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三章心灵界域的暗礁
九、“王”的原始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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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观相同的情境中,在气质相似的压制网络中,样态不同的心灵,感受到根本异样的宇宙洞天。以此可以区别三种心灵:
1,天才;
2,疯子;
3,常人。
这是心理生物的三个品种,彼此相视如同陌生的异类。也许在深处,彼此怀有比对异类更多的困惑与隔阂、蔑视与厌恶。
通俗的看法常认定受到承认的天才无所不知。如认为天才能恰当理解疯子与常人;而疯子不能理解常人,更不能理解天才;常人则能理解疯子但不能理解天才;因此,天才是最孤独的──就是一种流行的看法。我认为,这种等次的分类,是一种科学迷信的遗绪。因为在这三种心理生物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就其本来状态而言的“理解”。天才之不能理解常人,尤如疯子之不能理解常人。常人之不能理解天才,尤如疯子之不能理解天才。常人不能理解天才,有如教徒不能理解教主。
天才有特殊的情绪和禀赋,疯子有特殊的情结与禀赋,常人亦备有自己的情绪与禀赋──如果不从功利的角度去辨别,那就无法划出其间的分际。人们隔着天河相望──无形而又无限的鸿沟比王母娘娘的“天河”还要难以逾越。没有七夕的鹊桥盛会去一年一度沟通这些寂寞而彼此隔绝的心灵,徒使隔河相望的两造常怀迷惘。他看见了对方,但无法走上去,拥抱在一起。于是,社会分裂了,历史断烂了。巴比伦通天塔的失败,不仅仅是语言隔阂造成的──更深刻的心理隔阂(上帝分裂人类、使之不能成就通天之塔的计划)是语言隔阂的动因。
心理的铁幕,使操“一种语言”的人们,尽管热切地交谈,却不能理会对方的意思;甚至导向反目、操戈,走上备异的命运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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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与类之间的幽闲,是个体之间幽闲的延伸与扩大。“类”,不过是个体差异的典型化与夸张而已。分类的幽闲终非静态的完成,它是方成与方生、方生与方成之际的动态。因为力量的增长,迫使心灵去寻求同道,迫使心灵去创立同道──把自己的力量投射给对方,使力量在心理生物的品类内部实现流通。在压力下,在各个文化圈子的空旷中,迟早会升起一个“通天下之志”的灵魂,他的风度生气勃勃,在千年酣睡中恢复了元气,修炼了金丹,仿佛无畏的游龙,潜隐在死水的深处。
在古代中国的智慧海中,对这个“通天之志”(《周易·系辞传》)的灵魂,用“王”的符号予以表现。王道之王,不是裂土而封的君王;不是割据一方的山寨之王,而是作为心灵世界的精英和反击力量的象征。
王是新奇的沟通者。
“王”,是一个用来描述沟通作用的符号,而不仅仅是一个奉献给沟通者的称号。在“王”这个符号中,代表沟通主体的,只是那贯通三个(横)层次的一道灵气──即那一竖。从上方起算的第一层次(横)是无机世界的象征符号,代表古代中国人称之为“天”的那种实体。自下方起算的第一层次,是有机世界的象征符号,代表古代中国人称之为“地”的那种实体。居中的那一层次则是社会界域的象征符号,代表古代中国人称之为“人”的那种实体。而贯通三界的一道灵气,作为心灵界域的大动源,一种类似“神媒”的创造者──化为古代中国人称之为“王”的那种动态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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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宇宙层次和一道心灵动力,构成古代中国的“四维意识”。《老子》对此有过明确的阐发: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二十五章)
因为《老子》标榜“道”,所以把“王”的原始内涵,嫁接到了“道”的名号之下(“王”的一竖,正是“道”的表达);而仅把“王”作为“人”的集中体现──这是对原始宇宙论(“王论”)进行政治世俗化(“道论”)的一个结果。与此同时,也就在“道”之上,又延伸出一个更高的本原──“自然”。在这种意义上,与其说老子是“道家”,不如说他是“自然家”!
春秋以后的政治权谋者,已经忘却了古代精神领袖们对于“王”的原始理解。在政治世俗化浪潮的冲击下,神秘感减退了。在附庸风雅的政客中,流行起了关于“王”的新见解──“王”成为那种玩弄屠刀、假冒斯文、裂地自封的空间盘踞者。贯通宇宙层次、协和万邦的精神领袖,于此变而为称霸一方的世俗僭越者。春秋以降,中国各地大小统治者纷纷自立为“王”,就是文化思潮发生重大堕落的显著迹象。再后来,半开化地带的僭主(如秦公、楚子),由于不太懂得文字的精密意义,以至胡乱用起“帝”与“皇”的名号来。
“帝”与“皇”的原始观念,本富于中华精神世界的特定内涵,是指某类宇宙本原(如上帝)而言,这时也开始遭受政治化、世俗化的沉沦之运。战国晚期,世俗已有称“帝”之举,如秦自称“西帝”,而赠齐以“东帝”名号。战国结束,赢政的自大狂心理恶性膨胀(这是对他的身体软骨病的心理补偿──伟大光荣正确的秦皇原有鸡胸之疾),竟嫌一个“帝”字不够痛快,必欲重叠使用“帝”与“皇”、自封“皇帝”而后快。这与二十世纪的某人教唆他人连用四个伟大来颂扬自己的心态,是一致的。当然,自封四个伟大的心态更为自卑就是了,道义上的破产,似乎是与名号上的尊贵互为补充的。
宗教观念的沦丧,则是和无休止的徭役一同降临──降临到日益衰弊的中国大地和日益卑微的中国人民。
“王”的厄运来临得更早些。周人的领袖姬发为了宣扬他是鼎革天命的力士,就取了“王”的名号。为了抵偿世俗化的不良影响,他又以“天子”自居,并仿效殷王兼行大祭司的神事。而殷王的世俗权威,本是从属于他的宗教大祭司这一神秘身份的。殷王是由神圣而渐趋世俗;周王却是由世俗而突袭神圣。这样,“王”,也就从宗教哲学的象征符号,蜕变成了世俗政治的一个压力源。这个宗教思想、文化观念上的大革命,包含一个源远流长、由微而著的大浩劫。我们这里不打算讨论它的进程和细节,只是意在指出,“王”、“帝”一类的称号,原有更深邃的精神特质,在高贵的个人精神被下贱的群体实践所规范、吞噬的沉沦趋势中,它们的本义才逐渐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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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来关于“王”、“天子”、“皇帝”的多种迷误,如果不被澄清,新一轮中华文明的精神太阳,就再也走不出历史尘埃积成的深厚阴霾。如果不对历史尘埃进行清扫(这是“整理国故”的一项重要内容),太阳与群体之间的反馈通道,就会被病态所壅塞了。古人暂时的政治手腕,被劣等子孙当作“精神遗产”继承下来──还有什么比这荒谬的事?罪不在古人,而在我们自己,在我们无力摆脱古人的阴魂。
一种新的生命力量,在我们的血液中沸腾,他告诉我们:
“王”,只是心灵界域的精英,而不是任何其他。“王”是心灵界域反沉沦力量的大象征,而不是任何其他。“王”是沟通天、地、人各层各面,贯通无机、有机、社会文明──于一道元气之中的超然生灵,而不是任何意义的执政掌权者。
对中国的良心而言,“圣人”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圣人”,不是一具遗体或他的遗教,不是篡夺政治权利的军阀,而是活跃在我们每一个人血液中的力量。“圣人”因此无形迹,因此无所不在。他与我们共生。天生“圣人”,是为了超渡人类,而不是让活大做“圣人”遗体、遗教的殉葬品。就此而言,基督教的“圣灵”观念,也许比儒道两家关于“圣人”的观念更优越:
1,它反对具象的崇拜;
2,抽象的“灵”比实体的“人”更少错误;
3,“灵”能激起更广泛的灵魂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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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通过王符,早就建立了精神的“四维空间论”──无机界域的一维(天),有机界域的一维(地),社会界域的一维(人),心灵界域的一维(灵):
这是不怕洪水之神红色共工予以撞击的宇宙四维。
任何异族的铁蹄,都无法踏碎他,更无法消解它。千奇百怪、形态不一的反压制力,在各文化、各时代的“王”的精神气质中,得到了示范与显现──最隆盛的会演,最激切的再生……集于一身。神奇的沟通者。凝缩着有弹性的反抗力量。他,是作为那“永恒的阴霾”、那“普遍的压制”、那“沉沦的网络”、那“冷酷的女暴君”──热忱而灼目的对应者:在贯通宇宙诸层的洋流中,崭露头角。他反击不断趋于耗散的命运与沉沦,并不像海德格尔等生番所论述的,多半只是文明现象或心理现象;相反,他早在比神话还要古老的时代,就已是宇宙的根本宿命了。
有各式各样的沉沦。但最根本的沉沦是宇宙的沉沦。我们的热切希望在于,一息尚存、正在活动的人们,能够反抗投影在“我”身上的沉沦动向。我们的活力,使得腐败趋势的蔓延,得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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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沟通各界的奇才来说,对于那些最终以自己的人格去左右文化潮流的奇特人物来说,气质比才具,更重要;才具是从气质的充分发育中,产生的;才具顺应气质;而压制气质,则从根本上阻碍了才具的成熟。天才,懂得并获有足够的好机运,去弘扬自己的气质,以改变文化圈内外的大小气候。这是天才世界中的“以战养战”。
行动比意志更重要。叔本华说,意志不能支配意志。但这位研究意志问题的德国人却似乎忘了,行动的后果,常能改变意志的环境,因此,行动及其招致的事件,含有推移意志形态、改变意志发展的特效。我们据此作出的判断是,意志是可以改变意志的!只是,那不是通过直接的口令,而是通过行动──一种间接的口令──去迫使已然的意志,改弦更张。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