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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慕容雪村新书«禁城:武汉传来的声音»英文版«Deadly quiet city»封面。英文版2022年3月11日由澳洲Hardie Grant 出版社推出。 © Edition Hardie Grant
最早爆发于中国武汉的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各地传播已经两年有余。中国宣传机器高调肯定中国制度优越性、肯定政府抗疫有方的赞美之声,完全掩盖了武汉,那座一夜之间变成孤岛的城市,在2020年初春曾经经历的恐惧、绝望与痛苦。那些在疫情期间,曾试图前往武汉,实地了解疫情真相的公民记者方斌、李泽华、陈秋实、张展等人都遭遇了被失踪、被逮捕的命运。没有人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多年被禁止发言、不能发表的中国著名作家慕容雪村2020年4月3日,在武汉解封的前夜,前往当地,并将实地采访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汇聚成册«禁城:武汉传来的声音»(«Deadly quiet city»)。这本书于2022年3月,由澳大利亚Hardie Grant 出版社推出英文版。为此而不得不离开中国的慕容雪村接受了本台的电话采访。
禁城的双重恐惧
法广:可否首先谈谈您为什么一定要写这本书?您在武汉解封的第一时间决定去武汉的时候,已经知道方斌,李泽华、陈秋实等人因为想调查和报道疫情真相而被失踪。而且,当年5月11日,张展也被捕。而您自己在这本书的前言里也讲述了您在出发前、在路途中、在武汉期间、在写作期间,感受到的几乎无所不在的一种威胁。那为什么还是决定去武汉?而且一定要写完、发表?
慕容雪村: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在灾难现场的作家。但新冠疫情爆发时,我当时在北京,并没有想到要去武汉。直到2020年4月3日,(澳大利亚学者)Clive Hamilton给我打来电话。这通电话对我来讲,就像醍醐灌顶一样,瞬间提醒了我:既然方斌等人都被捕了,既然没有人知道武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也没有别人去做这样的记录,那我就来做这件事情吧。
后来,我就买定车票,定好酒店,一个人悄悄地去了武汉。但是,我还没到武汉,人还在火车上的时候,秘密警察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给我打来电话。我当时并没有接。在武汉采访期间,这样的电话也是不断打来。促使我离开武汉的,也是这样一通电话。当时,我接起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就问:你到武汉去干什么?我说,我就是来看看。对方换了口气说:看看?那好啊。要注意啊,不要感染了。感染了可就麻烦了……这通电话听起来很平常,但仔细想想,令人特别后怕。我赶紧做完手头工作,离开了。因为当时我手头已经有一百多万字的采访资料,我不想让这些前功尽弃。所以,我决定逃离武汉,开始写作。
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我就是想去武汉,去找到那些被消失的人,找到那些被噤声的人,让他们讲出他们的故事,让全世界知道,在那个危险的春天,在那座危险的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里的人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悲惨和苦难的生活。
让抽象的苦难二字,变成可以感受到的苦难
法广:当时,武汉刚刚结束76天封城。您在那里停留一个月,采访了很多人。您在那里看到的和听到的,和您此前了解的情况是否一致呢?还是说当地的情形远超出了您此前的想象?
慕容雪村:我在书中写到张展。她到武汉时的第一个印象,感觉是到了切尔诺贝利灾难现场。这座1100万人的城市,就像一座鬼城,大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车。那个景象非常惊人。我到时,见到的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景象。我是在解封前两天到达武汉的。我住的那家酒店晚上锁门,不让出去。我就在二十几层的楼上,看武汉这座城市。那种景象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所有的街灯都亮着。但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整座城市真的像是一座巨大的鬼城。
我在武汉采访了很多人,他们有很多不同的故事。其中大多数的故事听来真是让人心碎。比如那位失去女儿的母亲,杨敏。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多次忍不住放声痛哭。那哭声极具感染力。我想写这本书,就是想让抽象的苦难二字,变成可以感受到的苦难,让武汉人所经历的这些艰难、这些挫折都可以让人感受到,有细节,有画面,让每个人都能身临其境地去体验一下,武汉封城期间的真实生活。
中国犹如一个布满电网的国度。站直了,就会遭到电击
法广:但是,我在读这些故事的时候,感觉很多人虽然经历了非常无助而且绝望的76天,所有的公共服务设施在那期间好像都已经停摆失灵。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求朋友,上网救助等等。但很多人好像也有一种认命的思维,让这种任命思维,压抑了他们的愤怒。您当时是否有这种感觉呢?
慕容雪村:前些天,我在澳洲的阿德累德作家周期间发表一次讲话。我把中国比喻做一个布满电网的国度。如果你站直了,就会遭到电击。所以,大多数人就不得不弯着腰生活。在武汉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在那个时期,几乎所有的政府职能都失灵了。政府只剩下一件事,就是防疫。如今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但就是这样的过于残酷、过于严厉的封城防疫措施,给无数居民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和挫折。书中的人物,有的要带父亲去就医,但跑遍了所有医院,打遍了所有电话,就是没办法让垂危的父亲住进医院。这样的灾难其实比比皆是。我在书中写的那位医院清洁工金凤。她的丈夫当时感染了新冠,病情来得特别严重,已经开始吐血。她在泥泞的地上下跪、哀求、痛哭,但就因为这种官僚文牍作风,她还是没能把丈夫及时送进医院,等来的只是丈夫的死讯。这样的苦难,并不是生活原有的苦难,更多的是这个制度强加给他们的。生活在这样的制度之下的人们,除了自救,其实没有更多选择。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所以,这些人认命也好,或者看起来很顺从也好,我想都是因为不得已。他们不能站直了生活,因为站直了就会遭到高压电电击。
法广:您在书中专门有一章写公民记者张展。张展的抗争面对的也是众人的冷漠。好像只有她每天去冲撞、去推倒社区阻止人们出去的那道栅栏。那是一种很孤独的抗争……
慕容雪村:英雄从来都是孤独的。张展在那样一个危险的时刻,孤身一人走进这座危险的城市。没有钱,没有帮助,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在那样一个时期,能够敢于公开说出反对这样的封控政策的,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她最终的遭遇,我们也看到了。她所在那个社区也好,武汉人也好,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张展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反对。但我的观点是,我们还是应该以理解和同情的眼光来看他们。他们并不是真的那么冷漠,只是他们大多数都清楚,反抗的代价太高,成本太高,他们承担不起。而英雄之所以让我们敬佩,像张展这样的人,就是她明明知道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明明知道会有无比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勇敢地走上前去,冲击那道栅栏,冲击那些过于严厉的封控措施。
上海的封城措施远比武汉那时更严厉
法广:这些过于严厉的封控措施让百姓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价。但是这样的模式还在不断重演。您这本书3月中正式发行的时候,上海逐渐也进入封城状态,自3月30日开始“全域静态防控”。这本书里讲述的两年前的武汉封城故事,正在上海重演。您有何感想?
慕容雪村: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生活比过去更加艰难了。现在的上海,也比2020年的武汉更加艰难。事实上,现在的这种封城措施远比武汉当时来得更加严厉。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封城,每个人都应该问一问: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那么多人自杀,那么多人因为求医无门而死,那么多人死于绝望和心碎,再加上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再加上可能带来的长期后果,这么做值吗?我想,在墙内,因为CCTV和《人民日报》这些宣传机器的误导,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奥米克戎这个变种病毒究竟有多么危险。所以,大多数人会真的以为,是这个政府保护着他们。但即使这样,我觉得他们也有必要问问自己:为了避免感染,就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让这么多人死于绝望和心碎,值么?
法广:您为什么说上海现在的封城措施其实比当时武汉来得更严厉?
慕容雪村:武汉封城的时候,还没有二维码。差不多在武汉解封之后,二维码才出现。上海则早已经开始使用二维码。二维码就相当于居民把自己的行动轨迹,毫无保留地交给政府。同样,那时对言论管制也没有现在这么严厉。我举一个例子。张展在武汉的时候,她一次次冲击社区门口那道栅栏,那是封城的象征。但是,在封城期间,她虽然多次冲击那道栅栏,但她并没有被捕。但是在今天的上海,如果有人敢于做出这样的行动,警察瞬间就会找上门来……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些封城措施,中共已经操练得已经得心应手。在武汉的时候,可能技艺还有些生疏。到上海的时候,已经非常熟练,也更加残酷。这也意味着那里的居民所忍受的也更多,遭受的痛苦也更加深重。
因为新冠疫情,中国彻底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
法广:这次疫情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西方舆论对中国的看法。对于中国来说,您认为这次疫情改变了什么?
慕容雪村:这次疫情对中国最大的影响是过早地实现了共产党的目标,也就是全面地、无死角地控制社会。在此之前,我和国内的朋友常常谈论一个话题,就是新疆模式迟早会推行到全国。但是在平常情况下,推行到全国需要一个过程。而现在,因为新冠疫情,共产党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彻底地把中国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我们可以断定,二维码也好,社区垄断一切也好,这些过于残酷的防控措施,即使在灾难结束之后,也不会撤销,而是将长久地影响中国人的生活。政府的手已经伸到人们的卧榻之侧。这也意味着平民的权利越发萎缩。事实上,我很担心的是,我们上一代人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灾荒、癫狂的时代、相互斗争,直到打出人命等像十年浩劫、大饥荒这样的灾难,或许要再来一次。而更加悲哀的是,有时候你看着这样的前景一点点变成真实,却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这才是叫人更加难过的。
法广: 您这本书还没有出中文版。现在只有英文版,但推特上已经有人在攻击、谩骂。近年来,尤其是这次疫情期间,在中国经常看到的一种说法就是“不要给敌对势力递刀子“。而且,在您之前,武汉作家方方的«封城日记»即将在国外发表的时候,立即在网上遭到围攻。您怎么看您这本书可能引发的反应?中国人会否接受这本书?
慕容雪村:上个月,这本书的出版社Hardie Grant发布出版消息。我也在我的推特账号下转发。有很多朋友支持,但也有很多人,那些五毛和水军们,他们的谩骂、诅咒类的评论也是潮水般地涌来。我搜集了大概几百条吧。其中一部分已经翻译成英文。这些留言中有人骂我“汉奸“,有人骂我“卖国贼”……我只是一个作家,有什么可卖呢?怎么可能卖国呢?卖国是我这种人做的事情吗?总之,我见惯了这种场面,这些年我常常被这些人追着骂,自己也不太往心里去。但这样的事情其实值得思考。我常常觉得这些意见不重要,这些被五毛和水军们扰乱了的舆论场并不重要,因为你很难分辨哪些人发言是出于真心,哪些人是因为收了五毛钱。所以,当那些赞美政府的话语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建议可以把目光移开一些,去看人们在真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比如在现在的上海,我们也能看到很多小粉红们、五毛们正在极力赞美共产党和政府。但是我相信,绝大多数上海人在真实生活中感受到的,是挫折和悲伤。这种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在未来,这个国家发生变化的时候,真正起作用的,也不是五毛、水军们那些没有心肝的赞美,而是这些真实生活中的感受。
法广:为了出版这本书,您最终不得不离开中国。这次出来之后,相信在短期之内也无法再回去。这一定也不是一个很容易的选择……
慕容雪村:我去年8月离开中国。当时,在北京买了一张机票,从香港到伦敦。我走的时候,只提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有几件简单的衣服,十几本书。把47年来我所积累、所建造的一切,全都抛在身后,一个人走向前途茫茫的异域,走向前途茫茫的未来。我不能说这是很容易的选择。但我想,这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过去这些年,我是一个不能发表作品的作家。现在走出来,虽然会有很多艰难,但我想,这些艰难是可以克服的。另外,我也慢慢尝到自由的味道:自由是好东西。我现在可以谈任何我想讨论的话题,可以写作任何我想写的题材。我不用在进行自我审查。这样的经历或许对作为作家的我,是有意义的。或许,在未来,我可以写出真正的,重要的作品。
法广:几年前我们在巴黎见面的时候,您当时计划写一本新书,写2072年的中国。这本书写完了么?
慕容雪村:刚才说过,这些年,我在中国是一个不能出版作品的作家。这很影响写作的热情。«2072»是一本反乌托邦小说,写的是2072年的中国,重新变成了一个贫穷、落后、封闭的国家。大多数人过着衣不蔽体、衣食不周的生活……现在看起来,这样的预言很可能将变成真实。不过,这部小说并没有写完。后来,武汉封城主题变得更加紧急,我就先去武汉采访,并写完这本«禁城»。接下来,如果有时间,我想,我还是会把这本«2072»写完,写写我所预见到的未来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这样一本由中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的反乌托邦小说,也许对整个世界都有它的意义。
法广:您预见的中国前景非常暗淡……
慕容雪村:我觉得现在看起来,至少在可见的未来,我们很难乐观。这个国家正在变本加厉地走向癫狂,走向封闭,走向极权。它即将变成一个集中营式的国家。在这里,一切生活,一切美好之物,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摧毁。所以,真的是很难乐观起来。如果说希望的话,我只希望这样的黑夜不会太过漫长,不会等到一代一代人死于心碎之后,才迎来缓慢的改变。我希望在我们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曙光,看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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