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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选骏来稿:《王者之言》(080)

www.creaders.net | 2006-10-17 16:19:19  万维读者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三章心灵界域的暗礁
 
 
十一、含苞待放的时刻
 
204
 
最有力的状态是“含苞待放”的时刻。这时,生命的内在活力那含蕴的反压制力量──已经完成了他的空前凝炼。初期的开放也是值得赞慕的。“放而不肆”、“含而不露”,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这难道仅仅是“想象力”的作用吗?不。这是生命力。
 
历经磨难而得以集结的力量,肩负着使命来到世界上。不完成彻底地自我宣泄(这意味着相对的胜利和相对的毁灭)他飞会消声匿迹的。一个成熟的生命──又不因熟透了而趋于朽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物!一个因其美好而格外短暂,一个因其短暂而格外美好的事物!他保持着高昂的欲望,却又不让这些欲望得到弗洛伊德式动物主义的充分满足,从而削弱其力量的势头,以此久久保持一股静悄悄的冲力。在事实即在生活的层次中,获得一种主动的饱满。这饱满,这饱满状态,不是人为的紧张,而是长期的压制集聚起来的宇宙之精,是大自然的丰盈赐予(虽然在世俗标准下,它不乏“苦难”的意味),是特殊灵魂“无为”本性的天然流露。他由此升腾到震慑亿兆而令万人景仰的高度。他,也许采取了冲宁淡泊的形式,但内含的力量则是波潮浩荡。
 
205
 
释放多余的内应力的消解行为,作为处置过剩精力的本能活动,有积极意义。过剩的内应力(反压制力)需要消解,否则将从内部危及生命。生命本能中自保性反应的功能虽然一致,但因条件各界创造了形形色色的消解方式。
 
消解行为可依其对象而分为两大类:
 
1,发泄;
 
2,解脱。
 
发泄是侧重于生理层次的、有对象的消解方式。解脱则是侧重于心理层次的、无对象的消解方式。或者说,解脱行为的对象是行动者自己。众所周知,发泄欲望的行为必须有一个外在的对象,通过对此对象的追逐与占有,依据生理、心理的过程实现发泄。解脱则不然,它不仰赖外物,它可在行为者自身的生理心理场内,通过心理活动及与此相关的生理变化来实现。对有意识的动物而言,发泄行为常由生理因素直接开启,并在生理的天地中求得归宿和满足。而解脱行为,虽也原始于某神生理压力,但却诉诸心理方式的解决。
 
正如生理天地与心理天地本来相通,发泄模式与解脱模式本来也彼此渗透,互为表里、因果。在心灵的海上礁石丛中,摇曳着一艘谋求安全与平衡的人生之舟。这舟上有两杆巨桅,这就是“发泄”与“解脱”它们为人生之舟摄取了动力;在许多情况下,还决定了这动力的方向。所以雄伟的创造者和优越的精神人物藉以兴起的环境,一般并无特别的引人注目之处。和他们“共同享有”那一环境的人,岂止成千成万。但结果如何呢?在一大片池塘之中,只有一株青莲出污泥而不染。一枝独秀,所藉者并非油泥与气候,也不仅是可见的遗传特质,而是科学至今分解不出的某些恰到好处的要素。许多出身微贱或生活贫寒的奇士、圣人、英雄、企业家等等他们久经周折的生活史足以说明,科学尚不足以预先指导人们去怎样做,才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这种神秘性,使人类的行为迄今还停留在全面的机遇性和具体的盲动上。
 
如此看来,患难兄弟的对垒、亲密战友间的火并,并非历史的罕有现象。事实上,曾有多少神话、史诗、戏剧、传奇,以及市井小说,将此选作“永恒的题材”!思想的历史和精神角逐的记录更不用说了。军事、政治、经济、爱情、荣誉、社会地位等方面更为实际的活动,也无不充满了这类戏剧性的冲突……同样,生理系统和心理系统之间,发泄行为和解脱行为之间,也不断上演着这类时而激烈、时而和缓的剧目。
 
206
 
“发泄”狠狠地嘲笑“解脱”,“解脱”则报之以无比的蔑视。“发泄”认为“解脱”不切实际,隔靴搔痒;“解脱”则厌恶“发泄”的卑下贫瘠、一览无余。它们彼此试图压倒对方,以便把对方贬为补充自己模式的一种调料。如果脱出二者的固有轨道,而作超然(当然也超越不了人的精神状态)的俯视,当能看到,二者在生命历程中常是互补、互通、交相作用的。
 
而极端的发泄式行为,被称为“纵欲主义”。它常是极为广泛的,决不限于现代人津津乐道、专门留心的情欲领地。甚至有精神上的纵欲主义者,有以利他主义为假面的纵欲行为。而极端的解脱式行为,则由于它抑制自我的外部表现,被不甘于人生寂寞的学者们戴上了“禁欲主义”的冠冕。但真正的禁欲行为,只不过是对欲望的表现方式进行了根本的改造;使其具有社会习俗中的禁欲外观而已。试想,若无强大的内驱力为杠杆,像是禁欲这样违背本能的行为,又根据什么决定,从何作出呢?
 
207
 
禁欲是什么?纵欲又是什么?它们都是消解压力的行为。历史告诉我们,在许多情况下,禁欲行为是对纵欲所造成的虚脱状态进行的一种“补助”;而纵欲则是在厉行禁欲后的过激反应。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反应是一种“使用”:使用、消解那些郁积过多而发生着变质危险的过剩精力。此外,历史还给我们另一层启示:心理方面的过剩精力,却并不能通过“发泄”去排遣哪怕发泄到了“纵欲” 的地步也无济于事。平衡心理方面的过剩精力,只能留待“解脱”的途径,通过转移、净化的方式去实现。
 
 
208
 
生命是这样一头怪兽:具有自我平衡、相互平衡、与环境相平衡的杰出能力。不论是发泄及其标尺下的纵欲和禁欲,还是解脱及其标尺下的转移和净化,都以根本上的平衡为目标。有些极端行为乍看起来是违背了一时一地的平衡,但那是对长期压制的反动;是“以夷制夷”──以惰性去报复惰性。从久远而观,起作用的仍是追求根本平衡的倾向。否则,有机体又将何以立足?
 
 
209
 
禁欲和纵欲,是同一行为天平上的两个秤盘。它们都是用以描述过度行为的形容词。禁欲的深居含义,是强化反压制力量的冲动;纵欲则以减轻内在压制(即过剩了的反压制力)为至上需要。唯一的准则,是创造并维系作为生命基点的双边平衡。二者汇合于内外平衡、身心平衡的生命海。由于深刻的平衡需要,一旦外在力有所缓和,人们马上转去释放内在压力,体现发泄和追逐欢乐,成为一种更高级的自保形式。所以诗人们常感叹说,“富贵思淫欲。”实现了欲望,意味着内在力的紧张获得了缓解。
 
其机制在于,消除了饥饿、安全、温暖等方面的外在威胁后,原先聚集起来以图对抗的内应力,就成为相等多余的过剩之物。消耗它,就成为生命努力追求的首要目标。这时,“享乐主义”便会抬头。所以,一个成功地完成了外在扩张的民族,往往立即面对着内在的腐化。而逆境较之顺境,较易避免内应力的流失。
 
 
210
 
问:生命的最高丽质是什么?
 
答:是“日新其德”。
 
日新其德就是不断更新生活者、思想者的心理样态(而不是“结构”) ──德,以更有效地把握环境。除了心理样态与生存处境相对应中形成的诸德之式,既没有普遍有效的道德,也没有永久生存的品德。生命的最高德与各种乌托邦、理想国、乐园或净土的设计根本相反:它决非固执不变,而是追逐新颖,以“变”为“善”。而作为生命之至善品德的求变的能力,则又不离其“宗主”。这宗主,就是生命藉以诞生、存在的自然压力及其启示。人所讴歌的“师法自然”,不仅是画匠或艺术家的诀窍和顿悟,且是各种生存样式自古以来就默默遵循着的大道。师法自然,乃是日新其德的不朽依据。如现代的仿生学,就是这方面的杰作。
 
211
 
不离宗主的迁异,师法自然的变化在古代中国文化的观念中,被表述为 “易”。《易经》就专门发挥了这一无穷变化和无根迁异的宇宙观。《周易》把生命默默遵循的大道哲学化了,浓缩为思辨的轨迹。师法自然、不离宗主的周易哲学,因而成为整个中国文化的内在构架和灵感之源。从此,不懂得、不参与《周易》式的精神活动的心灵,就无法探悉并不悟中国文化的基本奥妙。
 
当然《易经》作为一部人为的作品,尽管讲述了师法、不离与变化、迁异的基本原理,本身却是处在一种不完满、未完成的生成状态中。这不是幼稚与粗糙,这是深刻智慧的证明──它为自身在未来的持续发展,准备了众多的方向和充裕的空间。它保持着生命的弹性与结构的可塑性。一部着墨无多的《周易》,与其说是“体系”,不如说是“启示”,是中国式的“上天垂象”。它和围绕它而形成的易化精神,可以说是“中国文明的启示录”。
 
212
 
在这样的启示看来,点到了,就够了。能够理解的心灵,就足以理解了,也许还会因此而理解得更深、更透、更富于生命的丽质。若是接受者失去了生命的力量,再细再密的阐释与证明,也难以使他理解,反会把繁琐的语言变成义理的迷宫。而对生命力活跃着的心而言,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暗示,一个微不足道的讯号──整个宇宙的秘密就突然打开了,对着他那正在开启的心扉。
 
《周易》使我们避免了陷入迷宫的危险。它以简约的语言和启示的图象,向千万年的历史和各种族、各文化的心灵,展示了一种普遍的原则──“君子以自强不息”(日新精神)。这一经典精髓,是对来者的启示,对往者的总结──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周易》哲学从人性和宇宙的深处,捕获了生命用以自立立人的普遍枢机。这枢机承前启后,功盖天地。对实用文化和精神文化而言,它都不失为一个普遍的动力和一个持续的场。对于人的生活(不论就其动物模式的方面,还是人所特有的方面),这已构成各种价值均可附系的活座标。
 
他告诉我们:生命只有不断调整自己与环境的关系、比压(或以东方式的“克服自己”;或以西方式的“降服外物”的方式),和对应形式,才可能处于有效的生长状态。什么时候他松懈了这类调整,什么时候没落之运就毫不容情地降临了。什么时候他因为躲避辛劳而放弃了这类调节的努力,被动的奴役状态,就会攫住他的身心。
 
213
 
这种意义的“东方式的克己”,不仅是力量的体现,也是一种策略的运筹。它的真正目标是通过克服自己去同化他者与环境──“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西方式的降服外物,则是又一类型的战略方案,它的目标是通过“征服宇宙”来 “扩张自我”。其功能在于重建自我与上帝、个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表面上,意在改善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但其实在目标仍在通过这类提高自身力量的努力,取得对异已势力的战略优势。可见,东方精神与西方精神在“体”上极为一致,所不同的只是在“用”上而已。
 
不论是中国农民式的“行中庸”、固守乡土,还是北欧“海盗式”的走极端、远涉重洋,各种生活方式、思想方法就其本身状态言,都可以是健全的。不断的自我刷新,不停地因时而易,是使生活趋于不腐、不死之境的要素,这就是 “易化”的本质。在保此丽质的前提下,各种生活方式、思想方式的价值,是同等的。有人把生活分成“坚强的”与“软弱的”两类,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泥古不化者,坚强却无益,徒令腐朽弥甚而已。而勤于思索、与时俱进的人,即便是“软弱的”,也不致于脱离生命之水。而对文明有机体说,坚强的停滞比软弱的弹性危险得多。因为这将吸尽、耗干生命之水。如果把坚强与坚硬划上等号,那就更是灾难性的了。
 
214
 
“太阳底下很少有新的东西”,因此,新的东西就近乎好的东西。即使新东西本身并不等于好东西,也因其新鲜而不失为好东西的象征或预兆。一切好的东西,都只能是从新东西包括新挖掘的旧物之中来。有价值的古代文物,有价值的往昔精神,其价值在于,新人们从古老的尘埃下,发现了新价值、掘出了新意义,并对新生活的生成,起了“资助”的作用……
 
如此可见,“中体西用”论和“西体中用”说──都是精神的迷误。
 
任何学问,都只是人生的工具(“用”),怎能成为人的本体与主宰(“体”)呢。
 
各种传统文化名义下的本来价值、固有属性也许是有的,但因为人的认识能力受到自己感官的无情限制,因而很难认识它。因此,这些遥远的价值、隐秘的属性,对当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来说,是近乎不存在的。正是基于此种前提,认识的价值和功用的价值,几乎是同一的。这样,被人评定为“新”的事物。意即人们在其中找到了新的功用的事物。而意义和价值,说到底,也只能是作用于当前的 ──或当前预测即体验着的。
 
“新”,有时是创造,有时却是循环。前所未有的创造固然是“新”;光复旧物的循环,就其动用层面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新”!至少,它给人们免除了生活上单调延续的劳役,和文化上刻板重复的苦楚。循环中的新事物,比人创造的纯新之物或许具有更大的生命力。若是没有昼夜的轮回与四季的更迭,我们的生活与文化中的节律和美,将是难以想象的。
 
《圣经·传道书》说:“太阳之下,没有新东西。”但我们说,“每天清晨劈开黑暗的太阳,都给人以一次清新之感。”作为新民族的缔造者,我们前来反抗犹太人衰老智慧的压制:太阳不但使漫漫黑夜为之驱散,还是宇宙节律在地球上的步履声!它不断启动我们的心扉,使之充满喜悦与激动,并迎合着宇宙周期的颤栗──感受比实存更重要,因为实存是通过感受起作用的。
 
215
 
含有最大能最的“德”,对生存活动不是禁锢,而是一项有效的保护。如果说保护本有禁锢的成份,那么“德”对生命的保护性,远大于它的禁锢性。简言之,“保护”以抗衡外力为首要使命;“禁锢”则以约束内力为根本趋向。 “德”的良好状态,其标志是把矛头指向外部,在此前提下,甚至可以变禁锢为更高意义的保护。也只有在此前提下,生命的日新其德,自然而然成为他与时俱化的自我保护。他在顺乎本能的试练中,切合了宇宙的节律,得以在时间的摧残下,绵延自体的盎然生机。
 
216
 
“净土”的观念起源于一个奇特的错误。全方位地看,净土观念是意欲摆脱生活苦难的超验性宣言。
 
净土观念,原作为各种教徒的一个纯粹梦想(以来调剂他们不那么纯粹的生活)。这只有从各种宗教是对乱世的回答这一前提出发,“超凡入圣的净土”,才会引起人们的同感和向往(而不是世俗的所谓“理解”)。除去这种严格意义的“净土”,一切净土观念都只会导向更深重的沉沦!因为从本性上说,它们是敌视生命的。它们蔑视并排斥了生命所必需的种种血腥气。在他们迂阔的眼光(严格地说,是伪善的舌头)看来,压制力量是宇宙的罪恶(“相”与“魔”);而反击力量则是个体的罪恶(“欲”与“业”)。如此推论下去,只有“涅槃”,才近乎真如,才算得真正高贵。可是,那涅槃又是何等的境界?对此,也许只有入了涅槃的圣者才能做出确切的回答。然而,入了涅槃的人还会说话吗?还屑于说话吗?因此,涅槃除被世俗化为谋财害命的勾当,别无出路。
 
217
 
流俗的涅槃是懒散的借口,是半醒午睡之间的睡眼惺松。它是被不懂得涅槃、从未接近过涅槃的手,捏造出来的梦呓。那些泥、石、金、木的佛像,都长着一双老也睁不开、老也睁不大的迷茫睡眼,他们的最高理想,是把世界变成一个梦,一个作为净土之反像的世俗之梦。正是这种历史的破产,使得佛教式微了。西方的冲击来到中国,西方的天国观也随之而至。我们发现,在这一点上,基督教的来世论与马克思──托洛茨基式的现世净土观之间,在犹太背景上,是完全一致的!它们过分远离了中国人的精神气质,所以当某些数典忘祖之徒说什么“死后去见马克思”之类的临终呓语时,他们的“马克思”不过是“阎罗王”的代词。
 
这些阎罗的信徒大概觉得,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行动迟缓、步履蹒跚了?他们大概以为,世界也像他们一样骨质疏松了?但世界的进步是通过个体的死亡,逐步实现的──这包括宇宙的节律、生命的进化、文明的演变、心理的转折等诸层诸相。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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