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狼外交的理论工具：修改后的“修昔底德陷阱”

这十年来，中国人忽然听到两个洋典故，一个是“塔西佗陷阱”，另一个是“修昔底德陷阱”。前一个不说，这里只说后一个。

但凡关心中美关系的国人都知道强调这个洋典故者是什么意思。根据维基百科，“修昔底德陷阱”是美国政治学者格雷厄姆·艾利森创造的术语，用来描述当新兴强国崛起威胁到现有强国的国际霸主地位时，双方越可能直接爆发战争冲突。

而很多国人略加改动，更多解释为：

一个新兴大国必然会挑战守成大国的地位，而守成大国也必然会采取措施进行遏制和打压，两者的冲突甚至战争在所难免。（比如网易文章:徐之凯评《英德对抗的兴起》︱立于修昔底德陷阱之前 ）

许多所谓专家学者一厢情愿地把中美之间的现状比喻成“修昔底德陷阱”，一本正经向老百姓解释道：我们中国要发展，而那些帝国主义列强不允许我们发展和强大，所以要卡我们脖子。于是一些中国人不仅变得敏感起来，把西方特别是美国的任何正常竞争都看成是因他们要“守成”而挑战，且把许多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或问题，全推给这个“陷阱”。于是，这个洋典故也就成了某些人的幌子和借口。可他们忘了，有这个洋典故之前，毛泽东就是以同样的理由闭关锁国，把中国变成甚至比非洲更一穷二白的。

2013年即十年前，在本人印象中，东方大国还没流传这个洋典故，一方面，格雷厄姆那时刚创造这个理论时间不长，另一方面，这个洋典故是在所谓“新时代”被大肆颂扬后才被中国某些人强调。说到这儿有人可能会说：那是“新时代”前东方大国还不够强大不够厉害，因此东方大国对西方尤其对美国还构不成挑战或威胁；而“新时代”到来后，随着东方大国逐渐“崛起”，让西方特别是美国感受到了威胁，于是坐不住了，于是就要遏制，就要打压，即所谓“修昔底德陷阱”的效应出现了。

果真如此吗？倘全世界都这么认为，美国也无话说。然而，一是好像全世界并没这么认为，二是本人也觉得勉强。这十年且不说，从1978到2012年，差不多35年，中国经济是在一个又一个文明进步且发达国家的大力帮助下才得以发展。本人手边虽无确切数字，但大体知道，单是无息或低息贷款包括享受优惠国待遇，其中包括无偿援助，35年，中国人总共接受了多少？到2012年底，中国外汇储备近四万亿又是怎么来的？

那么，哪个国家对中国外汇储备贡献最大？中美贸易每年六七千亿，而进出口贸易顺差，到2018年，发展到竟高达4200亿美元之多。当然中国商务部算出的数字只有1500多亿美元顺差，不过美国人只相信自己的计算。如此庞大的数字，让时任美国总统的川普感到很不爽，于是开启了所谓“中美贸易战”。

川普为什么不舒服，因为他知道，实际上中国每年购买美国一千多亿美元的产品，而美国却购买了五千多亿美元的中国产品，美中大额贸易逆差就是这么来的。这里不去讨论川普以及所谓“贸易战”的谁是谁非，不能不承认，十余年前中国国库中那近四万亿外汇储备美国贡献最大。如果不想帮助甚至还要所谓遏制、打压中国，美国为什么要这么干？

诚然，早就听说，美国人享受了“中国制造”的廉价商品。也就是中国赚美国的那些外汇美国并不吃亏。可那些廉价商品只有中国能生产吗，或者说只有中国生产出的商品是廉价的吗？肯定不是。由于一些比中国更穷的国家多的是，他们的人工成本会比中国更低，西方特别是美国如果想买那些国家的廉价商品，人家并非生产不出来，而今天一些纯加工或组装型的外资企业搬至越南、印度、菲律宾甚至美国身边的墨西哥，就有这个因素。

令中国政府高兴得合不拢嘴的中美贸易顺差，可以说是那个时代中国领导人做出了正确选择的结果。比如，当年领导人就一再强调，只要中美关系不出问题，中国就不会出大的问题。又比如，2001年美国发生9.11后，做为国家领导人的江泽民第一个打电话给美国总统小布什，表示强烈谴责恐怖分子，坚定站在美国一边，于是赢得美国政府和民众对中国的好感，并推动中国加入WTO。试想，当年中国政府像今天这样站在侵略乌克兰的俄罗斯和恐怖袭击以色列的哈马斯一边，且像外交部新闻发言人那样，总是强调美国要与中国政府相向而行，否则天天反美，与美国对着干，中国有可能加入WTO吗？假设当年江泽民说“有一千个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好，没有一个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坏”，人们还信。今天，就未必了。

说到美国推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又想到很多中国人未必了解，就连现在中国在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位置，事实上也是近八十年前，美国为了“安排战后新秩序的一个结果”（李慎之《关于世界新秩序》）。

当然，当年那种“安排”是给国民政府而非中共。是诡异的历史跟美国政府开了玩笑，就像二战时期美国不遗余力帮助中国打败日本侵略者，却在仅仅几年后，无数美国大兵死在中国志愿军的枪炮下。这个世界上谁对中国最好，美国，只有美国。这个世界上中国伤害哪个国家最深，美国，也是美国。

记得有个地产商曾说过，中国积累大量财富以及真正发展起来，就是在中国加入世贸之后。也就是说在加入世贸前中国的经济并没有后来这般大幅增长。讲到这个话题，回顾一下中国加入世贸前后，可以让我们在长一点记性的同时，也看看中国是怎么“走”过来的。

李慎之有篇谈中国为什么要走“全球化”的文章，题目叫《全球化和全球价值》，发表在2002年第10期东北《万象》杂志。这篇文章有一节专门谈到中国加入WTO。

众所周知，2001年12月10日在卡塔尔首都多哈召开的第四届部长级会议，以全体协商一致的方式，审议并通过了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决定（事实上还是美国起了决定性作用）。12月11日，中国正式成为WTO第143个成员。之后，“WTO三个英文字母在中国简直成了最热门的语言，到处都可以看得见，听得到”。

那么，中国为什么要加入世贸组织，这是全体中国人不应该忘记的，忘记了就会有“现世报”。而中国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中国，说到底就是中国这十年来几乎彻底忘记了中国是如何加入世贸组织以及为什么要加入这个体系的结果——尽管加入后的前十年也并非完全按照自己承诺的去做了。

首先，是中国要求加入世贸组织，否则中国完全可以游离在WTO之外，到现在不是还有差不多1/5的国家不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吗？所以说，并非世贸组织强制中国加入，而是中国自己强烈要求加入这个体系，并且从谈判的时间来看，非加入不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事后看，不论你说中国人脸皮多厚，还是说了多少谎搞了多少欺骗性的权宜之计，至少说明那时中国政府渴望加入这个体系。他们知道，不加入这个体系，这个发展中的大国、穷国的经济就很难有大的发展，而中国的经济不能有大的发展，说什么都没用。于是他们又像过去几十年为了办成每一件大事那样，“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包括承诺事实上到今天都没有去做也不准备去做的条款。这大概也是让这个体系中许多成员国最诟病的，这里不必细讲。

反正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争取到这一步是经过十五年艰苦谈判的结果”。十五年啊！记得近二十年前自己在一篇稿子中就引用了当时一位文史研究员的话：中国全民抗战、赶走日本侵略者，也只花了8年时间，怎么为了“市场经济”四个字竟谈判了6年呢？

“据最后一位中国的谈判代表，对外贸易部副部长龙永图的说法，十五年其实只是谈了八个字，就是‘市场经济’和‘开放市场’。”李慎之讲到这里很感慨：“这两者本来是一切国家脱贫致富的必由之路，然而中国的经济制度太落后，十五年前还以自己实行的是计划经济而自鸣得意，不敢也不屑向外国开放本国市场，就是国内市场也由于各种各样的保护主义，税费壁垒，还加上到处都是‘过手三分肥’的贪官污吏而不可能是统一的，也不可能是自由化的，因此谈判成了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拉锯战。”

当年谈判为什么那么难？除了不想开放市场不想搞市场经济，还有个认识问题，而且也并非所有中国人都想加入，包括一些所谓的经济学家们。李慎之在文章中说他认识的一些年轻的经济学家当年就反对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理由是“WTO的竞技规则都是由西方国家制定的，我们进去，就要服从他们的规则，就要受他们的操纵、欺负和剥削。我们要参加，除非规则由我们来定。”不读李慎之，还真不知道。

好在当年中国政府没有听这些所谓“年轻的经济学家”的，不然，中国会有后来这般大发展吗？要知道那还是三十年前啊，中国还在世贸组织体系之外。可见，中国这十年的倒退，并非只有高层的原因，一个又一个专家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些年轻的经济学家不就是要用中国制定的规则来代替现行国际规则吗？什么“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这些都早已浸入中国人骨髓。以至于在1994年春节晚会演的小品中，一中国老大娘给大洋彼岸的儿子打电话：“等你学好了，把咱国家建设好了，让他们（洋人）也给咱们洗盘子洗碗来。”这就是世世代代中国人的“梦”。看来，有知的中国人不想遵守国际规则，而无知的中国人更是幻想有一天“学好了”，反过来骑在洋人头上。上下一心，今天的中国高层仍有类似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李慎之不无讽刺地紧接着说道：“这确实是可敬的民族主义，或曰爱国主义，可惜就是办不到，除非我们下定决心不要发展经济，不参加全球化的竞争。”当年反对加入WTO的那些年轻经济学家们读到李慎之这段话不知是否会脸红。影响中国社会文明进步的当然是制度，但事实上，一些恶毒的国人对国家的影响比制度还要坏。就像有网友所形容的：中国人以己度人，认为美国既然是最强大的国家，自然就怀着狼子野心。对中国人来说，自己有这种野心是美德，是民族大义，如果别人有，那就是恶贯满盈。

李慎之这篇作于2002年5月（而作者不到一年后就去世了）的文章之所以有价值，不仅有作者的身份，尤其是作者的人格。他在记下上面那些“感慨”后紧接着说：

“参加WTO，中国从此就在经济上正式参加了全球化的经济秩序。中国的领导人和各级外贸外交官员信誓旦旦地保证中国要充分实现对WTO的一切承诺，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中国的一切对外经济行为必须按WTO规定的一切规章制度办事。”

然而实际上呢？做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中国人，不知道中国政府到底真正落实了多少他们当时的承诺。本人一直在讲一句话，这就是：中国政府给中国老百姓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他们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因为他们没有抗争的自由！无数国人甚至根本不了解现在真实的外部世界，只相信“新闻联播”，只相信中国政府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套。

《李慎之文集》的文章中很少有对文章内容的注释，但这篇有个注释：

“奇怪的是，半年以来，中国领导人在接见外宾时还反复强调中国主张建立平等公正的国际经济新秩序，好像在按照市场经济原则形成的世界秩序外，还另外有一种秩序，不知是不是中国还不愿放弃致力于世界革命时代的回忆，还是另有高见，可惜从来没有听到过解释。”

这段话让我联想到后来有人采访周有光，在谈到这一点时，周有光说要么市场经济，要么计划经济，而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经济，怎么会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呢？

中国人如果严格遵守世贸规则，信守或叫逐步落实当年的承诺，到2016年12月中旬在中国加入WTO满十五年后，日本、欧盟，还有美国未必不承认中国“完全市场经济地位”。

是我们自己在加入世贸后，忘记承诺甚至破坏规则，特别是2013年后，人们明显感觉“国进民退”，离世贸组织要求的完全市场化渐行渐远，也正因为说的一套，做的另一套，导致中国在2016年12月加入世贸体系满15年后，世贸组织成员中那些经济发达体没有一个国家承认中国完全市场经济地位。我不知道世贸组织章程中有没有将一个不遵守世贸规则、不信守加入世贸组织时承诺的国家踢出世贸组织。如果有，我想东方大国早就被踢出去了。

这也正好说明一些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包括曾经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一直是真心希望这个世界上最多人口国家的亿万民众有尊严地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任何不承认这一点的中国人，都是昧着良心。从1978年开始，日本到底给了中国多少金钱和技术上的援助，去中国有关部门查一查就知道了，不必像“战狼”一样，非但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

说到这里，小粉红们肯定要跳脚：什么不遵守规则，什么不信守承诺，说到底还是看到我们中国强大了，想遏制，想打压。小粉红们的自信心早就爆棚了。

这里尤其要提到美国（尽管在本人看来，日本和美国对中国的援助都是巨大的，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但美国支持中国、援助中国，给其他发达国家带来的影响，是日本不能比的）。那还是30年前啊，我们听一听美国前总统老布什是如何说的。

三十年前的1993年11月16日，在香港访问的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发表了演讲，题目是《大中国的发展对世界的冲击》。他在演讲中对亚洲特别是中国的兴起是如何说的呢：“人们想要知道……对世界其他地区而言，亚洲的兴起是祸是福？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国在这些问题中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之后他自己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十分干脆的回答：“有些人在听到我上面说到亚洲的经济增长，并且举出了许多惊人的数据以后，会问这样的增长会使美国受害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亚洲伸张和中国的发展反而会使美国蒙利。”（李慎之“: 全球 化时代 中国 人的使 命”,《文 化研究》, 1994 年第 6 期。）听到了吗？

很遗憾，今天有几个中国人还记得美国前总统老布什说过的这段话呢？

再来看他演讲的最后一段：“我知道我们美国人经常会强调你们可以向我们学习什么。我们经常大谈我们的自由市场和民主制度，因为我们相信它们的作用。但是事实上，世界在变，当力量和财富扩散以后，我们可以也必须向你们学习，而这可能是我们的时代最有希望的一点。”“在西方世界，我们一直只谈权利，但是你们在亚洲、在香港这里以及其他地方，提醒我们繁荣与和平都有赖于个的责任。”

一个美国前总统，认为必须向中国学习，并把向中国学习称之为是“时代最有希望的一点”，做为中国人，你真的无动于衷吗？这位总统是谦逊的，总是想着只要别人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就应该学习。这就是美国人。这就是美国民选的总统。

老布什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今天看来，如果不能说是他太天真，那就只能说是他太真诚，太善良了。可我们现在却认为美国要遏制要打压中国发展，甚至这两天还把“中国有发展权”向美国政府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我真佩服提出这种话题的中国人：你什么时候在美国政府的什么文件或讲话中看到他们认为中国没有发展权了？中国这么一个国家，别说“发展权”，只要中国政府乐意，想要什么“权”就有什么“权”，想把中国这个国家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而且今天的中国正在“有力地”证明这一点。

这么大一个国家，你是否想改变或想改变成什么样，没有人能管得了。改革开放前中国硬是在国内大搞“阶级斗争”30年，导致中国百姓贫穷了30年，落后了30年，有哪个国家包括美国干涉过吗？后来如果不是自己“走投无路”，在这个星球上已混不下去，当时称之为有“被开除球籍”的危险，我们还是不会改革。而后来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所谓开始改革开放，是日本叫的吗？是美国叫的吗？是欧洲叫的吗？是非洲那些“难兄难弟”叫的吗？都不是。没有一个国家来跟我们说：你们要搞改革开放。没有。是中国人自己要改变自己，是当时中国那位小个子领导人一天早晨醒来意识到：“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为什么说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呢？直到2001加入世贸前，中国经济有大发展吗？没有。中国的经济地位有大改变吗？基本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中国顽固地不肯实行市场经济，没有进入全球化。

这一切都证明，特别是自从苏联“老大哥”消失后，中国要怎么着，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干涉过，当然也干涉不了。就比如，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中美之间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呢，全世界也知道：美国希望中共经济完全市场化，政治民主化，能与美国相向而行。可中共就是不肯。而中美一切争端都源于这“希望”和“不肯”。如此说来，我们为什么不尊重历史，不尊重事实，不信守承诺，只说些让世界感到莫名其妙或是可笑的话呢？

“修昔底德陷阱”确实是美国学者先提出来的，但并非每个美国学者的观点都能变成美国国家政策。尽管存在贸易保护主义思潮，但是更多的时候，美国采取的是促进自由贸易的政策。美国鼓励中国加入世贸所依据的也正是自由贸易的理论。

表面上，“修昔底德陷阱”正是东方大国战狼外交政策支持者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武器，但实际上美国的思想库里各种理论工具无所不包，中国人选用什么理论武器的决策权掌握在中国政府手里。2023年的经济困难已经宣告了战狼外交的破产，现在也到了抛弃这个洋典故，重建中国与世界互信合作的时候了。

（注：本文原标题为《“修昔底德陷阱”：自外于世界政治文明的幌子》，作者：闵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