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四章社会界域的困扰
六、社会压制与社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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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击力量越强,感受到的压制也相应越强。生命力越弱,生命对外界的要求反而越低。社会压制是社会存在之母,但儿子只有与母体分离,才能实现诞生。好的儿子,就是那最终超越了他的父母的人。
对压力的抵抗力,是衡量反压制力的唯一尺度。对“人是万物的尺度” 这一古老格言的新理解表明,人的反压制存在,作为宇宙无限大与无限小的中介,是宇宙间两极化万物的审视者。审视的结果发现,有两把尺子:一是超验于人的(即人们信念中的“客观”);另一是体验于人的(即所谓“属于主体的”)。尽管人类“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但人又是一种不甘于不知、充满好奇与自信的生灵,于是他便拼命发掘“其一”,即属于主体的可以体验的那部分;像觅宝者搜寻看不见的宝物那样,以便从中分离出“其二”(即超验的那部分)。这就是三千年来传统哲学观念中“一分为二”的心理渊薮?
正如安东尼奥·葛兰西在他的《狱中札记》中所说,“普遍的主观”就这样创造了一个“客观世界”。这种极富慰藉性和实用性的统一界定,构成了好奇心的界限,殷切地探询,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嘎然中止。这一中止,对人的世俗生活诚然是有用的,完全合乎节能的生命原则;但对人的精神历程来说,是否是个缺憾甚至不幸呢?说起来,哲学意义上的怀疑主义的价值、证系于上述的统一界定的反面──它打破了又一个心安理得的静态满足,开辟了一个个动态的搜索。怀疑主义的局限,在于“不生育”。如果怀疑主义不导向某个以“树立”为中心的变奏,那么,它的南音响终将消逝在人类理解力的神殿外。怀疑主义看透了的“空寂的神殿”只是一个过渡,它最终会重新充满一些异态的神灵,有力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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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等级间的反差,互相造成的压制力,从各层面、各渠道激起有生气的反压制力,压制──反压制──压制。这无可逆转、无可切断的永恒之流(希腊人称之为“命运”),注定了,和谐只是源于不和谐的一个反应。不幸乃是幸福之母。看得更远,则不幸、不和谐也是幸福、和谐的归宿.正如死亡是生命的归宿,万物都将归回浑沌之母的阴郁怀抱。对发生在社会群体中的文明(而非个人心中的灵性),反差萎缩,压制与反压制的力量也就趋弱。社会生活的活力、内驱力、外扩力等等也就低落。
要测度一个社会的外在力量并不困难,只要看看它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就可以了。但是要测定一个社会的内在力量却殊非易事。谁想准确地测度,只有到此社会内的各种反差中去寻找答案。如是,凡渴望赋予一个社会以特殊的力量,必先力求赐给它以特殊的反差。要给一个社会以多大的力量,就需给它以多大的反差。应该协调这些反差所造成的冲突,以便把它们汇合为一股更强大的总体反压制力。可悲的是,大多数文明社会在创造反差、协调反差方面,不是做得不够,就是干得太过分了。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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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差及其不平衡创造的一系列力量形式,构成了社会运动、生命万物的起源。文化之象,也并出其中,粲然可观。反差不仅升化为生幼世界、自然宇宙间的“第一善象”,也蔓延为社会世界、文化宇宙间的“至善之源”。如果反差给人类带来了痛苦,那并不是反差的过错;因为人及其文化本是反差的产物,人怎能奢望,“只要河水的这边而不要河水的另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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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有效地抗拒外来压制以保护自己,人必须团结成集团,组成各种形式的社会,以增强抗拒压制的内在力量。但社会的外壳一旦成形并开始运转。本身就悄悄化为对其它自己成员的压制。存在就是压制,存在就是反压制。一个存在的诞生,就开启一场新的压制与反压制的角逐。存在,从此成为一项自行其是、享有自己特殊要求的压制之源。
一个社会的存在也和字宙间的万般存在一样,一方面扮演着反压制的先天角色;另方面行使着压制的后天职能。这双重的脸谱、双重的力,激起了无机世界的浪潮、生命世界的喧嚣,以及引起了社会的多重困扰。
压制与反击抑随时随地、时空交错地互置、移位、转换与升沉,构成了各种折磨.痛苦、悲剧、荒诞,以及宁静、再生、和谐、庄重……构成了被我们称之为“生活”的社会本相。这也使缺乏理解力的人们,对正义与非正义的分际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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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文化也像人自体一样,无法“战胜”更不能消除自己承爱的压力。它的最佳状态,是创造相应的内力,抵抗这些压力。至于这些压力本身,在根本上是超验的、无法干预的。这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是局限,创造了各种美与善?甚至创造了被人目为“真”的可畏之象?人和社会干预不了、无法消除自己面对的神秘(因其不属感知及语言的此岸,因而在根本上是超验的)压力,他才在此岸创作了反压制的众多品种与花色,以迎接强加给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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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压制,有助于维系作为结构的社会存在,保护文化的土壤不致流失,并通过剥夺个体的自由而实现文化的使命。区别仅仅系于,置身于这一宿命中的每个个体得到的世俗性报偿及其感受都各不相似。有的人因所获报偿而踌躇满志,有的人则会愤愤不平,更多的人则以忧喜参半的情绪变幻去看待自已的生活。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层在实际上都无自由可言,从压制与反压制的视界出发去观察他们的生活,则无不同样受制于那种超乎人类一时一地意志之上的力量。
社会的压制力,是维系社会结构的主力,尽管它酌归宿是反抗更大的压制。古代中国人曾用“三纲五常”之类的概念概括过这些压制力量,并在各种经典中详细记载了这些压制的具体形式,他们称之为“礼”。与“礼”并称的“法”,也是社会的压制力。礼、法的本意,都在于制约人的行为,以避免社会冲突并把社会总体的力量保持在较高水平上。为在理论上促进这一点,古人通过大量的著述,详尽地阐述了他们为这些社会压制力所作的辩解。他们给这压制力披上了神圣而光彩夺目的道袍,并把它升格为不变之道与天地之极。这曾经是中国文化自我证明的装饰,它给了中国民族过去的生活以有力的启示与巨大的鼓舞。民族英雄文天祥在他不朽名篇《正气歌》中,就以肯定的口吻谈古论今,并以极大的热忱推崇了这些压制性的社会规范。因为文天祥的不幸遭遇已经把这些压制性的规范,变成了反击性的楷模!“正气”已经不再是人的生物本能,不再是升华了的文化情绪,不再是带有特殊社会含义的特定文化圈内的生活指南,不再趋向某种形态的社会压力。所以,文天祥的正气称为文明世界赖以存在的精神基础和无上纪纲。
素以思想激越著称于世的反满志士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却也给予这些压制性的规范以极高的正面评价,他们宣布丧失这些范畴比丧失个人的人格还要可怕。因为个人的人格被认为只能附属于这些规范。压制的规范、生活的守则,被目的化了,被升格为客观存在的“天理”。天理不再是人性的投射与运动对象,而成了人的绝对本原。严格说,这是由唐宋文化的衰落导致的哲学大迷误。应消除这千年误解,把主体放在一个相对的位置上进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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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压制,激起并促进了社会的反压制力。不愿盲信、屈从的个性,不思自弃、自损的个体,总是在寻求一个突破口,以求改变文化的流向。这是多元文化的内在基础。他们对压制势力进行的冲击,开始时并无明晰的方向,也无固定的方式。此时,他们只求摆脱压制,心智还处于困惑状态。只是随着反复的较量与试探,一条更合乎节能原则的道路被发现了!新大陆洞然开启,新的眼光射入了它。这时,可能性变为可行性,神秘之象变为神奇之事一个新的文化运动开始了。
他们的心充满明净而豪爽的艺术冲动。这种冲动的本质是渴望新颖、渴望创造。而来不及顾虑这新颖与创造是否合乎已成的规范、既定的逻辑。作为社会的反思脱颖而出的新潮,是使各种世俗的历史得以再生,各种文化得以免除腐朽的神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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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上蒸为云雾,云层下落为雨雪。天地之间,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分割,甚至没有一线固定的、公认的界限。近视如坠十里雾中,远视则漾溢着檬陇迷茫的美。有时候,正在上升的水汽与正在下降的水汽看起来竟是十分相似,不分彼此;尽管他们正在奔赴不同的宿命。唯独慧眼的人,方才有幸(或不幸)窥破此中的玄机。
社会的沉沦与反沉沦之间,也是如此纠缠、混做一团。没有截然两断的鸿沟,反有随时随地的转换。种种形势,被超乎世俗善恶之外的大力量左右着。局部力量的分合、升降,受着生成趋势与死亡趋势的牵扯,受着主仆关系的制约,受着爱与恨的交错。占据了统治地位的反压制力成为新压制力,被驱于地下状态的沉沦力量,再度化作新生的来源或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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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成的定形定性的东西产生沉沦力。萌芽状态的或未形、未然的东西,产生抵御沉沦的力。反力比正力更富于生气。这里有“既济──未济”的生长,也有此起彼伏的冲突。因而,“时义”成为决定一切的尺度。《周易》对此有过精辟的阐述。整部《周易》也可以说就是一部阐述“时义”并发挥时义的经典。
所谓“时义”,是指一物的存在取决于历史(时)的需要(义)。
在它看来,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历史景观中,因含相异的功能,常有相异的含义。故历史的挤压所显现的历史需要成为至高者。这种观念含有实用的气味吗?但千万年来的人们,却正是在此沉默无语的准则下生存过来、发展起来的。在可以预见、想象的未来,人们仍然难以摆脱。需要,不仅是创造之母。也是真理之源。而历史的挤压,就纯知和真理意义言是不可预测的,其本身更是飘忽不定的。尽管种种有关社会、文化的预言会出现,并通过暗示去影响社会心理的变化而推动社会文化形态的迁化,但那与“科学的预测”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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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压制与社会存在,原出于一。只是从不可见与可见的区别上,我们才能区分它。压制,对社会意味着维系力;反压制则意味着解体和再生的力量。维系力不一定具备生长的功能如果它只维系腐朽了的秩序;解体力也不都是毁灭性的如果它瓦解的对象是那阻碍生长、破坏再生的秩序。在这里,促进生长的功能应是无条件的高于维持和平的评价。我们应当根据功能去重新调整我们的精神生活。
社会的压制,本来只是无意识的规范,当它被明确无误地意识到,就化为心理的压制。它比通常的心灵压制更深。人可以通过想象去解脱心灵的压制,但无法依赖想象去搬走生活中的铜墙铁壁,甚至其残垣碎瓦。
社会的压力手段,本来是为了应付另一些更严重的压力(如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等等),而发明出来的抵制物。为了维系群体的存在,这些压力手段曾是不可少的。因此人们并不觉察它的压制性,也未探询它的真面。但当它的使命完成、功能衰退之后,只能作为累赘而被人认识。对于渴望创新的心灵,这是不能无休止忍受的一项苛捐杂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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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存在的认识,是透过对其投射出来的反压制力的判断而实现的。没有判断便没有认识。一种存在不断走向自我实现的历史,就是由反压制的“无形”演化为有形的压制形式的漫漫飞光。强盛的反压制,是不拘于形迹的,不为人所察觉的。这时,它是“无”。当“无中生有”之后,人们才逐渐看见并承认了业已分化了的有形。形式的结构呈现出来,反压制力就更多体现为压制,“阳”息而“阴” 盛。正因为内在的力量已经衰微了它才外散并凝为一个有形的“存在”。
“存在先于本质”一类的说法,是远远无法满足现代人的心理需求的。就其矫正经院哲学的弊端而言,无疑具有相当的价值,但此命题并不完整。存在以外,还有先于存在的力量(如上帝),上帝不是本质,而是非存在,是无──无形的存在。这种非存在的存在与经验世界中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先知可以说上帝但不可能说尽上帝;上帝终会显现出来。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