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的隧道与“无历史的中国”隧道

未央评论分析文章：中国，不必相信小阳春

（马云资料照片）

      这两天，舆论场和朋友圈陡然爆屏——上海封控一周年纪念日！马云穿过隧道回国了！

　　这两件事，也可以说是同一件事。无论记忆还是遗忘，无论热议还是沉默，都非常重要。相隔一年，恍若隔世。一年前的上海开始了残酷的封城模式和白热化抢菜与核（酸）实验大战，其时，马云也开始了“自我放逐”（彭博社用在未归去的马云身上的词）、周游列国、寻找新天地（我其时对他的用语）的历程。如今，似乎一切都瞬间回到了“正常”，官媒莺莺燕燕翠翠红红，社会、民间以文章、图片方式呈现的纪念怎么看都看不出曾经抢菜的惨烈，满眼满心感受到的倒是“诗与远方”的美学写意。马云的回归，有当年西太后回銮的盛况，几乎被欢呼为中国民营经济又一春的第一抹绿意，甚至让很多人相信脱缰野马般狂飙倒车的司机再一次U Turn，要回到经济中心轨道上了。所谓的名人公知如吴晓波之流宣称“起风了”，动情大呼“一个新的治理周期到来的时候……中国经济的责任100%将压在那些民营互联网平台公司上”。

　　人们总是习惯于用“小阳春”来形容穿越一段黑暗隧道与酷烈时光之后回到了某种似乎命定的守得云开雾散的时空中，浑然忘了寒冬到底是所由何来，所为何事，因谁而起，因何又止。没有人为巨灾道歉，没有人为此担责，没有进行任何层面上的反思。想疯就疯，想躺就躺；想打左灯向右转就转，想打右灯往左飙就飙；自己站着，坐着，躺着都是一万分“伟光正“，而孔乙己们的背运皆是因为脱不下穷酸的长褂子。岂不知孔乙己们早就脱下了长褂子，只不过脱了长衫的太多了，依然内卷，躺也躺不平，卷又卷不动，45度的苦痛人生，还被”伟光正“们嫌弃站姿不对，坐姿不对，躺姿也不对。

　　我，从智识的教养上，对曾经发生的酷烈封控愿意并努力保持记忆——权力与人的斗争，就是遗忘与记忆的斗争；但，从情感和情绪上，那一段封城记忆是恐怖血腥的，我一秒钟也不想回忆。当人们一遍遍说着“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这样陈腐的句子时，我却不再相信小阳春——经常并频繁发生的历史与现实是，春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对于心怀侥幸、不长记性的人与民族来说，正如斯嘉丽所言：“I will think about it tomorrow”，冬天来了再说冬天的事情，既然现在是春天，酷寒之下的创伤就一笔勾销吧。

　　不过，无论从概念还是历史实践来看，斯嘉丽的明天和中国式的明天都是南辕北辙的。在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美国的奴隶制没有复辟过，无论在制度上还是在人心上都在一步步扫除其野蛮性。在进步的路上，黑人的确在很长的时间里还是二等公民，但是经过几代人筚路蓝缕的奋斗，黑人终究拥有了一切白人的权利，甚至在超越白人权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而中国式的明天，正如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振聋发聩地判断：“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这十余年的倒转与最近三年的极速倒车，印证了这位曾经被当作”死狗“的哲学家之伟大——我们以为中国这部列车运行好几千年，正在驶入文明之境，殊不知，兜兜转转，发现它重新回到了起点，还在原地打转。帝王将相复辟成功，袍哥大爷暴虐成性。不是因为走过了时间，就有了进步，因而就有了历史；而是因为有进步，才算有了历史。

　　从“马爸爸”到天打雷劈的万恶资本家之真相

　　我们当然都知道马云为何“自我放逐”，同样也清楚任志强们因何身陷囹圄。成功的荣耀与光环，不与外人所道的与官方的精明勾兑能力，“马爸爸”与众儿郎父慈子孝的“祥和”，让他那个时候不断膨胀，觉得在应该“小骂大帮忙”的的时候，在不危及身家性命的前提下，能推一把，就推一把。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欣赏马云的，万众崇拜成功教主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他开创的淘宝在线商业帝国，虽然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够以最便宜的价格购买最优质的东西的雄心壮志没有实现，但的确开创性地增强了人们消费的便捷性以及选择的多元性，中国人也的确开始真正买得起东西了，整个中国商业的繁盛与腾飞也确实自淘宝开始。后来的支付宝也是，他使中国的互联网支付逼迫傲慢陈腐低效的银行业改变运行机制，引领了世界支付业的潮流。他自己的人生也成功实现逆袭，从一个高考二进宫、找工作多次碰壁、乏善可陈的教书匠，成为中国首富。

　　那个时候，他凯歌高奏，志得意满，当然，认知也就很天真。当然，我们，谁又不天真呢？

　　其实，从“马爸爸”的神坛上跌落下来，一度成为大众公敌——万恶的资本家，再到今天暖阁銮驾般回迎，马老师的命数在当初的一些小事就可以看出了，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中国命数的轮回。有一个视频显示，他大摇大摆地从一个火车站里走出来，脚踏布鞋，嘴叼冰棍儿。身边是一官老爷，西装革履。马老师想表达什么？——自由？平权？

　　不，他在僭越！至少被权力看作僭越。这么说，可能会被看作在为奴化的权力机制张目站台。藐视权力的马云不是应该是被看作追求“自由平等”的典范么？

　　关于平等，一种情况下，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选择脚踏布鞋，叼着冰棍，吊儿郎当地与官老爷们并驾齐驱，而不必惧怕被教训、规训甚至报复。比如，冰岛的女总理出门买菜和小摊小贩讨价还价，台湾的蔡英文总统自己拿着公文包疲倦地等地铁，下班后在小店自费买一碗面享受（承受）人间烟火气，以及齐达内在法国拿了世界杯冠军，站在一个台子上举着大力神杯，而总统萨科齐只能穿过其屁股腚勉强仰望那神杯。

　　另外一种情况是，官老爷们放下黄袍马褂、帝王将相的奢华配备，也以布鞋冰棒相伴，在民众面前表演平等。这也还算好，能够做亲民表演，也算眼里还有民，真亲还是假亲，另当别论。

　　除此之外的平等呢？马老师天真地以为自己富可敌国，就能够把国给敌了。这种不是基于公民社会权利价值观的“平等”行为，不过是专制极权下的偶然例外，甚至是“特权”的另一种表现——是金钱至上的政治价值观和社会价值观拱卫了他的地位，他才以僭越的方式取得了“平等”。自然，这种平等，随时可能被翻脸的权力逻辑打入“贱种”行列。

　　没有任何一个社会的商人会如此僭越，除非像任志强这样的商人，其志不在商业利益，而是以一种超越个人悲喜名利得失的俊逸风骨立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践行自由进步事业。任志强们的僭越是公民社会权利平等的真实含义。商人永远和官方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在政商关系扭曲、监督机制形同虚设的国度里，官商勾结、勾兑之暗箱操作常态，马老师以及同时期的诸多商人不可能不明白。之所以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敌国，傲视群雄，是因为国把他们的位置拱卫上去了——当一个社会价值观以以商、富为尊时，商人（官方也是商人，比起马云们这样有本有利的商人，官方是无本万利的商人）成为这个国家唯一值得尊敬的人。

　　那么，在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国家里情形如何呢？马斯克是商业帝国的英雄，但却是一个有瑕疵、每天置于公共舆论风暴中的英雄。山姆.奥特曼是英雄，但ChatGPT从一开始就因为可能产生对思想、民主的规训而饱受质疑。扎克伯格是英雄，但是他的人品长期广受质疑。在一个正常国家中，他们只在自己专长的商业帝国里被尊崇，被一些社会民众崇拜。而在更广泛的社会和制度层面上，他们则广受质疑、鞭笞和约束。

　　也就是说，在健康的国家里，商业、商人和社会、国家权力之间保持着一种合理、合法、合情的张力与平衡。资本的利益最大化本质决定了商业领域永远是应该受到质疑和监察的，因为他们有更大的便利和权力为了私利而牺牲整个社会的公共利益。在这里，商人的确有可受人尊敬的地方，因为他们促使整个国家、社会的经济生活活跃，从而社会繁荣。但是最受尊敬的人，却是那些也许并不富有但却为改善公共福祉勇于奋斗、敢于牺牲的知识分子、科学家、艺术家、记者、立法者甚至政治家。所有商人以及国民财富增长的源头和基础，是文化、教育、科学、艺术、律法、质疑者等知识与价值观的生产者以及他们所推动的制度革新。商人只不过是应用了这些制度革新的条件和保障，从而创造了财富。

　　因此，只有当一个商人成为这些源头的维护者、生产者、传播者和实践者的时候，他们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才是最终能够造就健康商业环境并让商业长期稳定繁荣的人。任志强是这样的人。因为商业除了价格便宜、市场成功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创造社会价值。在一度的自我放逐中，以为马云们能够从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的惊人变故中能够悟出这一点，并且以他的资历、阅历、眼界与号召力，他也应该可以悟出来，选择来做一些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情——毕竟，人性里所有名利权情的欲望他都实现了，有条件有能力做一些推动社会整体进步这样一些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情。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只有少数如任志强这样的商人们在风暴来临前，以卓尔不群的智慧、惊人敏锐的洞察力和罕见的勇气选择了为进步价值奋斗而舍身抛家弃业。

　　但是，遗憾的是，中国短期的繁荣时期里，商业成为图腾。只允许商业的存在，教育、科学、文化、律法、艺术、监督、质疑等等，只有转化为赚钱的生意，只有沦为为商业搭台的附庸、为权力服务的婢女，才允许存在，而没有独立演奏第一把小提琴的空间。于是，商业自身变成了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一些平凡人成为万众瞩目的偶像，一些有瑕疵的商业英雄在民族主义的外套包装下变成了神与民族英雄。

　　但是，马云们终究不是宙斯。他们全都是土地庙里的小神、伪神。真正的神是定于一尊的如来，顺手一掌，反手一掌，都能像雷一样就把他们劈得粉身碎骨。

　　从万恶的资本家到肉麻的“自家人”之真相

　　因此，马云从过去一年的“自我放逐”到今天的 “撤退”（彭博社称马云回国叫撤退，中国叫回国），真相是什么？——一尊神如来的逻辑变了！

　　一尊真神可以把他扶上伪神的宝座，也可以把他身家性命一笔勾销为囊中之物，还可以再次把他包装为装点门面的门神。予取予夺，予存予弃，全凭圣意。区别只在于，当商业能够成为权力变现的贪腐工具时，就被权力加持；当商业逐利的本性内含的强大社会激发力和创造力成为权力的挑战利器时，就成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敌人；现在，当维持权力的物质基础垮掉之际，就自然成为权力攫取和巩固急于招安的对象——毕竟，赵家人缺钱了！即便孔乙们都脱下长衫，女博士回乡种地年收入几十亿，补裤裆90后年入高达百万这种神话所产生的“输血”功能极为有限。因此，马云们再次被当作“自家人”迎驾回銮，各地政府也跑步跟进，颁布名目繁多色厉内荏的政策如《严厉打击攻击企业与企业家的行为》，一场举国的政治造神运动后，紧接着迎来一场商业造神举国之运动。

　　马云们曾经把不是神的自己当成了真神，随即被赶下神坛成为人——一度惊弓之鸟如乱离人。他可因为变故而看清了自己的命数并做相应的道路选择？网友拍下的坐在车里穿越隧道的的马云视频，是各种可能性的意向，既是他自己的，也是中国的。

　　一种可能是，他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利用这次机会回国了却未了之事。毕竟当初走的匆匆，有许多个人事务和毕生心血所系的商业帝国还有诸多牵挂，需要做一些处理、安顿。果真如此，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他值得我们真心道一声祝福：祝福他万事顺遂！

　　另外一种可能是，他还贪恋“马爸爸”的辉煌时代，以为凭自己的影响力可为其他惊恐未定、举棋不定的诸神——商人们营造小阳春气息，从而向权力交付新的投名状，即便这回被驯服成“马儿子”，只要可以继续扮演以前的那个伪神，就可以继续享受推杯换赞、觥筹交错的盛世奢华。变化可能只在于这一次他会闷声发大财，而不再如当初布鞋冰激凌那般高调。果如是，这是马云的悲哀，也是商业的悲哀，更是从惨烈中没有学到教训的民族的悲哀。

　　因为，从人性来讲，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就准备投入为恶政继续输血的“热潮”中。他不过就是世间芸芸众生一庸人，又何必在乎他回中国还是不回？！与那些商业领域成功转而投身到为人类正义事业奋斗的伟大企业家相比，他的格局太小，胸怀过窄，情操太低。经历过身家性命只在一尊神的一念之差，依然看不清自己是伪神的逻辑与真相；在异化的商业环境里耳濡目染经年，却看不清商业长久繁荣的基石是奉行自由民主价值观以及制度革新，这样非蠢即坏的商人，何必对他妄加高期望，都散了吧。

　　马云穿越得了的个人隧道，中国何时能够穿越？

　　从制度变迁与革新来讲，发展还是毁灭经济，集中力量搞瘫市场还是重启市场，完全靠上上下下的个人意志形成的文件，完全没有法度可言。从严厉打击商业、商人到如今的绝对保护，走的路数与如过山车般的疫情封控之路没有两样——从水泄不通的封控到一泻千里的躺平。没有科学性、连续性、稳定性与良知的制度设计及其实施，悲剧终将还要发生。无论是社会治理方面，还是对待商业、市场的手法上。蓄商为奴，权力坐收渔利，躺赢稳赚，中饱私囊，盆满钵满；以商为敌，权力依然可以靠抄没商人的身家性命而富可敌国；这次招安商人，貌似发展经济、民生，但其运行逻辑注定还会再次回到官商勾结的“美好时代”。

　　无论是出于何种客观变数还是主观破坏，最近这几年的经济过山车，让人们看到了商业、商人本身所包含的危机，以及一个社会无节制、无法度、无操守地崇商或抑商的体制、文化、心理特质给社会带来的巨大风险。一个只有财富，而没有法度、公序良俗以及文化心理革新的社会，终结是所有人来买单，苦果食尽——无论达官贵人如红二代还是商神马云，抑或中产阶级的孔乙己们，还是朝不保夕的贩夫走卒。

　　从几千年的政治权力崇拜，到过去几十年里的金钱崇拜，技术崇拜，再走回到现如今的个人权力崇拜……，历史似乎只是打了一个盹，为中国人开了一个长歌当哭的玩笑。这个国度从来没有尊崇自然，尊崇生命，尊崇诚实勇敢正直的心灵与伦理，尊崇自由民主平等的价值观。一个堕落的索多玛世界，一个Covid-1984的巨无霸的“新国”，怎么会有未来？又怎么会有历史？

　　挨了取消市场的铁拳后，当局试图重新把商业置于惟一、至高无上的发展目标上，这是一条已经走过并付出过惨痛代价的路。老路重走，它不仅没有可能性，而且会变本加厉地恶化政商环境。这种以饮鸩止渴、重启商业的方式，意并不在商业的积极社会意义上，而是急就章抱佛脚来续命，这将进一步彻底摧毁人们的心灵秩序，导致社会危机全面爆发，留给中国的前路将是连环暴雷。

　　如果马云是第二种可能，彭博社称之为“撤退”，我称之为变节。是好是坏，对个体的马云来说，穿越那个隧道不过几秒钟而已；而中国的隧道纵深到漫无边际，我却看不到时间表。马云的“贡献”是：为中国穿越这条黑暗的隧道延展时间与空间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