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局能洗白反人类罪吗？

2022年8月31日，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 (简称人权高专办，OHCHR) 发布了《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权关切问题的评估》报告（以下简称新疆人权报告）。该报告指中国以“反恐”和打击“极端主义”为名，严重侵犯新疆地区维吾尔及其他穆斯林少数族群的人权，中国当局恐触犯国际罪行，特别是反人类罪 (Crimes against humanity)。

图片来自联合国新疆人权报告官网

在报告发布之前，已有大量国际媒体和机构报道新疆人权问题

中国数字时代对于新疆从2013年至2021年相关的人权事件，有过详细的记录。由于2009年七五事件和2014年系列暴力恐怖事件，中共以此为借口，开始逐步放弃“柔性治疆”（相对而言）的政策，习近平随即宣布要以“铁腕手段”震慑新疆，开始全面收紧对新疆社会的管控。2014年4月23日，自由亚州在报道吐鲁番清真寺听宗教音频寺管会全遭撤职一则新闻时，提到距离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仅数百公里的郭勒布依乡，“该乡最近有一百多人因留胡须、戴面纱及穿戴宗教服饰，遭到传唤、拘留或送学习班反省”。通常，“学习班”被认为是后来的新疆集中营的前身。

2016年8月29日，陈全国任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就任伊始就宣布 “要坚决维护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党中央的绝对权威、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要用法治和严打方式去解决暴恐的问题”。之后，在习近平和陈全国的领导下，新疆开始全面进入到恐怖治理的模式。2017年3月29日，新疆通过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去极端化条例》，并在4月1日开始实施。本站【CDT导览】，就曾报道过，“新疆通过‘去极端化条例’带来的影响其实相当深远，新疆的再教育营（集中营）也是在这一条例的指导与授权下持续营运、不断拓展”。

去极端化条例，图片来自公告截图

在此之后，陆续有网友写下了关于新疆再教育营（集中营，前期官方也称为“学习班”、“学习中心”）的所见所闻，并在网络上流传。2018年6月22日，据自由亚洲报道，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伊斯兰教工作的意见》部分内容被曝光，文件要求遏制和纠正伊斯兰教领域“去中国化”倾向。这是中央层级涉及迫害新疆人权的重要文件。2018年9月8日，纽约时报的报道《中国在新疆建立大量拘禁营，“转化”维族穆斯林》，揭露了新疆的恐怖统治和集中营内的悲惨状况。这是早期重要的国际知名媒体报道。

之后，大量的关于新疆集中营情况的家属指证、媒体报道和研究报告，一次又一次地震撼着国际世界，也一次又次地揭露了中共当局的暴政。2019年11月16日,《纽约时报》发布重磅报道，“曝光获得的400多页中国政府内部文件，展示出当局在过去的几年里如何开启和升级针对新疆少数民族的拘禁和监控政策”。2021年2月5日，BBC的一篇报道采访了数名曾在新疆集中营中被拘禁、并自称受到性侵犯和强奸的维族妇女，引发舆论哗然和震惊。

超过60名离开逃离中国的父母向BBC诉说他们孩子消失的故事:

于此同时，中共当局不思悔改，反而加大力度进行信息封锁、社会监控和人身控制，甚至新建更多的集中营，以及攻击、报复和抹黑相关报道机构和揭露新疆集中营的个人。不仅如此，中共还报复旅居海外敢于说出真相的维吾尔人，甚至连居住在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国家的维吾尔人都不放过。

中国数字时代对话《解构新疆镇压》第一作者许秀中:

2022年，5月24日，英国广播公司BBC披露了一份来自新疆警方内部的《新疆公安文件》 (Xingjiang Police Files)，包括了集中营内数以万计的照片和相关文件，是迄今为止最大规模关于“新疆集中营”的内部资料外泄。由于报道中有大量集中营内受害者的照片，极为震撼和令人不安。

BBC报道截屏

报告说了什么？

该报告全文共计48页，在介绍部分就声明，“评估是基于中国在国际人权法下的义务，这些义务主要记载于中国加入的人权条约中”。之后，报告主要评估了五个部分：中国关于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法律和政策框架、监禁 (Imprisonment) 和其他形式的剥夺自由、“职业教育和培训中心”的状况 (Conditions) 和管治 (treatment) 、其他人权问题，以及家庭分离和报复 (reprisals) 的问题。评估主要是基于2017-2019年期间以及此后可能在新疆政府所称的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信息。

联合国人权高专办发布报告网页截图

首先，报告在评估中国的相关的法律和政策框架方面有四个评估。报告指责中共的法律和政策将“与宗教活动有关的个人选择问题与‘极端主义’混为一谈，然而又将‘极端主义’与恐怖主义现象混为一谈，大大扩大了在反恐目标或借口下可以针对的行为范围”。此外，识别 (identifying) 一个人是否有“风险” (at risk)、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往往不是根据这个人的行为，而是根据这些人和“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关联程度，在实践上往往就成了因为个人的宗教活动选择，导致被判定为恐怖分子。剩下的部分，报告指在回应和预防所谓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方面，中共反应过度，并且严重侵犯人权。

第二，在监禁 (Imprisonment) 和其他形式的剥夺自由方面，评估报告主要评估了新疆所谓的“职业和教育培训中心”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Centres, VETC) 和刑事司法系统。报告指大量在所谓的“职业和教育培训中心”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Centres, VETC) 的学员并非自愿，而是政府强迫。并且，很多人被强迫进去之后，被加以判刑。然而，这种强迫性质的“转介”(Referrals)，往往是根据个人的种族、宗教认同、文化认同和外形样貌等。无论如何，“职业和教育培训中心”都严重侵犯人权。在刑事司法方面，报告引用了一些列数据，表示新疆的抓捕人数和刑事判决人数规模急剧增加。并且，通过分析卫星数据，新疆也在大规模兴建监狱。最后，根据上一点对中国法律的批评，人权高专办表示了对司法系统的担忧。

第三，“职业教育和培训中心”的状况 (Conditions) 和管治 (treatment) 方面，该报告确认了“职业教育和培训中心”内相关的指控都是可信的，包括关于酷刑或虐待模式的指控，强迫医疗和恶劣的拘留条件的指控，以及关于性暴力和个别基于性别的暴力事件的指控。报告指其采访的“学员”，有三分之二都表示遭受过酷刑和不同形式的虐待。根据受访者的描述，酷刑或虐待主要包括“老⻁椅”、来自警察的殴打、往脸上泼水、⻓期单独监禁、剥夺睡眠、禁止宗教祈祷和说本民族语言等等。受访者还表示他们被迫学习“唱红歌”和其他官方学习材料。此外，⼏乎所有受访者都描述了在“职业教育和培训中心”中定期接受注射、服用药丸或者两者兼⽽有之，以及定期采集的⾎样。最令人发指的是，⼀些受访者还谈到了对妇⼥各种形式的性暴力，包括强奸和性羞辱等。不少受访者表示受到了“心理折磨”，大量“学员”的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伤害。这一章，报告有大篇幅提及中心内的种种做法严重侵犯人权，并且引用了包括联合国禁止酷刑公约在内的大量联合国人权法律，指中心严重触犯这些法律。

第四，在其他人权问题方面， 报告提及了宗教、文化和语言的认同及表达的权利，隐私权和行动自由权，生殖权利，以及就业和劳动的权利。报告指新疆当局严重侵犯了维吾尔人和其他以穆斯林为主的少数民族的权利。并且，报告还特别指出种种的做法也违背了中国自己的宪法和法律。具体做法主要有，关闭清真寺，强化普通话教学，减少民族语言使用，限制宗教活动，建立庞大的面部识别和数字监控系统，强迫汉族和维吾尔人等少数民族“结对子走亲戚”，加强对维吾尔人等少数民族的计划生育和强迫劳动及劳动转移等等。

第五，家庭分离和报复 (reprisals) 方面，报告指“新疆的政策和做法超越了边界，分离了家庭，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同时给受影响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其他以穆斯林为主的少数民族家庭造成了特别的痛苦”。此外，新疆当局还恐吓和威胁公开谈论在新疆有被迫害经历的维吾尔等海外侨民，并且这种恐吓和威胁的模式更加剧了这种痛苦。

在结尾处，报告对上述每一项内容都做了评估，并且再次强调报告根据的国际法来自中国已经加入的这些人权条约。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该报告最后指控中国政府“在限制和剥夺个人和集体享有的基本权利的背景下，任意且歧视性地拘留维吾尔人和其他主要穆斯林群体成员的做法所触及到的程度，可能构成国际犯罪，特别是反人类罪”。

中共千方百计阻挠，报告千呼万唤始出

在关于新疆人权的消息不断传出的同时，新疆人权问题也引起了联合国的关注。

由于中国是联合国《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的缔约国，所以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需要定期审议中国执行该公约的情况。根据联合国的报道，2018年8月13日，在一次定期审议中，该委员会中国问题联合报告员盖伊·麦克杜格尔 (Gay Mcdougall) 指控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成员以及其他被认定为穆斯林的成员，正被视为国家的敌人，这样做只不过是基于他们的民族宗教身份。一些报告显示，维吾尔族和其他突厥穆斯林少数民族遭到大规模拘留，估计有100多万人被关押在所谓的反极端主义中心，另有200万人被迫进入所谓的‘再教育营’，接受政治和文化灌输。所有被拘留者的正当程序权利都受到侵犯，而大多数人从未被指控犯罪、在法院受审或有机会质疑拘留的合法性 ……”。同月底，委员会公布了其结论性观察报告，批评“在中国法律中对恐怖主义的广泛定义，对极端主义的模糊引用和对分离主义的不明确定义”。

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图片来自联合国官网

第二个月，2018年9月1日，前智利总统米歇尔·巴切莱特 (Michelle Bachelet) 走马上任，担任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10日，巴切莱特就呼吁中国允许联合国派观察员前往新疆等地视察有关情况，并称大批维吾尔人被关押在新疆再教育营的报道“令人深感不安”。据瑞士公共广播组织旗下瑞士资讯报道，直到2022年5月得到中国政府的允许之前，巴切莱特一直试图进入中国，“为撰写报告补充素材，但中国政府从未接受独立实况调查团所需的工作条件，其中包括有意义、不受限制和独立的访问”。

巴切莱特，图片来自人权高专办官网

2019年，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首次提及新疆人权报告，并据报道，同年开始撰写这份报告。

2021年9月，巴切莱特宣布，“人权高专办正在最后敲定对新疆地区严重侵犯人权的评估报告”。

然而，报告的出炉却一拖再拖。多家媒体报道巴切莱特受到了来自中国方面的巨大压力。

2021年12月，巴切莱特的发言人再次宣布，“报告编制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将在几周内发布”。

2022年3月，包括国际特赦组织和人权观察在内的近两百个人权团体，发表致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的公开信，要求巴切莱特立即发布其办公室已经完成的新疆人权报告。

2022年5月，巴切莱特终于访问到了中国新疆。但是，包括美国国务院在内的外界认为，她的行程受中国政府的“限制和操纵”，“谈话也配合北京的论调”。

这引发国际舆论的巨大争议。据德国之声报道，人权观察全球宣传部副主任费舍尔（John Fisher）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说：“当一个犯下暴行的政府赞扬她的出访，而维吾尔人和其他面临虐待的人感到被背叛并要求她辞职时，这清楚地表明，巴切莱特没有履行她作为人权高专的职责”。

“37位研究中国在新疆侵犯少数民族人权问题的学者也发布一封公开信……表示巴切莱特的言论‘无视甚至违背了”关于中国镇压包括维吾尔族在内的新疆少数民族的学术共识’。相关的学术专家还表示，“巴切莱特的话呼应了中国政府的说法，即他们在新疆的暴行都是‘反恐’行动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研究和中国政府自己的文件却都表明，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巴切莱特访问新疆期间，王毅向巴切莱特赠送英译版《习近平关于尊重和保障人权论述摘编》，图片来自中国外交部

当然，最强烈批评巴切莱特的是包括世界维吾尔大会在哪的大量人权组织。超过230个人权组织和大量中国问题专家连署发表公开信，强烈谴责巴切莱特“粉饰 (whitewashed) 中国政府的人权暴行”，并要求她立即辞职。

图片来自公开信

2022年6月，巴切莱特表示将不会寻求连任。

2022年7月，路透社报道，“记者看到一封中国外交官信函，敦促人权高级专员巴切莱特不要公布该报告。收到信件的3国外交官和1名人权专家证实，中国6月底就开始将信函发给驻日内瓦的外交使团，并要求各国连署支持”。

2022年8月25日，也就是报告发布前一周，纽约时报报道，巴切莱特曾经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由大约40个国家签署，敦促她不要发表该报告”。就在发布报告前几天，中国政府在收到报告副本时，仍向她施压，要求她不要发表报告。

此时，距离联合国调查人员将报告提交到她的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2022年8月31日，在巴切莱特离职前20分钟，新疆人权报告终于公布，内容涉及包括反人类罪在内的多项指控。

国际各方反应

据美国之音报道，居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附近的维吾尔人早木热·达吾提(Zumret Dawut)，听到这个消息时泪流满面，说到：“我觉得正义终于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关心我们的。我觉得我们的证词，我们致力于让国际社会提高认识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图片来自美国之音的报道

纽约时报采访华盛顿的维吾尔律师莱汉·阿萨特 (Rayhan Asat) 时，她说 “我读整篇报告时，强忍住泪水”，她弟弟伊克帕于2020年被新疆当局判处15年监禁。“它承认了我弟弟和数百万像他那样的人的痛苦，我们为此期待已久。”

莱汉·阿萨特和弟弟伊克帕的合影，图片来自阿萨特的twitter

此外，纽约时报也报道了对该报告大量批评的声音。在采访渥太华维吾尔权利倡导项目执行主任穆罕默德·土赫提时，他说：“尽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存在国家支持的酷刑，以及通过大规模集中营、身体和心理折磨、奴役劳动、大规模人口迁移、强制绝育以防止人口增长、将儿童与父母分离等手段，意图毁灭整个维吾尔族的罪行，联合国的报告却没有使用这个罪名”，“在我看来，这份报告经过了严重的删减”。

联合国秘书长的发言人杜加里克 (Stéphane Dujarric) 表示，“秘书长古特雷斯 (Virgílio Dias Guterres) 已经阅读了人权高专办的评估报告，该报告‘明确指出了中国新疆地区存在严重的侵犯人权行为’。秘书长 ‘非常希望中国政府能够采纳评估报告中提出的建议’。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图片来自联合国官网

9月1日，美国国务院发表声明，表示欢迎这份报告的出炉，并指“这份报告加深并重申了，我们对中国政府当局对以穆斯林为主的维吾尔人以及新疆其他少数民族和宗教团体成员正在实施的种族灭绝和反人类罪的严重关切”。美国还提到要为受害者寻求正义和问责中国，“我们将继续与我们的合作伙伴、民间社会和国际社会紧密合作，为众多受害者寻求正义并问责。 我们将继续追究中国的责任，并呼吁中国释放那些被不公正拘留的人，说明那些失踪的人，并允许独立调查员充分和不受阻碍地进入新疆、西藏和整个中国。”

美国国务院，图片来自美国国务院

此外，包括欧盟、 德国、英国,法国在内的西方大国都做出了类似的表态。

中国方面则强烈反对该报告并发布了一份自己绘制的报告给人权高专办。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9月1日例行记者会上表示：“这份所谓评估报告是美国及一些西方势力一手策划、制造的，完全非法、无效。报告是虚假信息的大杂烩，是服务美西方以疆制华战略的政治工具”。

中国外交部2022年9月1日例行记者会，图片来自外交部官网

最后，来自国际社会最多的声音是要国际和各国政府机构伸张正义。根据自由亚洲的报道，美国官员和维吾尔人呼吁采取实际行动跟进新疆人权报告。自由亚洲采访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发言人迪里夏提，他表示“报告对维吾尔人和其他突厥族裔面临的问题，进行了最明确的评估，对维吾尔人和其他突厥人的‘任意和歧视性拘留’‘可能构成国际罪行，特别是反人类罪’，联合国确认了针对维吾尔人暴行的确凿证据，但我很遗憾联合国人权高专办，没有将中国的极端暴行定性为种族灭绝罪，我们呼吁联合国不要回避采取措施的义务，追责中国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