT值。

"CT值"是方舱内的病友最关心的数字,即人体内病毒含量的多少。在之前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标准里,Ct值>40,核酸阴性;Ct值<40,核酸阳性。3月15日,第九版新冠肺炎诊疗方案里,将CT值从40放宽到35。

据李乐说,他的五次核酸有阴有阳,但按照最新的标准,都应该是阴性。白楠也见过有人连续三次阴性,第四次复阳,据说是方舱又将CT标准从35改成40。

前期,病友催促着要做核酸,要求方舱加快周转的官方通知下来后,做核酸频率明显增加。

有人不愿离开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方舱。有的农民工没有固定住所,离开了方舱也没地方去。有的人进来后房子到期,房东不给续租,红码又回不了老家,只能留在方舱,等待彻底解封。

白楠斜对床是个广西的出租车司机,他总是在群里说,出去也抢不到菜,也没有饭吃,在这里边待着多好,好歹一日三餐有保障。有次他因为要不要出舱,还和群里的初中生吵起架来。

曾分给过Leona面包和牛奶的卖菜大姐,一直对出舱的态度左右摇摆。大姐觉得现在出去的话,菜市场封着,她没办法干活赚钱。况且居委会也不让自己回去,没有地方住,也买不到菜。

Zhuyi认识的一个顺丰小哥很早就满足出院条件,但快递点关门了,他问院方是否需要临时工,开价300/天,据说院方同意了。Zhuyi通过病友打听到,院方目前雇人都是500/天。

即便身在方舱,杨杰也每天盯着微信里的各个群,看大家的团购进度。在担心没饭吃这一点上,算是个小领导的杨杰和出租车司机、卖菜大姐、顺丰小哥没什么区别。

Steven连续五轮核酸都是阴性,但他不知道出院了能去哪里。他打电话给他的租房合同地址,一个城中村的村委会,尽管政府规定不得拒收,但村委会说他们不接收。他又打电话给他现在住的小区的居委会,但他不在这个房子的租房合同上,无法确保能回去。他又申请了酒店自费隔离,和公司的HR、家人一起打了80多个酒店的电话,得知预订酒店需要健康云的绿码,但只要不出方舱,他的码永远无法变绿。

出方舱记

4月8日,白楠被护士通知,有车来接他出院。走到外面时,他看到穿防护服的保安和警察用救生圈套住一名中年男子,把人押回方舱。据保安说,前几天已经有个人从厕所靠近外面一侧的围栏上偷跑了出去。

已有一些人等在门口。他们接到司机电话,让他们把方舱里的另一些人也都叫出去。不料,等这些人来到门口,车却已经开走了。

他们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其他人只好回到了方舱,白楠给学校打了电话,一小时后,学校派了辆车来方舱接他。

在学校的隔离点,白楠12天来第一次好好洗了澡,关灯睡了觉。

进入方舱的第10天,Zhuyi接到了出院通知。他打电话给居委会,居委会大姐很客气,说小区还有很多阳性,居委只有两个人在工作,很辛苦,可以接收他,同时建议他去酒店隔离。他最终决定回家隔离7天。这近一个月令他觉得已和社会脱节,既没有抢过菜,也没有半夜核酸,但他准备好"从一个hard模式进入另一个hard模式"。

第二天出院时,他问护士要了一个黄色垃圾袋(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他曾拿这个垃圾袋拧成绳制作"天幕"),作为纪念品,折迭好放进了行李箱。等车时,他们被安排在广场上的一排塑料凳子上,看到餐车送来方舱内的晚餐。周围人都去拿了泡面,他起初"死要面子",但想到,万一回去肚子饿了呢?体面还能当饭吃吗?随后他的行李也多了泡面和核桃露。

Steven要求自己多想自己的"庆幸",庆幸他被运来了世博方舱而不是南汇,庆幸他将猫狗送去了朋友家而不必面临扑杀。他说自己就是那种想着升职加薪、让自己活得好一点的小职员,但在上海,在这座最文明的城市,他"第一次直接地遭受到不可抗力的摆弄"。庆幸建立在他忽略自己的不幸。有天他发现他忽略不了了,给在舱外的对象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出去后我们又有什么希望?我们还要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一直求生下去吗?

清单由Zhuyi提供,他想补充说明:尽管世博方舱卫生状况不佳,但和后来修建的很多方舱相比,条件已相对完善,清单仅供参考。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部分素材来自视频号"CT粑粑-眼睛血管瘤"、《我在上海方舱住了11天,看到魔幻人间》、《一个美食博主的上海"方舱"生活》、《2022上海疫情,21天隔离从瑞金北到世博方舱》、《我在方舱医院的真实经历》,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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