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陈寅恪诗作里的朝鲜和近代中国历史

万维读者杨明来稿：陈寅恪出生于一八九零年, 在他二十一岁时, 爆发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起义.统治中国的清廷在入关二百六十七年之后气数已尽,风雨飘摇的满清政府终于被推翻.

陈寅恪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留学日本及欧美,先后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和美国哈佛大学.在负笈海外求学年代和归国途中,陈寅恪写了许多诗作,反映了这位饱读诗书学惯中西的大学者对世事沧桑的关切和忧国忧民的情怀.

陈寅恪生前对诗稿的整理保存一直十分重视.晚年曾经把全部著述稿件托付给高足,他最信任的学生蒋天枢教授.一九九一年清华大学邀请陈寅恪女儿陈美延和陈流求编辑诗集.后来三联出版社编辑出版陈寅恪全部著述,也包括了诗作部分.

现在辑录发表的第一首诗题为庚戍柏林重九作,副标题是时闻日本合并朝鲜.诗人时年二十岁,风华正茂,在德国留学,得知中国藩属国朝鲜被日本强占,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他写到:

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惊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

玺绶空辞上国封,传车终叹降王走,欲比虞宾亦未能,伏见犹居昌德右.

陶潜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潜后,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

诗中惊闻千载箕子地是指箕子朝鲜. 中国历史上所记载的朝鲜最早是西周灭商之后,商朝遗臣箕子到朝鲜半岛与当地土著建立了箕氏侯国.中国汉代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著作《史记》中记载，商代最后一个国王纣的兄弟箕子在周武王伐纣后，带着商代的礼仪和制度到了朝鲜半岛北部，被那里的人民推举为国君，并得到周朝的承认而成为诸侯。史称箕子朝鲜。

十年两度遭屠剖是指日本对朝鲜的侵占. 一八九四年年日本进攻驻朝鲜的清军，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清军失败，签定《中日马关条约》，同意放弃朝鲜的宗主权，于是日本控制下的朝鲜朝廷宣布终止与清朝的册封关系日俄战争后，俄国战败，朝鲜政权彻底被日本控制。朝鲜成为日本的“保护国”。

日本在一八六零年实行明治维新,开放海禁,富国强兵,效法欧美先进资本主义制度,意欲发动侵略战争称霸东亚.一八七四年日本曾经武力侵犯台湾,一八七九年吞并琉球.紧接着开始制定针对中国发动战争的扩军计划.为了达到上述目的,日本首先对中国的紧邻朝鲜下手.一八八五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天津诱逼李鸿章订立了有关朝鲜的条约,为后来侵占朝鲜埋下伏笔.

一八九四年,朝鲜发生内乱,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日本引诱怂恿清政府出兵勘乱,继尔以保护日本侨民为由,派军队占领汉城.清政府措手不及,毫无准备,只好央求英国俄国调停.但是英国为了利用日本牵制俄国,早已经和日本在伦敦签约,等于支持它.俄国则坐山观虎斗,想从中获得好处.还有美国也是早就打算利用日本进入朝鲜,因而予之纵容偏袒. 在这种国际环境下中日战争一触即发.

怯懦的李鸿章想以租用的英国商船以壮声威和北洋军舰同行,派兵增援.日本人不宣而战, 炮打英国商船,重创俘获北洋船只.汉城清兵与进攻的日本军队一触即溃.

八月一日清廷被迫下诏对日宣战.到了八月中旬一万日本军队进攻平壤,清兵挂起白旗弃城而逃,至鸭绿江边,军械粮饷都留给了日本人.九月日本军队跨过鸭绿江侵入中国境内,四万守军溃散逃跑,日本人轻而易举拿下丹东.

在海上北洋船舰从大连运兵,回程遭袭.十三只北洋船舰迎战失利,李鸿章错打算盘,令其它舰队躲进威海卫,最终还是没有摆脱覆灭.日军先袭取旅顺港,由皮子窝入金州两天后占领大连.两个月后,占领威海.渡过鸭绿江的日本军队长驱直入,向辽阳进发,沈阳受到威胁. 满清统治已经难以自保,何以保得了朝鲜.

一八九五年的马关条约中国割让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两亿两白银,开放通商口岸任日本臣民随意经商开工厂. 李鸿章在日本谈判期间还遭遇日本流氓浪人袭击臭揍,在日本医院躺了好些日子.然后就老老实实签字.

一九零九年日本第一任统监前首相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被朝鲜志士安重根刺杀而亡.

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九日日本与朝鲜合并. 迫使韩国政府同之签定《日韩合并条约》，正式吞并朝鲜半岛，设立朝鲜总督府，进行殖民统治.日本将韩国王室封为日本贵族，让高宗退位，拥立顺宗。 日本派人在朝鲜充任总督. 陈寅恪在诗中加注:日本并朝鲜,封其主为昌德君,位列伏见宫下 ;受日本人节制.朝鲜生产的大米鱼虾人参矿产源源不断运往日本.到了后来朝鲜中小女学生十万人在战争年代被迫充当日本军队慰安妇.海外朝鲜人在中国俄国美国从未停止组织反抗.他们甚至后来在上海法租界成立了朝鲜流亡政府.

日本对朝鲜的统治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同时垮台的还有日本在中国东北扶植的伪满洲国.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处处须听命于日本关东军,和前述诗句伏见犹居昌德右完全是同样关系. 一九四五年溥仪被进入中国东北作战的苏联红军逮捕.

爱新觉罗溥仪是在三岁当的皇帝.出生于一九零六年,道光曾孙,光绪弟载沣醇亲王之子.一九零八年光绪慈僖病重,立三岁溥仪为嗣,半年后登基.一九一一年冬天,陈寅恪在瑞士还用宣统年号写了一首诗.题目为宣统辛亥冬大雪后乘火车登瑞士恩嘉丁山顶作. 诗云:每逢雪景辄探赏,何曾见此千玉堆.车窗凝望惊叹久,乡愁万里飞空来.

陈寅恪对末代皇室统治也许怀有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他的祖父陈宝箴曾是湖南封疆大吏, 与两广和湖广总督张之洞,还有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关系甚笃,后因支持光绪维新变法运动被慈僖赐死.他的父亲著名诗人陈三立因福建人考官陈宝琛赏识,才在乡试中举,为光绪己丑进士,授吏部主事官衔,但是他对做官不感兴趣,终生不仕. 鼓励子孙后代不置田产不为仕宦.

一九二五年陈寅恪在清华学校国学院任导师和王国维是同事.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王国维携带家眷随罗振玉逃到京都作亡命遗臣,在日本四年多,研究甲骨文和流沙坠简.一九一六年春王国维应犹太人哈同之邀回上海编辑学术杂志兼作教授.一九二一年,观堂集林二十卷刻印出版.后来被举荐到故宫给溥仪当先生.王国维扎着小辫子,被紫禁城中的废帝溥仪封为南书房行走, 得奉五品官禄.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冯玉祥派军队把溥仪从故宫赶了出去,王国维侍行未敢稍离左右.

后来王国维由胡适推荐并得到溥仪应允劝说,自一九二五年在清华研究院任教授.

一九二七年春北伐军逼近河南.六月王国维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在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杀.

王国维自杀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有殉清说,例如鲁迅说他是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也有人说是和亲家罗振玉之间的矛盾.还有人说是因为严重的脚气病复发.王国维的同事和挚友陈寅恪却另有解释, 他认为王国维是为文化殉道, 为理想献身. 所谓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但在诗中的最后一句却把王国维比作投江的屈原.

挽王敬安先生 :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乡累宁与俗同尘.吾綮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陈寅恪写到: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化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必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越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越甚; 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及之云.

陈寅恪和王国维年龄相差十三岁, 许我忘年为气类,风义平生师友间. 同是近代中国国学大师学术巨匠. 两人惺惺相惜,相知不可谓不深.

后来,陈寅恪在一九五三年给他的一个学生的信中对科学院的答复说,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

陈寅恪的这封信充满真知灼见,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说他在宣统三年就在瑞士阅读过马克思德文原版资本论. 他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其意就在于不要有桎梏.

陈寅恪一士之谔谔的大无畏的反潮流精神并不意味他对马克思主义有什么特别见解或心存偏见,陈寅恪也强调他决不反对现在政权;事实上蒋介石派专机接他去台湾被他拒绝就说明了这一点,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去香港.这和他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当导师主张脱心志于三民主义俗谛之桎梏是一个道理.

陈寅恪的态度与当代中国千夫之诺诺的奴颜媚骨,良宇书记马屁之声不绝如缕声震沪上屋瓦熏臭十里洋场和马后炮的精神跪拜形成强烈而鲜明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