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一座曾经辉煌的城市，看中国的老龄化困局

这个曾经帮助推动中国经济腾飞的东北老工业基地，如今展现出中国未来的景象：

经济增长放缓与人口老龄化加剧以及新生儿数量减少的问题相互交织。

抚顺这座曾经充满活力的城市正日渐沉寂。当地大部分煤矿和炼油厂都已关闭。

去年，这座拥有170万人口的城市新生儿数量仅为5,541名。相比之下，美国密歇根州韦恩县当年的新生儿数量超过了20,000，该县包括底特律，人口规模与抚顺相当。

抚顺老龄化的迹象随处可见。

公交车站张贴着墓地的广告。出租车上刊登着牙科种植广告——每颗200美元，或是“半口种植牙”1,680美元。

最近一个周末，在一辆城市公交车上，几十位老人聊着退休生活，对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关爱有加，确保这些孩子有座位可坐。这辆公交车经过了一栋栋曾经住满矿工家庭的空置公寓楼，在附近一所被改造成养老院的小学旧址附近停了下来。

再过十年，整个中国都会更像这番景象。

中国人口在2022年开始萎缩，出生人数已连续数年锐减。根据联合国的人口预测，到2035年，抚顺现状将成为届时中国的写照，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将达到30%。

抚顺的崛起建立在中国共产党以国家主导投资和控制生育为核心的增长策略之上。抚顺在这两方面都表现优异。现如今，这里却集中体现了整个中国将要面临的经济和人口压力。

今年是农历龙年，在中国文化中，龙年被视为结婚和生育的吉祥年。尽管如此，2024年的出生人口预计将降至800万以下，不到2015年中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最后一年出生人口的一半。

中国的生育率徘徊在略高于每名女性生育一个孩子的水平，远低于维持人口稳定所需的2.1。中国正在试图推广“生育友好型文化”。

抚顺的生育率长期以来一直低于1，自2000年以来该市人口减少了五分之一以上。根据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研究员易富贤基于人口普查数据和抚顺目前0.7的生育率计算，再过十年，抚顺将有一半以上居民年龄在60岁或以上。

“双奇迹”

抚顺曾一度跻身中国前十大重工业城市，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劳动者。

20世纪初，日本占领者为开采抚顺的石油和煤炭资源奠定了基础。中国经济腾飞之际，抚顺曾被称为中国的“燃料供应部”，一度占到中国石油总产量的50%、煤炭产量的十分之一。

抚顺的经济规模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超过了几个省会城市。从毛泽东开始，中国许多领导人都视察过抚顺的西露天矿(West Open Pit)，该矿当时是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矿坑东西长6.6公里，南北宽2.2公里，垂直深度距地表420米。

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独生子女政策是抚顺那些年里经济增长模式的一部分。中国政府的理由是，需要抚养的孩子越少，年轻人就能创造更多生产力。

这种做法曾经助力中国经济实现快速增长，但现在却要为此付出代价。当时限制生育意味着现在可以照顾老年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生育的女性也有所减少。

抚顺所在的辽宁省在推行独生子女政策方面尤为积极，并对有效控制人口和实现更高经济增长的“双奇迹”津津乐道。官员们已估计，如果当年没有实施独生子女政策，辽宁省1980年至2010年间出生人口会增加2,200万。

2000年前后，中国从煤炭向其他能源转型，企业裁员和煤矿关闭，“双奇迹”开始变成“双拖累”。在经历了多年的无节制扩张后，国有炼油企业开始亏损，更多工作岗位被裁撤。随着年轻工人离开，抚顺的人口越来越老龄化，收入也有所下降。

西露天矿于2019年关闭。

老龄化压力

在抚顺，人口危机对年轻一代的打击最为严重。

今年秋季的一天，在抚顺为数不多仍在运营的煤矿之一老虎台煤矿附近，38岁的Wu Guolei在他经营的小食堂里等待顾客。

Wu说，有时，他从一些顾客那里一天只能赚到人民币100元的净利润。他10岁女儿的补习费用却在上涨。他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赡养父母的负担。

“不是我不努力，” Wu说。“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随着煤矿和炼油厂的关闭，抚顺成为了中国北方经济萧条的一个体现，与深圳等南方科技中心的活力形成对比。过去十年，抚顺的经济规模缩减了约四分之一。抚顺关闭的煤矿周围的社区正走向衰败和空心化。

随着煤矿和炼油厂的关闭，抚顺成为了中国北方经济萧条的一个体现。

据新华社当时的一篇报道，2015年，抚顺开始对本地财政状况发出警告，称抚顺市累积缺口107亿元，约合15亿美元。

自那以来，养老金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预计超过抚顺131亿美元的经济总量。

抚顺市官员没有回复记者的置评请求。

抚顺现在唯一能继续给退休人员发放养老金的办法就是依靠中央政府的补贴。但中国近期的经济挑战意味着，即使在经济状况较好的地区，经济增长也在放缓。深圳的财政收入长期以来一直保持两位数的年增长率，但在2023年仅增长了2.5%。一些公务员表示，他们在过去一年中经历了几次降薪。

中国政府一直在努力寻找全国性的解决方案，以应对日益严峻的老龄化问题。中国政府已经着手解决公务员退休政策过于优厚的问题，这些政策允许女性最早在50岁退休，男性最早在60岁退休。中国领导人将“银发经济”描绘成并非全是坏事，因为随着医疗保健需求的增加，企业将迎来市场机遇。

在最近的走访中，抚顺退休人员的情绪并不悲观。

在一个天气温暖的日子里，在抚顺的劳动公园里，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播放着节奏欢快的民族舞曲。一些老年人在踢毽子，这是一种在中国很流行的游戏，类似于沙包球。还有一些老年妇女在练习呼啦圈，在她们旁边，一群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

夜晚，聚集在浑河新华桥下的人们。无论酷暑严寒，这个新华桥千人合唱团的成员每天都坚持练习，用歌声赞颂共产党。

11月，在抚顺的“老年大学”里，可以听到一个合唱团在练声。这所学校为老年人提供从智能手机视频剪辑到口琴、拉丁舞和非洲鼓等各种课程。墙上的一张海报展示了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在2016年的一句讲话，他鼓励老年人“发挥作用”，展现正能量，作出新贡献。

抚顺的许多老年人都是从国有资源企业退休的，尽管该市财政状况捉襟见肘，但他们每月都能领到几百美元的养老金，足以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

在中国养老金双轨制下，城市退休人员的养老金高于农村居民，比如小食堂老板Wu的父亲，作为农民，他每月只能领到16美元的养老金。

Wu说，为了补贴家用，他的父母很可能会继续干农活，直到去世。他说，如果他们生病了，需要大量的医疗费用，“我就完了”。

长期以来，辽宁省的生育率一直位列全国末位行列。20世纪70年代初中国政府开始担心人口过多问题时，辽宁省领导人很快就开始限制生育，这比1980年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独生子女政策要早得多。

根据匹兹堡大学(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东亚图书馆(East Asian Library)保存的中国村庄记录，1974年，在抚顺市下辖的一个村庄，有关部门让几十名有两个或以上孩子的妇女去做绝育手术。该村要求所有当地干部向村民解释，少生孩子才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自2000年以来，抚顺的人口减少了五分之一以上。

抚顺居民表示，在国有煤矿企业，独生子女政策的执行力度尤其大。由政府支持的工会被赋予了一项任务，如果妇女怀孕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就要强迫她们堕胎。居民们说，那些不遵守规定的人可能会丢掉工作。

如今，辽宁省仍在向那些遵守独生子女政策的人支付数百万美元的补偿金和津贴，其中包括超过12万名独生子女死亡或因残疾而无法工作的退休人员，以及因堕胎或其他节育措施而受伤的妇女。

“生命之环”

自2012年习近平掌权以来，他一直希望国家能够为经济增长放缓找到解决方案，手段通常是发展大型基础设施项目，这结束了邓小平所倡导的更加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增长时代。

抚顺也在利用国家主导的一项蓝图，试图吸引人们回来。事实上，政府官员们已经在抚顺和辽宁省省会沈阳之间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城市——沈抚新城。

在沈抚新城，一座约50层楼高的环形建筑拔地而起，被称为“生命之环”(Ring of Life)，让人联想到圣路易斯(St. Louis)的拱门(Gateway Arch)。政府官员希望它能成为这座新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以吸引科技公司和其他企业。当地媒体报道称，这座建筑的造价超过1,500万美元。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工作日，沈抚新城的大部分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鬼城，许多建筑还没有完工，还有一些建筑似乎已经被废弃，人烟稀少。写字楼里只有零星的灯光。有几栋两层高的建筑位于一个标着“卫生站”和“管控区”的区域内——这些术语指的是新冠疫情防控隔离区。

在一片居民区里，几只鸡正在地上啄食。

密歇根州伊普西兰蒂的东密歇根大学(Ea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地理与地质学教授谢一春表示，要吸引投资或人员到这个地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想要扭转局面，这似乎是一场必败之战。

沈抚新城的官员没有回应记者的置评请求。

抚顺市政府早就意识到，该市严峻的人口形势拖累了经济增长。2019年，抚顺市政府制定了一项计划，希望通过免费孕检等措施来提高出生人口数量。

但与中国政府一样，抚顺市也主要寄望于取消独生子女政策能带来一波婴儿潮。到2019年，出生人口非但没有增加，反而以更大幅度逐年下降，但抚顺官员仍预测，到2030年，该市人口将超过200万，生育率将达到1.6。

抚顺市政府官员在2019年谈到这项计划时表示，只要妥善应对人口形势，抚顺的经济与人口将在未来实现更加良性的互动。

逝去的荣耀

现年49岁的Li Yong是一位教师兼摄影师，他一直在拍摄抚顺那些被废弃的工业遗址的照片和视频，试图捕捉一些生命的火花，比如从一座旧矿山垃圾填埋场冒出的烟雾、荒凉的工业区附近不断演变的棚户区，以及他在煤堆里发现的闪闪发光的琥珀。

他说，他想提供一种不同的视角。“我在我的作品中捕捉到了顽强的生命力。”

Li对在抚顺石油二厂社区度过的童年时光充满了美好的回忆，曾经有数千名石油工人及其家人住在此地社会主义风格的公寓楼里。

他以前喜欢在小区的乙烯公园玩耍。这家国有的石油二厂建有自己的学校、还提供平价啤酒，基本上无所不有。该厂还有自己的有线电视台和报纸。Li回忆说，有一次，中国首位效力美国职业篮球联赛(NBA)的球员王治郅来到这里和工厂工人们一起打球。其他一些时候，工人们在工厂俱乐部里观看俄罗斯芭蕾舞表演或电影。

如今的乙烯公园一片寂静，杂草丛生。在今年9月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这里唯一的访客是几撮退休的石油工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聊天。

小食堂老板Wu 11月份时表示，他正计划离开抚顺，也许去更靠北的大城市哈尔滨，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更好的谋生机会。他说他想开一家新食堂，或者学习如何经营餐厅。他还在努力想明白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