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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选骏来稿:《王者之言》(082)

www.creaders.net | 2006-10-19 15:30:05  万维读者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四章社会界域的困扰
 
二,个人与社会
 
224
 
如果社会不把榨取个人精力作为自己的首要使命,它又到哪里去取材,以堆积文明的大厦?如果社会不立意于压迫个人、强制个性,它又怎能去维持有效的普遍秩序?社会压力的症结并不仅在于什么“制度”、“意识形态”、“阶级斗争”、“权力意志”、“贪得无厌的经济力量”、“穷凶极恶的生产矛盾”等等……这里的症结要更深刻;它是沟连着生物底层世界和生态平衡枢机的关键性表象(而不是随时随地可以验证的“实存”)。即,把原本独立自存的生物系统(个人),贬作一个更大机体(社会)的细胞。为了更大机体(社会)的存活,就要吞弊无数五脏俱全、感情丰富的独立机体(个人)──这是使千百年来的诗人所惧怕、武士所追求的死亡与兼并。
 
文明的系统、社会的结构,正象一架压力大机器,它是人造的,但到头来却不是人能控制自如的──它一旦确立,就有了恶魔般的非人“意志”(或叫惰性)。这意志和人的生存意志、创造意志之间,发生了绵长而剧烈的战争。战争的进程形形色色。但结果多是,人的个体意志的损耗、落空、毁灭;社会、文明意志的转形变相;以及人的总体意志(生物界城中)的胜利。而这一意志的胜利,体现在历史过程中往往通过击碎文明的系统去实现。故任何一种文明都有衰亡、崩溃、消失的一天,尽管它的片断可以被后人捡拾起来,移作他用。
 
225
 
“在上帝、真理、人格……面前人人平等”,从可能的角度讲,从反抗僵化、反对固定模式、反对为既得权益而牺牲社会进步等角度讲,无疑有其可取之处。它不失为一个激活横遭压制者生命潜能的生动口号。但是,要把它真的贯彻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则是不可能的。我是说,任何一个社会迄今为止都没有成功地实现这一伟大的诺言。这一“食言”的原因初看起来很“玄妙”,说透了十分简单:各种形式的社会正义,都不是一种单一的社会势力所能保证的,更非一项抽象的原则可以担保:不论它们一时之间看起来多么纯净并富于效率。因此合理的期待是:只有在多种原则的相互对峙所造成的势力均衡中,社会正义和法治状态才可能实现。
 
人性中追求着支配世界和把握权力的倾向,使其一旦失去压力状态就有趋于沉沦、腐败的危险。人在物理的失重状态下,如不被保护,将迅即死亡;人性在生理方面、文化在心理方面的失重状态,亦复如此。所以,生理的压力使人性变得可爱;心理的危机则创造了令人眩目的文化。多重的社会组织产生出来错综的压力,可以归结为两大功能:
 
1,它提供了社会正义的保证力量;
 
2,又不致于因压力的单一化而使格局富于爆炸性。当然,社会组织的存在又意味着某种形式的等级化,尽管是尚未僵硬的等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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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生活中的个体,与个人独处时的个体,反应与表现何其悬殊!社会生活中的个体,可以是个良好的公民、模范的丈夫、优秀的父亲和贤妻良母,但独处时刻,人独自面对自己的良心、自己的上帝、自己的宇宙……时,扪心自问却不免发现自己终究是个罪人。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一尊神秘莫测的两面之神!社会中活动的“我”与独处时的“我”,哪个更接近“真正的我”?而真正的我到底是实有还是虚无?社会的我与独处的我之间,又有多大程度的相互渗透?凡此种种,都可以思索,但却很难论断。
 
可以说的似乎是:人,作为一种在社会形式的生命现象,与生俱来背负着双重性格。他的独立意识、自在生活,使他区别于蚂蚁、蜜蜂等生物;而他的文化与思维能力又使他区别于一般的哺乳类动物。这一动态的事实,能使人为的巍峨建筑终不免沦为瓦砾场。社会都必然面对这严格的双重性:即,作为有机系统的个人(哪怕他的动物性也被文化色彩浸透了),同时又确是社会结构、文化系统中的一分子(哪怕是一个游离中的、失却归属感的分子)。这双重性等于是说,社会倘如不存在,个人也就消失于无形了。因而社会政治的艺术,成为协调个人与社会的艺术。它不以牺牲个性、牺牲人的天然价值(这是文化价值的活泉),为其生存代价。如若牺牲了大自然赋予人的天生丽质,那就从根本上牺牲了这些人寄身其中的那个社会,牺牲了它的文化潜能、堵塞了它的活泉。有效率的协调永远具有两个指向:个性向社会妥协;社会也对个性相契而莫逆。单方面的无度诛求,则对双方都是致命的,致命的暴力、或致命的腐败,就此结下不解之缘。
 
227
 
社会中的个体,有如社会有机体中的器官。在社会中,各个体发挥着特定的功能,占据着相对稳定的位置。随着这种关系的展开,紧张状态产生了:人这种社会器官,恰恰是会思考的。不仅思考,他更乐于开展独立的行动,这也是人的群体不同于其它生物(蚂蚁、蜜蜂群体,的地方它必须驾驭一大群具有“自由意志”的细胞。个人的意识、意志、意念,对社会仅仅是个离心力?不然。从更广泛的角度整合考察,社会向心力的源泉不是别的,恰恰也是个人的主体力量:是个人赋予社会以超越个人的气质。是强大得足以超我的个体,把自己的热,投诸群体,使之作为一个有机的结构,进行连续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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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地说,处于上升的、方成中的、反压制的社会,是相应建立在善取个性以促进社会整体利益的基础之上的。奥斯曼帝国的近卫军制度、唐宋明清帝国的科举制度,甚至埃及马木图克时代的奴隶集团制度,都以各自的形态完成了对我们上述论点的证实。
 
社会制度的伟大艺术,在于如何善用个性的力,以合成社会的力;在于将个性的原始冲动转换成文明的光束。为此,各种社会制度都设置了各种(显形或隐形的)等级存在,以节制个性与个性之间的冲突,并控制个性向社会的挑战。各种层次的、各种装饰的、各种颜色的等级秩序,成为社会结构的“本质”,即“支撑”的力量。有理由认为,创造了社会结构的内在空间的,是协调个人与社会的反时间式努力。不是僵化的等级差别(社会反差力量的制度化形式),是社会效率和文化活性的坚定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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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体,曾是人的反压制的重要方式。正如群体所产生的文化,也是反压制的分泌物。《圣经》中的上帝,对以色列人的始祖亚伯拉罕许下金口玉言,让他的子孙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像海边的沙子一样多”。古代的原始群落是生殖机能十分健旺的群体,他们以极高的繁殖率,去代偿极高的死亡率:那是由艰辛的生活和缺医少药带来的必须。人口众多在远古之梦和现代的不景气中,为什么会成为一种财富,甚至升格为一个理想:而不是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累赘、一种无可回避的恶梦?很简单,繁衍众多的人口,曾是人类群体反抗压制、自我延续的重要途径。环绕这一传统有效的方式而建立的种种理想,都在自觉与不自觉中追逐着人体的热气,渴望从中收集抵抗环境压力的能量。尽管在一个现代的心灵看来,这种方式的有效性是如此微不足道,而它的成本却未免太高现代人对外在压力已经获得了被称为“发达的科学技术”的反应方式,而这是比人口的增殖选为节能的反击方式。
 
230
 
人口的密度具有典型的含义:一方面,密度大,则抵抗力相对而强。这条规律在越古老的时代越有效。在现代,并不是这条规律的内在含义失效,只是外在效果变了:机器的力量取代了原始的人力。故多余的人力、失业的人口,反而成为负担,造成社会的拥挤与不安。另方面,密度大,则比重大而内压增强。所以我们只须稍稍翻阅一下历史与地理的经纬相织出来的人类群体之图,就看到一个大体相应的现象:密度越大的社会:人们在心理和行为上的互相牵制与挤压的程度就越强。在古代,人口稀松的游牧民族比人口密集的农耕民族,从来就享有更广泛的内部自由。尽管那不是现代社会在法治状态下的公民自由,但毕竟不失为一种原始的、直接的自由。根据同样的道理,在人迹罕见之地,当然也就很少社会界域中的诸多压制。这时,人们更多面临的乃是来源于自然界的压制。如,无机世界的风雷雨雪、山水距离,以及有机世界的毒虫猛兽。为了抵抗这种不利,人需要结成团体、加速繁衍──社会压制是作为自然压制的反抗者,而诞生的。
 
231
 
人是一种有智慧、能进行设计并通过实施设计去改变环境与自己的生灵。因此。当人口的密集达到了彼此妨害的程度时,他便规划出种种行为规范,以把密集造成的损害,降低到一个比较能够忍受的水平──于是,克己的道德便产生了。当道德已经约束不住人们(以抵消人口密集带来的副作用)时,法律就产生了。在仅仅依靠法律不能解决问题的地方,繁复的国家机器便被逐个发明出来,以限制罪恶的蔓延并镇压个人的自由。《庄子·马蹄》篇以激烈的反感,质问群体的文化说:“纯朴不散,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原始的和谐)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人的天性)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哲学的揭示使人明白了,文化的创造是基于(对那先于文化状态的原始浑沌的)大肆的破坏之上的。是一种强大的追求文明的压力,毁灭了白玉、道德、性情、以及天然的声色,使之化为人类文化中的圭璋、仁义、礼乐以及文采与六律。遁世的庄子看破了一点天机,但命运为此而惩罚了他:不让他把天机全部透露出来。
 
事实上,庄子的反文化论点是头足倒置的宣传──返真归朴在整体上是合乎不可逆转的宇宙宿命(沉沦)的,但正构如此,在可以视见的文化界城中,它却是一股逆流!这逆流的动用仅仅在于,有助于周期性地澄清文化的气氛,使人不致于沉迷于文化之象,自溺而不能自拔。
 
232
 
文化之过失,非文化之罪愆。并不是文化破坏了原始的和谐;文化,只是原始和谐被击破之后,产生的一个替代品而已,它多少带有无可奈何的味道。
 
从各个文化圈反复兴亡的事件看,几乎可以得出一条“规律”;无视创造性的社会迟早会遭到合乎其无视程度的恶报。一种体制如果靠着毁损自己赖以发达兴旺的根基为生,只能逐渐衰微。如果社会的效率只能建立在压制创造精神的基础上,这种效率的恒定值是递减而不是递增的。
 
233
 
对黄金时代的各种期待,牵引着人类的梦魂。每代骄子,都对黄金时代倾泻着自已的倾慕与热忱。社会的黄金时代是这样的;它建立在激励、保护主动精神的基础上,用革新生活去使社会避免这一危险:因囿于有形而丧失活力。次一等的社会,已经不再注意无形的个性,而只注目于有形的效率;它习惯于通过压制主动精神,维持着社会的固有效率。斯巴达的军事纪律和社会组织,就是这方面的范例。但这未能阻止斯巴达社会的没落。
 
234
 
正在上升的社会,珍惜每一分力量,它近乎本能地知道创造性的价值。它仔细保护他们、精心培植他们,倾其养料、促其生长以此间接的方式,大大促进了社会的生长。生长势头较差的社会也还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无力付诸实践。因此,它更经常地对此保持无奈的缄默。糟糕的一种情况,则是以悲剧中特有的矛盾态度面对这一道理,但无法接受创造性的挑战与“滋补”,恐怕脆弱的平衡因之崩溃瓦解。然而,社会的转机因此会来临。社会的反压制力会凝聚并上升,与社会的沉沦过程交错而过。社会压制的结晶(五四时代和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所攻击并反对的封建礼教和官方说教即其一种典型),原是文明的象征;这时,却成了文明的死敌。
 
上述情况,就其文化活力而言,分属三个年龄阶段。即,各个文明史 ──经历过的初起、中盛、末衰之运。从这特殊角度去测最一个社会的文化力量──即考察此一社会与生活在此一社会的创造性间的关系已经发现,创造性透过社会以对文化施加影响,利用“社会效益”促进文化变迁。从各个文明史的发展轨迹看,杰出个性才是文化的“体”,而各种社会效率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是文化的 “用”。唯有体用结合,方能汇成气象万千的生活之流,结成生机勃勃的社会之构,呈现浓淡相宜的文化图篆。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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