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三章心灵界域的暗礁
三、他人的目光
139
他人的目光,不仅是社会准则的表现,也是生物准则的表现。它暗合着嫉妒、敌意、爱慕、欲求、崇拜、鄙视……它是通过相界的心理体验的方向延伸过来的无形绳索,它羁绊着、支配着每一个人的行为甚至思想。这一心灵窗户所透出的压力,对于不同的人,只有程度上的差别。古代的隐士,在孤芳自赏、睥睨世人的时候,为了逃避这透过“心灵的窗户”放射来的压力,他们不惜躲藏到深山老林里,忍受寂寞之苦。或是无所不在的挤压,或是孤独寂寞,他们选择了后者。他们是被“千夫所指”的目光压力赶走的心理难民。他们躲入陶渊明式的田舍──那里虽清贫,但耳目却少。或是爬上谢灵运式的“山间小路”──那里虽崎曲,但口舌也少。个性孤僻(不善于“社会化”的结果)而又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人,舍此何由?
140
他人的目光还会凝聚成一种“群体的注视”。它紧紧追随、跟踪各种社会的生灵。它甚至能从最古最古的书籍上注视着你。它甚至透过最寂静的山林──默默地盯着你。儒家的圣贤们被这无形的群体注视给镇慑住了,他们发出了“慎独”的呼叫。社会的注视,化为内心的良知、良能。超过了策略范围而达到了洁癖的“慎独”,奉承着想象中的社会注视──唯恐这目光伤害了自己。
在他们的慎独中,悄悄藏匿着一个极大的妥协。这就是,把社会的注视予以特化,将之升格为普遍的真理:不仅是社会的道德真理,还是宇宙的秩序真理。庸俗的主宰(他人的目光,披上了神圣的衣冠;对它的屈服也就不显得那么屈辱了。神化自己的主人,为的是提高自已。
因为有了这层乔饰,“君子慎其独也”,就不是向他人的世俗群体力量臣服,而是向内在的道德良知、向崇高的天命天道的虔诚皈依。但在事实上,任何崇高的归顺与光荣的臣服,都是以自身的软弱与对权力的敬意为基础的。任何貌似虚无飘渺的理想,都是缘起于极其卑微的生存纠葛中。所以,“君子有三畏,畏大人、畏天命、畏圣人之言”。畏惧的对象分别是世俗的偶像、神圣的偶像、世俗与神圣的混合体──而首先受到敬畏的还是世俗的偶像。
141
《周易·系辞》曾经阐述过一种带有“仿生学”意味的社会心理观念: “尺蠖之屈,以求信(意为“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尺蠖的委屈,龙蛇的冬眠,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自然和文化气候的转变。理想,目的,原在经世致用;而和光同生、与世浮沉,则是为了有朝一日去发扬自己的天赋之性(“崇德”)。
这种对社会心理压力(透过各种“注视”交加而下,既屈服又反抗、以求最终征服它的古代“方法论”,不仅取自原始仿生学的启发,还得自天象的垂范:“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主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在《易传》作者的智慧中,天象的节律,成了宇宙间对立力量进行大规模贸易交流的象征。这一象征,促成了一种弹性战略意识的诞生。它要求一个人在进行此项奋斗(力量伸张)时,必须在彼项有所敛息(力量收缩),以此确保行动的有效性。
人生的艺术、社会行为的艺术,因为弹性战略而成为一项“妥协的艺术”。它注重针对性、阶段性,以及与各种力量的广泛联盟(结成统一战线),以确保在“解牛”过程中游刃有余:对各个障碍,各个击破。实践的艺术家与灵性的艺诛家之间的根本区别正系于此,他不把经过升华的自我(理想)与他力图制服的世界对立起来;而是把经过贬损与隐蔽的自我,投入到一个大群体,通过此群体去制服世界;最后,可能的话,再让自我显现出来。
《礼记·大学》篇宣讲的正是这种实践的艺术:“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的目的,就是让行为的主体即便处在社会的注视下,也要显得无可指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同“新”)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说,只有通过“明(显示)明(明智)德(天性)”式的收缩,才可能把力量集中到“新民(征服社会)”的大业上。这是实践的艺术,因为它承认“至善”的存在,并以“止于至善”为理想的境界。在流动的灵性看来,至善是不可企及的,更无法留住。但实践的艺术却认为“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被奉为归宿。
这意味着通过克制并牺牲更高的精神要求,以满足居中状态的“多数的世俗利益”以减缓他们眼光中射来的压力,并认为这是合乎实践规律的良策。《大学》与《中庸》从两个相异的侧面阐述了社会心理学的一个沉重的原理。二者有些细节看起来矛盾,其实却圆融一体、互为表里。例如舆论,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社会注视。它可以是自发的,也可以是受到操纵的,但同样都发挥着保障、监督和施加压力的社会功能。任何人都不能超然舆论之上。虽说日本有句俗话叫作“谣言过不了七十五天”,但要紧的谣言,却足以致人死命,使你活不到七十五天。这是真正的“软刀子”,“以口杀人”的杰作。
142
渴望创造历史的人,须得打破社会的成规,这就会遭到舆论的压力。因为舆论毕竟是“现在”而不是“未来”的代言人。
创造者既然摆脱不掉异己势力和他人日光的注视,则只好取法于儒家的社会心理方法,对之作出,“一屈一信”的反应。屈与伸的方法是自如的、可创造的。但效果则限定了它,有些方式更起作用,因此,选择的自由、创作的自由,到头来总是以社会的承受度为尺度的。即便是“金钱社会”、“西方民主社会”也无从例外。
关键在于:不要被这一压力吓阻住,从而放弃创造的意向,退入庸庸碌碌的生活圈子里去。生活是容易的,创造则很难;人的本能大多是舍难而就易。只有很少很少的机会提供给敢于破常规的人。创造性的生命是,利用社会舆论与他人注视的压制,在承受中将之默默化为一种变态的动力──以此逼使自己的反压制的创造力,乘势集中到特选的突破口上。
完成这种转化,需要一种与众不同的世界观、价值系列表作为杠杆。一种全新的方向感,一种对自身的全新意识,一种对世界和他人的特殊感受,一种善于折射他人眼光的天赋──这就是我们的创造者。
143
在以人为主体(表象意义上)的文化力量的消长势力中,心理的力量往往胜过物质的力量,决定着各种物质材料的取舍及命运。通俗地说,“外因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法国启蒙时代的思想家沙利·路易·孟德斯鸠对此颇有深刻的认识,他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写道:“迦太基凭借自己的财富向罗马宣战,但正因为如此,却有它不利的一面:金银有一天是会用完的,至于德行、坚忍、力量和贫困却永远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第二章)
而后来的罗马人为什么先盛而后衰竭了?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可以说是没有止境的,是个谜底永远在变化中的谜。但我们注意到,罗马的衰落是与少数优秀人物对社会影响力的下降及其公共事务的冷漠,成正比的。他们终于疲惫了,肩负不起自己的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他们终于屈服于正在沉沦的大众文化的压制下;而一切上升的文明,却要求少数英勇无畏的精英,在孤独和贫困中反其道而行之。
144
善于折射、转化他人目光中的普遍压力,才可能从生物群体准则的支配下和沉沦中解放出来。进而再从社会习惯准则的钳制中,解放创造的精灵。人类文明的各代先行者们,不论其动机、动力是什么,都是这么表现的。以此为先决条件,然后根据精神潜能的雄厚度,才可能升到众生的生命之海上他们如是摆脱了(或叫忘却了)旧有的纠葛而面对一个新境。他们把原先射向他们的社会注视的目光聚集起来,经过独出心裁的重新酿制,反射到他人、成规、历史等茫茫夜海的深处去、投向天宇的无穷黑洞中……
在震惊与迷惘造成的一片沉寂过后,群体的阻力突然变成热情;“他人”变成了崇仰者。热情与诅咒同样盲目,但却给新的光提供了迅速传播的机会。新的崇仰把该诅咒的异端,变成了必须皈依的新巅极。这巅极早先受到众目睽睽的压力,现在却像磁石一样吸引他们的眼光,并对他们的眼睛构成一个强烈的刺激。我们把这种怪现象叫做“历史力量的对流”。峨眉山的金顶上不时隐耀在人们眼中的“佛光”,就是自然力量之间的这种“对流折射”。而所有的圣者、大师、先驱,所有为世界历史的航道树立航标的人们就是那折射并对流在文化心理界域的“佛光”。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