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二章压制与反击
八、荒漠里的生命
096
生命界的普遍“规律”是什么?生命界的普遍规律就是“压制”。没有 “压制”就没有生命、就没有生命的进化(甚至无从继续生存)!没有“压制”就没有历史,没有文化。甚至没有沙漠、没有真空状态。反言之,不论生命、进化、历史、文化……甚至于我们今天阐发这一新观念(而并不自奉为“真理”),都无非是“压制”的结果,都是严酷“压制”下绽开出的强笑之花。
对于生命而言,有两种之压制:内在的压制与外来的压制。人的一生,无非也就是在这两种压制的缝隙之间讨生活:谁要是屈从于内在的压制,他就必须去对抗外在的压制,从而冒着“丧失生命”的危险……谁要是屈从于外在的压制,他就必须贬损自己的人格,从而冒着“丧失灵魂”的危险。诚然,这只是两个极端;而在“生活中”,人则是摇摆在各个级别的中间状态里。
“生活”是什么?生活无非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犹疑、彷徨”,试图调和。要想逃避压制是不可能的。即使“逃避”的念头,也是压制的苦果……我们只能见到这一事实:凡是愈多地摆脱了第一种压制者,就必定愈深地陷入了第二种压制的陷井中(反之亦然)。所以,从一方面说是“减轻”,从另一方面说则是“加重”,其“总量”永远不变。压制之总量改变的唯一条件,取决于生命高涨的程度。而生命力的高涨,乃是反压制力高涨的表征。
097
压制是没有“选择”功能的。“自然选择”只是生物学者的假定。压制是盲目、随机的,因而更使人们无法预先设防……它到处袭击猎物和“受害者”。它对万有一视同“仁”──凡是经不起压制的,无一幸免于难。压制不知道“善听恶”,它既不会扶助辞者,也不会惩戒恶者。所以,佛教“因功报果”的断言与达尔文亡义的进化学说同样值得怀疑。唯一的“原则”(假定它是存在的),就是要拼命地反抗压制。必须凝聚足够的“反压制力”。其余的说法,都是安慰性的自我暗示。
所谓“摆脱了……的压制”,那实际上意味着彻底屈从了这种压制,因而也就不再感到这种压制了。对一种压制越善于屈从、驯服;对另一种压制就愈是敏感,就容易引发另一些烦恼和另一些不安。这无可讳言。因为压制是永恒的“在者”。只有形式的移易,并无功能的质变。在压制力与反压制力永远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涌现出这样的“正成反比”……这,就是世界的真实样态,就是世界的秘密底蕴。
说穿了,这两种压制都来源于那个“宇宙间普遍压制”的分化。只是关于自我的意识,能够(或说“喜好”)区分“内”、“外”、“物”、“我”,就将一种压制(即普遍的压制)分为“两端”了。试看,“内在压制”源于什么?源于对“外来压制”的抵御、抗衡。若没有“内在压制”作为一种事实上的“反压制”,人恐怕早就被“外来压制”碾为齑粉了。如果“真是那样”,连诞生都很成问题。人的诞生(其他生命形式也莫不如此)只是“内在压制”惊人崛起的一种形式。人,何尝不是自体压制的产物,和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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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所谓“自胜者强”,实际上说明了这个道理,要克制“内在压制” 并不容易(只有借助于某种形式的“外来压制”)。谁能克制盲目的内在冲动,谁就是强者与好汉。可悲的是,内在压制是作为人的伴生物与先导者出现的,帮助人在宇宙间的普遍压制的迫害之下维护自己的生存状态,但到头来,却化成一个凶神恶煞的新暴君。
人和其它的生命形式在这一点上是完全一样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在普遍压制下寻求生存的空隙,就必须接受这双重的压抑。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忍受、应付这内外夹攻的局面。人及一切生命,真像一只可怜的壁虎,为了逃避那迎面打来的一拳,只好躲到墙缝里去找一个安身的所在……
传统的中国人算是深刻地参透了这一背景。他们把“安身立命”看作人生的第一大业。
099
什么是“斗争”?斗争无非就是对宇宙间普遍压制的反击。所以斗争哲学是变数的哲学……“零点哲学”是斗争哲学的升华。宇宙的“大圆”泯灭了斗争、超越了斗争,也是在最高的意义上体现了斗争的精义。斗争的精义就是反抗压制,“大圆”的精义就是成功地抵御着压制的围剿。谁能有效地抵御压制,就是昂然不屈的强有力者。圆承受了最大的压力,它抵抗最严峻的压制。
我们敢于承认基本的事实,连幸福、快乐、美满也无不源于压制。若是没有压制,也就没有压制松动、转移时给我们带来的那些美满和快乐、幸福。快感,无非是压制的解除感。
欲望起源于“压制”。作为人及一切动物的本能(需求是它的具体化),欲望本身针对压制而发。天地自然把这“不学而能”的本能授予人及一切动物──因为生存只是对压制的抵抗。人及一切动物都需要强固的本能,作为生存斗争的“武器”;人及一切动物是非常功利化的。幸福及快感(幸福偏重于精神,快乐偏重于身体),只是给予欲望的一种报酬。它们的存在是一种“诱饵”:用来引发欲望,而且用来犒劳欲望──使生命在茫茫苦海中得到些许的安慰、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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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制是无孔不入的。它渗透进宇宙的每个毛孔。比如,被诗人们称为 “爱情”,被生物学者称为“情欲”的那种冲力──不仅是反抗压制的产物;也对人构成一种新压制。人和其余生命类型同样,为了保证种族的延续(他之存在,多亏这种本能),就得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不“自私”就不能保证个体的成活)。大自然为了使动物甘于这一重负给了它们巨大的快感──诱惑它们生育后代,以作为部分抵偿……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压制!万物为维护自已的存在,就须采取抵抗平等趋向、沉沦趋势的自卫行动。正如植物伸向空明的天窝。万物为了扩张自己的存在,就须精心设计自己的抵抗,不遗余力地执行它……这,就是那些花色繁多的“需要”藉以产生的寥廓背景。即使连最细腻、最缚洁、最无“物欲”、最不关乎 “技术细节”的精神需要,也是如此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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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崇山大岳来自哪里?“文化出于需要”──这原是不错的。可“需要”又是什么呢?需要,不是空洞的口号或无谓的欲望。需要──永远,而且到处(时、空皆一)都是对压制进行抵抗的需要。一物要维持自己的存在,势在必发地要抵抗压制的摧迫。因为普遍压制的最终目的是要达到“大平等”(即“毁灭”)。要取消物与物间的一切差异,实现在压制面前人人(也是物物)的彻底平等。平等的真正含义,无非是化为尘埃,同等地接近地表……
文化,就发自人的生物需要。卫道士们之所以常持相反的见解,是因为文化一旦产生出来、构成一种独立的存在系统,它也就具备了自体的“需要”,一种间接的有时是朦胧的、模糊的需要。不同的文化源于不同的需要,不同的需要源于对抵抗压制的不同条件,不同的条件源于压制的形式、性格、时间罗网……
文化,是作为一种人造的“心理反压制”和“心理抗体”而诞生的。文化的内在变化固然循其内在的途径、依其固有的命运而展开,但也是压制的伸缩流易造成的。一种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系统存在,就难免白行其是、与外在压制相对脱离。这只能解释为:有形无形的内在压力暂时赢得了支配作用。这表明外来压制的不足、内在压力(反压力)的过剩。而这过剩,同样会使文化丧失原有的功能、陷入内部危机,步于式微之境。
如此看来,文化的兴盛状态,由于成功地抵抗了外来庇抑。文化的衰退,则由于它对抵抗压制的过程中派生出来的“自己高尚目的”的关切程度,胜过了抵御外来压制的兴趣。从而为了本来的工具而牺牲了文化的目的,那目的是维护生命的存在,使之朝气蓬勃、精力充沛地抵抗压制、投入战斗。
失落了这一目的的文化,就跌入了某种迷失状态。它自认为有着明确的方向感,实则失去了有前途的航向。到头来,它会发见自己的方向原是虚妄!文化的巨轮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各色各样的顽宾者和卫道士,一再重复了上述错误。古来,他们还将继续下去,直到某一文化气候的终结。他们沾沾自喜,自视清高──用以满足他们自别于人的文化虚荣心理……他们用动人或吓人的手段、强劲或娓娓的理由,维护他们关于“文化”的绝对观念;却遗忘了,文化的根本命脉在于发扬人的本能,犹如武器的功能在于延长人的手臂。……数典忘祖的历史悲剧,正被人们如此这般不厌其烦地上演着。
他们,想要和生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他们,想从天然的压制中找到人为的自由。
他们,想在文明的大厦上建立平等的沙滩与瓦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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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的新思潮,应该摒弃这种奉文化为神圣偶像的古老错误。应从“人的生活”的全价值上去考察文化;从一个文化对压制的抵抗强度和抵抗效率,来判断它的盛衰和它的价值。由此,可以从一个文化圈的现行状态,去追溯文化圈内的居民过去遭受压制的种种情状──这里透出了一道新历史学的曙光!
历史是什么?历史无非就是──文化人类在压制下不断挣扎……并拟构出各方式和各办法来逃避压制的连续运动。可悲的是,逃避不可能,压制像影子一样追逐着逃避者:逃得愈快,影子飞奔得也愈快。最后,奔跑者倒地而死,影子才悻悻离去,暗然消失。从这里,我们悟出了:最强有力者所承受的压制必最大;愈坚忍愈旺盛的生命,他所承受的压制也就愈为长久。
反之,一个生命衰落了、腐朽了,他所承受的压制指数就会自然地降落下来。一个生命如果死亡,他承受的生物压制就会消失。一个物体若被消灭,它承受的物理压制也就不复存在。我们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只要生命存在,压制就不会消失,生命愈来愈旺盛,压制对他就愈来愈沉重。衰弱者为什么容易心平气和呢?因为他的内在生命力衰退了,他承受的压制反而减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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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历史学,既不是为了现实政治而剿剥历史,也不是“为历史而历史”。新的历史学,是通过文化的现状去透视生活的过去,并在这一透视中窥见历史的节律。历史的密码音乐因此得而破译。历史,是一首雄奇壮阔的交响乐,它在本质上十分和谐,但这和谐是用剧烈的冲突构成的。没有对立和发展的主题,就没有动人心弦的乐章。人类的耳朵,有着追逐振频的听觉本能!卫道士们对此大惑不解:他们只要和谐、不要构成大和谐的冲突纷扰。他们只要安静而无生气的蛋,而不想要咯咯追逐的鸡群……殊不知这是一个欺人之念。
骚乱者们走向了另一极端。他们否定和谐而将冲突本身偶象化了。在他们的无稽狂想中,“不谐和音程”成为历史交响乐的唯一内容。这哪里是什么音乐,这是噪音的合成。
本来,文化的形态取决于各种压制的综合。文化在根本上不是主动的,它是应战的因而是被动的东西。它最多只是“主动的适应”。而适应,从根本上说则是被动的。
“创造新文化”──这是(对压制)较为敏感并较有反抗性的灵魂“特权”;他们的“精神之花”,是对那无孔不入的压制进行应战。
不可能凭空杜撰一个“新文明”。
精神之花的反力,满合着主动和进取但也只是后于压制而生。压制先于反压制,反压制脓照压制而理成。尽管这里没有一条固定不变的正确路线。
文化,不管它显得多么辉煌灿烂,都是一种被迫行为的苦果。也许这苦果散发着动人的芳香、沁人的甘甜,但创造者却付出了很苦很苦的代价。他们各有难言的苦衷!
必须撇开文化上、道德上、以及意识形态上的是是非非!以便深入一层地考察人类生活的得失利弊。
文化,不是目的。任何文化范畴,都只是反力的精神化形式,恰当的评论,应从精神来评价形式,从功能来评价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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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伟大程度,取决于它能够承受的压制总量。承受的压制量愈大,这个生命也就愈伟大。一个人,若能经得起别人经不起的波折磨难,无疑就是一个最坚强的人。一个人,若能干出别人无论怎样也干不出的事情。无疑就是最伟大的人。先我而出的人们,凭着他们本能的直觉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他们错误地抹煞了力量的绝对值指数,而拘泥于道德习俗的框架去评断历史人物。
在生物圈的丰饶天地中,“下降过程”是普遍存在的。这是各种生命的劫数与归宿。生命蓬勃向上的锐进奋发,只能通过不同角度的沉沦而实现。不在某些方面先行衰落甚至萎缩,就难以在另些方面取得扩张。同样,生命本身在衰落之中,却也伴随着某种范围的“上升进程”。在这里,扩张反成衰落的先导生命的力虽是复杂的:它富于弹性、善于转化。它时而收缩,时而伸张;时而顺从,时而反抗……但都是为了更有效地对付力图压倒它的外部世界。对于生命的某些类型(例如“人”或“伟人”)而言,尤其如此。
一切生命的上升进程,无非就是把“压制”化成“反压制”,从“抗原”得出“抗体”──从而发挥自已的生命力量。一切生命现象的下降进程(或曰“衰落”)无非是:由于种种情状,反压制不断转成新的压制。有益的抗体成为新的抗原。这使生命受到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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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最形象地体现了存在的特征。质最越大、体积越大,它的“浮力”也就越大。它因此承受的内外压力也越大。这里,有着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循环之链”。
生命的真道也凿凿显示:
越伟大,压制越大。
越伟大,承受的压制和施加的压制就越大。
《老子》有言:“上善若水”。生命界整个趋向于“中庸性格”。
“寻求伟大者”,若无相应的内力,就会因超常的压强而天折。真正的伟大者。像一只孤独觅食的鹰──他必须攫取猎物以充实自己,以便飞得更高、更远。而对猎物,这一循环便意味着牺牲。所以伟大者,必带来伟大的压力;力量的转换成为生命的大艺术:“节能”成为生命的第一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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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生命世界和人类文化的潜在价值观。什么“美”,什么“善”,什么“真”,什么“伟大”,什么“永恒”,什么“至高无上”说穿了,无非就是对“反压制能力”的赞美颂扬。这些颂词,发自人对自己本能的激励。为自己活得更有生气、感觉更好,能够成功地抵御、排斥各种压制,就对我们视为“美”、“善”、“真”、“伟大”、“永恒”、“至高无上”的生命力本身,进行了充溢着敬畏之情的咏叹!人的精力,在这儿得到升华与净化。
什么是“美”?抵抗了被目为“丑”的压制势力的,就是美!
“美物”是什么?就是那抵抗住了(使之变丑的)压制力量的存在!余可类推?……
有一天,这些“美”、“善”、“真”、“伟大”、“永恒”、“至高无上”的存在,再也抵抗不住那压制的渗透、摧残,就会沦丧成为“丑”、“恶”、“伪”、“渺小”、“暂时”、“卑琐无聊”,一文不值。余可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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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稚嫩的生命之花,要取得“兴盛”、逃避“衰落”,就必须取得一个暴君的欢心(至少是默许)。这个暴君就是,内在压制(反压制)与外来压制(正压制)之间的平衡。平衡一旦破裂甚至仅仅“歪斜”,暴君就不禁雷霆大作、胡乱破坏了。盛衰兴亡,荣辱休咎,说到底无非在于,这个平衡是否还在稳健的状态中。──别的解释即使再妙,也是这一解释的区区翻版……平衡了,就“好” 了;平衡了,就“无事”了;平衡了,苦难就消解了。然而,“保持平衡”──却是生活中最困难的艺术;它需要极大的才赋与技巧,很少有人具备它。而“保衡” 的功力,并不在于消极的维持。积极地开创新平衡,让那些古老的神话随同它们的神灵们一同死去吧!这,才是“保衡”的天赋流露。
古老的神话中充斥着“守成”的说教,还有所谓“永葆青春”的妙术……但这一切都是可疑的夸口、事后的吹嘘。因为世界太活跃;生活,被变动不居的意图支配着……没有什么能有效地阻止这一切。生气勃勃的力量断然崛起、无情蔓延。同时,我们现代人和远古的猿人有何区别──面对整片需要开发的天地发呆。
宇宙间的处女太多了!她们吸引我们,使我们心神不宁……更何况,在今日人们的眼前,还有什么“成”呢!还有什么“盈”、什么“泰”之可保呢?有的只不过是一片片广漠无垠、有待绿化的荒漠。这引起我们的沉思。锐利的反省揭破了这个大千世界的薄薄面纱,将其最实在的底蕴暴露在我们眼前。这个底蕴可以给我们震荡;也可以引起我们发自内心的虔敬。
虔敬,起源于震惊和恐怖;起源于圣洁的解脱欲。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