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五章生命界域的喧嚣
七、情欲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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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对动物的以至人的命运,起着主宰般的作用。很多英雄都是断送在美人的手下。情欲是个两面神。它既保证种族力量的连绵不断,成为种族之链中关键的关键;但又以其特殊的激情,把生命的命运推上一条又一条难以预测的航道。那里有危险和快乐。它因此对动物和人的激发力,常常大于其它欲望形式。而在人类的故事里,以性为基础的爱情内容,更使之得到了令人惊异的升华。与此相应,关于它所引发的悲惨情节也就布满了人类的经验或软闻的领域。在各种高尚的艺术或廉价的小说中,都充满了诸如此类的描写。
色欲伤人,情杀案件,结局悲凉的动人艳遇……都表明,本意在于延续种族的情欲,竟也能致人于死地。而且,决不是偶然的、个别的事件。初看之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怪现象!但这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反击力量的双重面目。殊不知,现代文明对情欲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视之为心理的乃至于躯体的“娱乐”。而过于严肃的看法,又把“性”看成人所承担的一项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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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活动,远远不是一项对每个人都具有同一含义、同一内容的行为。不错,它常常体现为主动的、外向的(不论男女在骨子里都一样急切地求偶),但其根源却是对被动状态的内在反应。爱慕的对象,无非只是触发了性的活动。因此它必然具有较异性对象远为广泛的反应领域。情欲,首先是种族延续的保证。遂行性欲而附带的快乐和遂行其它欲望时所附带的决乐,就其快乐的功能而言并无二致:大自然给予人和动物的循环之苦,以一种节律性的松弛和补偿,以此答谢有机系统的多重烦恼,并诱惑他进一步踏入性的陷阱……但文明的压力,有时也会使自然的次序乱了套。阴阳易置、主客移位的颠乱,在性的问题上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性的附属功能即性的快乐的一面,受到空前的注目;而其主要功能及其苦恼,反被忽视、抑制了。如,生育的功能,今日已在性生活中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性的狂热会强逼着有机体走上忘掉初衷的不测之途,使得具有更广泛使命的武士,沦为一个单项──性的祭品。有趣的却是,这种不幸的局面似乎分外加强了爱情的浪漫色彩,这里不乏刺激与冒险的韵味,也有危险的情调足供回味。性爱,就此从一个解放者变成了一个加倍的迫害狂。
这个迫害狂,有把生命变成祭品的专业化倾向。它像一个狡黠的大蜘蛛,以自己织造的粘湿阴暗的大网,罗致形形色色的牺牲品。这些牺牲品,也包括它的宿主在内。它的祭品不仅身陷囹圄,且在意志上完全屈从。动物世界里捕食者的严肃恐怖,被人类情欲中寻欢作乐的滑稽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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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也许左右有着人们的心理世界。但在实际生活中,在日常的角逐和斗争中,更大的压力则来自食欲和求安欲。每到这时,情欲会悄然隐退成为一个调解者。弗洛伊德等动物主义者有关性心理的细致入微的分析及其科学神话,很大程度上只是犹太寄生的中产阶级心理形态和生活状况的一种自供:那是时代的、文化的产物,而非永久的、人性的法则。
同样,在食欲和经济需求之间、在捕食和经济基础之间划上等号,也是现代费拉民族(借用一个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术语)特有的一种统治艺术。这些观念,与犹太中产阶级对世界和文化结构的理想不乏可互相比较之处。其根源,无非在于,现代文明正迅速地中产阶级化即庸人化。现代世界的这种发展,与十九世纪预言家(从自杀的圣西门到发疯的尼采)的欧式谶纬之学预言某某社会即将诞生的“社会科学理论”或是“社会科学理论”,可以说是恰恰相反。
尼采的权力意志,若仅被解释成空泛的“好胜心”那就比情欲更为微末:“荣誉”意义上的求胜欲只是情欲的衍生物。求胜欲不仅是人类和动物共有的一种心理动向;也是他们的生理形态上生就的本能特征。甚至在不少种类植物的生成活动中(植物并不像粗心的观察者断定的那样不动)也显现着求胜欲的影子!被古典世界观当作纯然被动的植物,每天也都在悄悄地争夺地盘,力图长得又高又大,以压倒同侪,攫取更多的阳光和水份。为此,它动员了一切枝叶、干条、根须中所潜隐的求胜欲,去伸展伸张,扩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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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观的人类看来是凶恶的丑陋的或是阴险的诡秘的各种动物们,也都在竭尽全力地炫耀雄伟的躯体、娇媚的舞姿、优雅的气味,以及婉转而清脆的嗓音、绚丽而光泽的羽毛。它们用自己同类中的异性看来是优美而眩目的身段、矫健而白如的动作,互相迷醉的气味,娓娓动听的缠绵絮语,竭力想游抵爱河的彼岸。但对同类中的同性,它们的面目则不免有些狰狞了。同性作为对手,更多是用裂人肺腑的吼叫和张牙舞爪的怒姿相向,以显示自己的力量,展示自己追逐胜利的欲望和意志……以求压倒竞争者。流露出来的求胜欲,就不仅是内在的诱惑力或抵抗力,也是外在的强制力。求胜与炫耀的目的,不是“虚荣”,而是为攫取实利或传布基因所作的“暖身运动”。
人类是万物之灵、世界之长,在追求“实利”与担取了虚荣“的求胜意志方面,也不愧于上述身份:他兼取了动物与植物之长,加以融汇贯通。生命故事中的双方角色他都拥有,镇摄群伦的权力,曲意逢迎的趋附者。人类竞争所使用的方术,其起源大都可以追溯到生物界的老祖宗那里去;但技术与文明系统的发育,则赋予方技以人性特有的风格。
这一切穷智殚虑的狂肆究竟是为了什么?疲于奔命的设计,心力交瘁的竞争,其代价是否太昂贵了一点?然而,为了更有效地争夺作为配偶的“生产合作者”为了更广泛地传布自己所代表种族集团的“基因”(就像不少宗教社团的精神传道和商业机构的物资推销),生命集中了自己的精华,为了保证精华的有效性(不被无端地浪费),投入了自保以外的全部赌注。而求胜欲,恰恰从本能上替人生的博弈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动力。它悄悄地但决定性地打开了通向种族延续的众神之门。啊,生物界与文明界之间的巴比伦(“众神之门”之意)!这是令千百年来的历史家、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们感到亢奋的、有声有色的“反击压制的力量”。但同时,某些个体求胜欲的空前满足,岂不恰恰建立在他对其他个体的空前压制之上吗?一阴一阳、一弛一张的世界!超神之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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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在竞争场中被淘汰出局的不幸者,不能遂行自己的求胜欲,就成了“耻辱”的同义语。夹缝与谷底状态中的焦虑产生并膨胀起来。他渴望报仇雪恨,或者干脆退出角逐。旧的欲求尚未平息,新的耻辱又激起新的欲海──他企图变本加厉,或被迫转移场所,实现“工作中心的变换”。这又构成了多一重的压力之苦。身心双面的罗网越收越紧,若不能抵御这影子般的追踪者,那就是心理(原始意义的良心)上的末日。“世界末日”并不是世界在生活意义上的彻底毁灭,而是世界在抵抗意志上的衰败,是世界规模上的哲学动向和文化动向的消退。这意味着,“爱”的世界被“恨”的世界消灭了;生成的、动态的宇宙,折服在静态的模式里,这实际上是对生活本身的审判,构成了隐喻意义上的宇宙大劫、世界末日。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