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五章生命界域的喧嚣
四、求生与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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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欲是各种欲望形式的核心,是形形色色的欲望之王。其它形态的欲念,是待定情状中的求生欲。有机体最关注的问题,实际上只是一个:活下去。如何活,活得怎样──那毕竟是从次考虑的。只是围绕着活下去这个主旋律,局部的快乐,全盘的幸福,以及终极性的理想,才交织出一个个动人心弦的乐章。而这一切声音的要质,无非在于鼓励生命去承受生活历程剧烈的折磨,爱与恨,饥饿与满足,痛苦与欢乐,消沉与亢奋,平庸与杰出,夭折与长寿,以及那贯穿始终的期待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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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不一定就意味着“有”什么。但死却意味着“无”,意味着一切的一切肯定地结束了。一切生命都本能地觉察到这个生命的世俗真理;求生欲支配了生命和意识的全过程。它的压力,塑造了人类千奇百态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模型。在达尔文看来,对求生欲的这种奴性依附,正是高贵的标志与进步的准绳。若是失去了这种本能,种族和个体的奇观,统统将不复存在。也许这会使世界变得荒凉起来,成为既不洁静又不新鲜的场所:洁净是水和植物创造的;而新鲜则主要是动物的功绩。人则攫二者为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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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欲的冲动,是生物结构及其存在下去的支撑者。它追逐养料,养料则趋顺于它……一为主人,一为宾客,养料服从于欲望。但是,作为主宰的求生欲,不也迫害有机体吗?为了屈从于暴戾的秩序,许多戕害之举就是在“保护”有机体的仁爱名义下横行无忌的。它的无边权力和贪婪要求,迫使有机体常要背弃自己的天性、远离更高级的存在方式。以实存为至高的务实精神;由于看不见世界之海的另一边而沦为虚伪的福音。许多人为求生的蝇营狗苟,所付出的代价过于昂贵了。
现代热衷的话题──“异化”这一人生的病态,却是近代文明的骄傲。这是在机器时代巨大的求生压力下形成的癌肿。为了活命,人不得不沦为零件,定价售卖!为了生存,人不得不被编成号码、纳入程序;不得不在其它力量的驱赶下被迫活动。那是人去适应文明环境的结局。因而反压制势力(“适应”),又一次变成了内在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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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欲的附属欲望或衍生形式是各种形式的不朽欲。精神形式的不朽欲;并不像诗人所讴歌、或哲学家所断言的那样,是人类精神的颠峰表现。相反,它只是平凡不过的求生欲力的变态形式,即一种超现实的梦想形式:“物质”于此,演化为“精神”。不朽欲的梦,是要抵抗时间,抵抗生命的属性,抵抗生命的结局。它永远动人,因为这是虚幻不着边际的,是无从证伪的!
不朽欲的物化形式,是广为繁衍(生殖)的欲望。“复制”自己的冲动,不仅是生殖本能的直接表现,还含孕着心理上对死与毁灭(这是个体归宿)的恐惧与拒斥。复制得越多、越高级(甚至超出自体),则“我”的不朽(延续)就越有保证。教育后代,因此不仅是保种的原始本能,还是提升自己的间接战略。故许多对自己的生涯已感绝望的男男女女,就竭力于子女的繁殖与教育,以此抵拒没落过程中的惊惧、幻灭;以此遗忘那不堪回首的往昔之梦。
就此而言,动物主义者弗洛伊德把求生欲的衍生形式(性欲),规定为生命最强有力的动因,只不过是出自其身的特殊体验及其思想。追求快乐与不朽的欲望(及其繁衍欲),诚然强大,但已证明不是人类行为最原始的动机。实际上,自保的动机,比种族延续(性)的动机、寻求快乐的(作为艰辛生活之犒劳的)动机,更强烈也更持久,更接近人性的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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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不可恃”,这是千万年前就已注定了的宿命。这一悬念,像一把利斧悬在热爱生活的人们的头上,令人尝尽无奈的滋味。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在对生命即将幻灭的苦苦反省中,“不朽”作为一个超越生存之上的安慰,被创造出来。时时面对死亡的人们多么渴求能摆脱死之梦魇啊。不朽的理念,战胜了死亡的事实。种族主义以极为卑劣的方式战胜了个人主义。这广大的慰藉,助人渡过生涯中最灰暗的时光。它能赐给惨淡的生活和失败的尝试,以动人的光环:失败者被誉为道德楷模,屠杀者被称为拯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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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欲向生存者极力索取多方代价:可以想象的和难于明察的代价。人们为了“不朽”,支付的是自己实在的生活。往往,是预支了生活。对理想家来说,最大的悲哀无过于在不朽落空的时候,生活本身也已被蛀蚀得空空如也。生活本身沦为不朽的附庸。现在许多人,为自己的需要而不肯稍稍涉足的事,为子女的要求却一干再干了。一些人,年轻有为,中年精进,晚年却堕落腐朽──被绝望的自我延续欲望,给彻底征服了。他们在“为了后代儿孙”的名义下,交付出自己残缺不全的躯体和灵魂。
在高级宗教的各种形式中,在哲学的各种理论中,甚至连一般道德的教诲中,我们都可拾掇得不朽欲的各种惊人之举。不朽和“天国”(它作为“不朽的国度”而被人理解);来世的梦想和最后审判的恐惧,逼迫人们献出尘世生活(即动物主义者意义的全部生活:肉体与心理)中的一切,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谁见过比这更富于喜剧性的牺牲呢?这些自愿的压制表明,人曾受到某些更大的威胁;以便用宗教、哲学、道德的沉重殿堂,来庇护自己。
生理上的证明是:苦行僧比囚犯们更能吃苦耐劳。
心理上的证明是,修道者比奴隶更具有服从精神。
而且,是在不失人格和尊严的前提下,人做了超级的囚犯与奴隶,即自觉的囚犯与奴隶──这是不朽的力量所致。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