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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论逐渐扎根,势必要在“中国人”里再区分出“清白”的中国人和“被污染”的中国人,正如核酸检测也有阳性和阴性。”
——作者:贾素之
今年中国两会前夕,政协委员周世虹接受采访时建议,取消对罪犯子女考公务员的限制。这是一条没有写进法律文件、但人人耳熟能详的潜规则,所谓“一人犯罪,影响三代”——去年上海封城期间,一个警察就恐吓拒绝隔离的居民:“进行处罚以后,要影响你的三代!”那位居民也喊出流传一时的“这是我们最后一代!”,作为对连坐威胁的激情反击。
周世虹的建议,几乎每年两会都有代表或委员提及,体制对此纹丝不动,公众通常也冷眼旁观,这本来就是橡皮图章会议的默契,但今年却在舆论场招来了大量反对声音。在相关新闻的微博评论区,网民留言大多是:“那些进去的官员最喜欢这个放开”,“老赖的子女享受着老赖提供的优质生活,受害者的子女反而得不到应有的生活待遇”,“那你别犯罪不就可以了吗”,还有人质疑周世虹的动机,建议查一下他。
“考公”是“小镇做题家”的身份政治
如果有人要改革考公的政审制度,让他们凭空多出许多竞争对手,有如要禁掉美国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手上的枪。
反对的声音首先来自对特权的恐惧。许多网民提到贪官,认为如果贪官的子女利用贪官留下的资源,考取公务员,上到高位后再替父母翻案,将危害体制。
有人举歌手曲婉婷的例子,她的母亲曾是哈尔滨市发改委副主任,2021年因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被判无期徒刑。根据判决书,曲婉婷的母亲违规挪用了哈尔滨原种繁殖场职工的安置款。2021年就有东北下岗工人后代痛斥曲婉婷,大意是曲婉婷在90年代就出国读书,过着优渥生活,而这些钱都是来自被她母亲毁掉的无数家庭。
对曲婉婷的控诉是有力的,但在现实层面,不能考公对落马官员后代并不是太大的损失,更无法对在任的官员产生威慑力。究其用意,三代不能考公的政审规则,并不指向愤怒的网民念兹在兹的公平问题。
或者这样说,在特权阶层的游戏规则里,考公的门开着还是关着,是一个过于生僻的问题。落马官员哪怕被体制抛弃,游戏规则往往仍对其后代网开一面,默许其(在国内或海外)过着相对富足的生活,而不是穷追猛打。这是一个阶层的团结,也是既得利益者的后路。所以很难想象一个曲婉婷这样的后代,会想考公再经历一次父辈的“原始积累”。
在视频网站b站非常受年轻人欢迎的法律学者罗翔也评论了此事:“很多人往往只注重对特权的抨击,而对反对歧视并不十分重视。”罗翔非常委婉地劝解读者,他说,法律人很少将自己代入强人的角色,而往往把自己代入弱者的视野。还提醒,买鹦鹉、买药也可能构成刑事犯罪,而很多人并不知道。
对中国的法治状况有清醒认知的人,必然会知道,三代不能考公的政审规则,更容易伤害到弱势阶层,而非特权阶层。网民担心政审放松之后,老赖的子女可以考公,受害者的子女却生活困顿。但实情是,根据目前的政审规则,老赖的子女依然可以考公。根据媒体报道,父母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并不影响子女考公。
中国司法部曾发过的一篇文章《爸爸有案底,孩子能通过公务员政审吗?》提到,三代以内旁系亲属有民族宗教、国家安全、非法组织方面的刑罚,无法通过政审。如果报考的是警察类的岗位,直系亲属有犯罪记录,会影响政审情况,如果是普通公务员,通常不会受影响。
而相对的,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在讨薪过程中,被套上“寻衅滋事罪”的例子数不胜数,被长期家暴的妻子自卫反杀了丈夫被判刑也大有人在,“别犯罪不就可以了吗”是一个过于轻巧的诘问。
罗翔苦口婆心想表达的是,连坐制度只会让弱势者更受歧视,而无法有效遏制特权阶层。但b站的许多网民并不买账,被点赞最多(5万多次)的评论说,“我始终认为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换言之,罗翔的受众不太关心“如果我是最弱势的那个”怎么办,他们更关心“谁偷走了我的人生”。
2020年,罗翔发了一条微博称“要珍惜德行,而不要成为荣誉的奴隶”,被民粹博主认为是在讽刺同日召开的“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会”而加以攻击,最终罗翔退出微博。彼时b站不少网民为他打抱不平,罗翔也继续在b站更新视频并仍受欢迎,他对于这里的年轻网民是有影响力的。即便如此,在考公成为最佳职业选择,又竞争无比激烈的当下,年轻人对正义的渴求难以抽象为一种价值,只能和对阶级固化的痛恨高度捆绑。
回头细想,舆论场如此热烈且认真地讨论贪官子女能不能考公,多少有些滑稽,也多少说明考公在年轻人心中的分量。上一个相似的具备某种黑色幽默的事件,是娱乐明星易烊千玺考取了编制,成为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员,引发了许多人的反弹,他被指责挤占普通人的名额,利用明星的资源走后门。
当时《中国新闻周刊》发表一篇评论,说“这些小镇做题家每天上培训班,做真题卷,也仍然考不中那个能为他们带来安全感的编制内职务”。作者本意是指出就业环境的恶劣让年轻人只能挤破头进入体制,但却被认为是在嘲讽小镇做题家努力了也没用。彼时“小镇做题家”的血泪自述文字铺天盖地地出现,《中国新闻周刊》被骂到删文。
“小镇做题家”是这个世代年轻人最强的身份认同,“考公”是他们的武器,是一种身份政治。如果有人要改革考公的政审制度,让他们凭空多出许多竞争对手,有如要禁掉美国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手上的枪。
争做清白的中国人
在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媒体,都不乏这样备受认可的说法:“找党员做男朋友的好处,政审帮你筛选了家世清白。党员出轨,家暴,不孝敬父母,临危不救都属于触犯纪律。”
许多人在谈论此事时用了“清白”这个词。一个网民质疑周世虹的提案,“为什么我们清白人家的小孩要为不清白人家的小孩负责?”一位知名的新闻当事人也反对这个建议,她说“犯罪是有基因的”,而她自己曾作为受害者维权,至今仍受到老家政府的监视和骚扰,被当成罪犯对待。
“清白”的自觉,也让很多人反对另一个提案——全国政协委员朱征夫建议,废除寻衅滋事罪。四川广播电视台在微博发起一起投票,有2万人赞成取消寻衅滋事罪,5.2万人反对取消。有网民自陈,“我极有可能成为被寻衅滋事的对象,毕竟我又不会寻衅滋事别人,我总要有点什么保护自己吧”,还有人说“如果你不惹事,你赞成的理由是什么”。
对权力的服从让人们想象出这样的社会结构:随时会伤害自己的陌生人,严厉的仲裁者,随时可能成为无辜受害者的自己。当这些人谈论寻衅滋事罪,他们想象的是自己在身体上被这个口袋罪保护了;当他们谈论犯罪者三代不能考公,他们想象的是自己的利益被保护了。在这个想象的社会结构中,总有一个陌生的他者在犯罪,犯罪就是伤害自己的利益,而国家作为仲裁者越重刑主义,就越能保护自己。
而希望废除连坐制和口袋罪,守住“无罪不罚”底线的人,忌惮的是不受约束的公权力,他们很清楚,喜怒无常的仲裁者才是最容易伤害普通人的。在文革时期长大的胡锡进,也罕见地发表了一通没有为体制遮羞的的看法:“可以肯定的是,有考公意愿的年轻人当中,遇到父母和直系亲属有犯罪记录因而受限的普通人家孩子,肯定要比遇到同一限制的贪腐官员子女要多得多。”
胡锡进提到了改革开放前的“唯出身论”。1966年,北京的红卫兵打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当时“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备受歧视,“红五类”(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的子女)则享受包括升学在内的优待。文革10年期间停止高考,“黑五类”无学可上,能上大学的都是工农兵及其后代。写出《出身论》抨击这种血统论的遇罗克,也被处以死刑。
一人犯罪,三代不能考公的政审规则如此受公众捍卫(甚至超过了政审事实上的严厉程度),正是新时代的“出身论”在还魂。人们找了很多理由为“出身论”辩护:犯罪所得惠及子女,对受害人的子女不公平,家庭教育很影响人等等。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事情是划清一条界限,界限内的人是清白的,界限外的是有污点的。最最重要的事情是,清白的人理应要获得更优越的待遇——有资格成为公务员。
在外部,最近几年跟西方挪用中国文化、韩国偷中国新年、日本和服渗透中国的各种斗争中,中国年轻一代塑造了有别于西方的、排他性的、纯净的“中国人”身份。在内部,出身论逐渐扎根,势必要在“中国人”里再区分出“清白”的中国人和“被污染”的中国人,正如核酸检测也有阳性和阴性。
今天的人奢谈清白,一方面是对普通人守法成本之高的无知,另一方面也是错把体制要求的队伍纯洁性,用来填补道德真空。在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媒体,都不乏这样备受认可的说法:“找党员做男朋友的好处,政审帮你筛选了家世清白。党员出轨,家暴,不孝敬父母,临危不救都属于触犯纪律。”
究其意思,“清白”侧重的不是品行上的高尚,而是简单可追溯的、没有不良纪录的履历。“清白”的反义词是“复杂”而不是“卑劣”。也就是说,清白要求的是一种资质,这种资质可以让人无须和社会的暗面打交道,也能很好地过日子。一个真正的社会底层是很难清白的——上不了户口的超生子女,没有社保的打零工的母亲,打架进拘留所的留守儿童,在错误的时间感染新冠肺炎而被处以刑罚的人都不是清白的。
近20年来,在中国推动法律进步、追求社会公义的人,追求的是哪怕“少数人”的权利也能被保护。这种公义逻辑要求人们理解社会的复杂性,理解违反法律的人有可能同时也是结构性不平等的受害者,这是人权的应有之义。
而追求“清白”的人拒绝理解复杂性,相反,“复杂”本身就是不清白的。在周世虹提案的新闻留言区中,有网民发问:“取消政审允许贪官的子女考公,和保留政审导致一些普通人的子女不能考公,哪个危害更大?”“清白”的逻辑是可以伤害无辜的,因为“无辜”与否是一个公正问题,而公正并不是这一逻辑所关注的。“清白”最终一定是一种特权。如果曲婉婷的母亲没有落马,尽管她挪用了几百个家庭的安置款,她至今也仍然是清白的。
没有价值之争,只有宗法社会
今天的舆论冲突的背后,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即血缘被视为社会秩序和权力结构中最核心的部分。
某种程度上讲,今天的出身论甚至不如文革时期的出身论“进步”,后者还尝试对社会秩序进行革命,而今天的“清白”中国人有强烈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底色,他们想维护的是一个和权力高度重叠的公务员阶级。
更悲哀的是,由于编制如此之少,而考公的人又如此之多,考公者作为一种身份,直如古代的秀才,在循环往复的科举考试中,把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固定在这片土壤上。
反对改变政审规则、要求犯罪者子女不准考公的人,最常用的理由是是反对特权再生产特权,但到了最后,他们维护的是一个特权阶级的稳固。所以罗翔在他的视频中忧心地说:“人们越是致力于争取结果平等,就越可能陷入等级和特权的泥沼。”
中国社会这几年越来越保守是无须再论证的常识。但如果说过往对中国社会的此类观察,还常常在讨论进步和保守所代表的两种价值哪种更有认受性,今天的问题则已经完全变了。价值已经没有任何被讨论的空间,观念或意识形态的争论并不是社会矛盾的重点,今天的舆论冲突的背后,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即血缘被视为社会秩序和权力结构中最核心的部分。这才是保守。换言之,今天中国社会没有价值观的拉扯,而是价值观的缺失,正在发生的冲突,是宗法社会的一个阶层在尝试驱逐另一个阶层。
2011年药家鑫案发生时,当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出现在媒体上时,法律学者还能和全社会一起讨论“废除死刑”是否必要。社会所能承载的讨论的复杂性,是今天无法想象的。这是对价值的追求(无论进步还是保守)还支撑着社会的表现。今天的社会已经坍塌殆尽,人们在废墟中拉出几根木头,搭建起来的就是一个三角形的宗法社会。在这个三角形中,血缘即权力,权力即正义。
再以一个故事作结。今年年初,四川修改《四川省生育登记服务管理办法》,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生育登记取消结婚限制”,意味着单身女性也可以合法生育。在抖音中,一个妈妈说:“正宫娘娘注意了,政策开放了,我儿子只娶嫡出(正室生的)的女孩”,获得好几万点赞。评论也都是“我闺女不仅要嫁嫡出,而且如果家里有庶出(妾室生的,有时也包括私生子女)兄弟姐妹的也不嫁”,“怪不得古代这么注重嫡出庶出”。单身女性可以合法生育,被网民们看作是为“小三”生子开了方便之门。
基于把人口当成资源使用的出发点,为解决出生人口暴跌带来的社会和经济问题而改变生育制度,在法律上取消了生育和结婚的捆绑,正好切中了“进步”叙事,又同时踩中了以血缘为荣的宗法社会的罩门,这大概也是一个新的“复杂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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