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四章社会界域的困扰
十、机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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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明的巨大压力,要求唤起并团结各种人的主体力量去抵消它,由之求生存;进而求发展。于是打破尊卑长幼之序的横向联系,在封建等级制的废墟上发展起来。“联合起来”取代了“统治下去”,公平竞争代替了万世一系成为新的社会组合原则。横的社团联络,取代了纵的家族阶梯。人们离开了血缘纽带的庇护与束缚,走向共同利益的冒险与自由。这种大变化的理由,倒不是由于其合乎社会正义的抽象法则,而是由于它在压力下的有效性。“人类进步”的道路,是循着力量增长的渠道蜿蜒向前的。历史评断那个能够赐福(即力的有效性)给人类的道路为“正义之路”。
横向联合已被近现代史证明:它能够有效地聚集现代社会的力量,为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去提供一条不可舍弃的手杖。在古代的航海民族那里,横向联系一贯比较发达。因此,航海文明为人的文化提供了一个更易于聚集力量的模式。近代想从农业社会跃至工业境地的民族,都在(自觉或不自觉、迅速或缓慢地,从纵式的家族政治向横式的党派政治实施过渡。“许多发展中国家尚未完成此种过渡,居留在政党政治其表、家族政治其星的混合状态里。政党政治比家族政治(分封的“封建制度”)或官僚政治(大一统的“封建制度”),便于调节社会冲突,更适于现代化的多重压力。因而,更与现代国际经济的竞争性、现代国际政治的战国格局、现代文化的非道统性(从教皇、东正教教长的正统到儒家等等各式道统),相契合。力量之“极”,从天庭(或为上帝之庭、或为皇帝之庭)下落到人间但这一“沉沦”也是人间力量升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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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生活中,近代以前的党派团体的存在,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罗马帝国和两汉帝国都在很大规模上发生过这类社会现象。甚至早在希腊城邦时代,哲人毕达哥拉斯就组织过半宗教化的政治社团。而在早期文明中纯宗教化的社团;则更经常地影响着社会生活的各层面。但是,社团运动真正取得对全社会的稳固的支配地位,却是近现代以来的一桩大新闻。对此,我们也许并不惊异,因为已经习惯了。其背景是:封建的主人已无力保护并支配自己的纵向臣属。相反,为了维护自己日渐衰弱的地位,它不得不超常地榨取自己臣属的血汗。这一消解式的循环,促使纵向结构的金字塔愈益迅速地坍塌。天柱绝、地维折的神话,像是梦一般降临大地,成为一股世界文化大洪水的先导。在金字塔的坍塌与大洪水的泛滥中,横向结构显示了它增强竞争力的优越性。个体自治精神是反封建(即反对纵向统治)的横向运动的动力。而民主政治制度,则是对其历史的总结。正是在横向联合而非纵向统治中,近代文明发现了自己的立足点,现代意识找到了自己的新归宿。
以横向联合为机制的现代社团,对内保护“现代游民”免遭“礼崩乐坏”的袭击,对外则扩大其影响力争主导地位。这一格局所带来的社会权力中心的多元化,有利于社会整体的对外争强,并提升其居民的生活。“既然古老的主人业已朽败,就让我们自已来”──这是新时代的内在呼声。《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正是个体自治精神的高度体现(以致到了超越个人的程度)。家族、血缘、封建世袭的纵向继承制,让位给个体自治、横向竞争的社会择优制。
支配家族政治的血缘之爱,让渡给了党派政治的机械之爱。
这后一种爱,是建立在冷静的利益权衡之上的。尽管过人的危机压力,也会激出热情之花,产生了柏拉图式的理想国,甚至走得比柏拉图更为遥远,在更大的迷偶之中把手段变为目的;但总的说,这种爱毕竟不同于血缘之爱。它所承受并创造的压力形态,也是完全新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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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能容忍多元并存、纵横(而不限于横向)竞争的“浊流(即激流)时代”(它因此而道人诟病),还存在着创造历史(而不是被动地受造于历史定式)的机会。这时,社团还有积极参与社会生活的独立力量。高级的社团生活,是健全的国家生活的准备或缩影。它对刷新文化、增进国力负有使命。认识这一使命并倾力促成它,则同时可以增进社团的活力。反之,社团的偏安收缩不但使国家受损(因多元竞争受到抑制而抑制了民族的活力),也令社团本身日渐凋弊。社团的活力不是天赋的,而来自它参与社会生活的程度,来自参与社团生活的广大成员的活力。
什么是好的社团?那吸引着最有活力的成员的社团,就是好社团。它因此才可能握有推动历史、更新文化的力量。它以最大吸引力(而非强制力),去兼容并蓄大量精力充沛的生力军。这样的社团,谁能遏制它勃发的生机?它身不由已地向前挺进,代表着整个文化有机体的主流内驱力。除非体育能力阉割整个文化有机体,否则,便压制不住这样的集体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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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富于创造力的个体,从现代社团那里得到的并不都是自治的愉悦。个人从团体一再地感受到的压力,并不比他们从封闭的阶梯式一元秩序那里感受到的,缓和多少。
他可以选择团体,这是“进步”。但却无法摆脱团体,这是“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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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压制与反抗的力量起伏,它们交互相长。在爱的界限中如此,在最亲密的朋友圈子里也是如此。谭嗣同在他的《仁学》中猛烈地攻击了一元的封闭社会奉为神圣的“五伦”,唯独对“朋友”一伦笔下留情,认为朋友之伦合乎近代精神,即对中国重新适应现代战国争强的世界挑战,颇为有用。说穿了,这是因为,“朋友”一伦是社会横向联合的产物,而不同于金字塔阶梯上的其他四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圈子的进一步扩大与紧密,即可构成社团的起源。
朋友圈子,是自觉孤独或不自觉孤独的人们,为求得心灵上或实体上的互相声援,自然而然结成的一个自愿的联盟。因此自愿结盟与非自愿结盟,可以用来衡量横向联合与金字塔层垒结构的区别所在。例如,你可以和一个朋友断绝往来,却无法轻易摆脱上下级间的隶属关系。除非体育能力与整个社会生活脱钩,隐迟到旷野山间,据弃文明,成为山野之人。嵇康可以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而不受友人惩罚;但皇权的压力却使他粉身碎骨,追梅莫及。朋友圈子较金字塔远为自由;但是那些最微妙因而也最有效的压力,也正是由此透出的。对于过度倚重者,尤其深受其累:它用亲密和友爱迫你就范,自愿接受社会的压力,甚且不得不带着愉快和感激的心情。这些压力若是通过其他渠道,也许是很难被接受、认可的。
要抵制明显敌对的压力只需要匹夫之勇就可以了。但要抗拒来自朋友的良言忠告,却需要更坚韧的勇气,更明晰的分辨力,更浩大的决心。
信任和友谊赋予朋友的语言和行为以超常的影响。最最困难的选择,莫过于此:为违拗许多良朋益友的殷切期望而作出的决定。仅仅是“莫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这一句箴言,已可使无数勇士望之却步。尽管有时情况恰恰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抗拒来自“内圈”的社会压力,需要更强的力量和一颗更明敏清湖的心。因为,来自朋友圈子的社会压力,早已通过友谊的交往,渗透到主体的血液中去了。朋友的期望和父母的嘱托一样,具有扭曲钢铁意志的奇力。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扑灭多少创造性的火花!──那本来兴许可以照亮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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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四海寻觅──哪里可以找到一个摆脱了社会影响和社会压力的“朋友圈子”呢?孤独者并不寻求孤独者,它反而不自觉地寻找更为社会化的友人,以安慰自己、变相沟通与社会的联系──只是多了一层友情的过滤而已。特别处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其实在的、实存的意义言)的战国漩涡里,纯乎其纯、有古君子遗风的“朋友圈子”又在天涯何处?越是现代化的“朋友圈子”越是有效地输送着社会信息的压力──防卫的圈子成为攻击的渠道。试看那些特富说服力(因彼此了解而特别强化了)的开导,直直切中你心灵的要害。那些富于感情的动诫与交流,与其说是对个性的支持、赞助,不如说是对创造力的打磨与戕害。否则,仿佛便不算是“君子之交”了。
人,即使是十分孤独、十分争强的心灵,在这超级穿透力的攻势之下,也难于长久地招架、顽抗。社会多层面无形迸的压力,都被巧妙地调动起来,磨平那尚有棱角、闪动着神奇(但不规范化)光泽的个性。这一圣洁的使命,被一再强加在“友谊”的头上。
创造的欲望原本发自对流行性尺度的怀疑和不满意。但社会的群体为运作自己的程序,却本能地要求挫平这些有可能妨害机械运转的精神棱角。为此,它不仅动员了情爱与家庭之爱,还动员了社团的机械之爱(为谋利的冷静目标而走到一起来了),以及朋友之间基于一度间的共同语言、志向而形成的友谊纽带。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