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六章无机界域的浪潮
三、“空间”与反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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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体验的空间,起源于人对“反压制力”的感受。空间的形成,依赖有形及无形的“支撑”。大厦,没有栋梁就须有拱顶,要不然,就借助某种支架……否则,倾覆只在须臾间。人,没有生理的支撑力就无法站立、行走。没有心理的支撑力,人的精神就会枯死:星球要是失去了无形的力,就会坠于宇宙的“黑洞”。所谓“心理的世界”或“精神的空间”──若是失了“想象力”、“假设力”等“支撑”,也将崩解无遗。有个诗人说的好:多亏了梦与幻想,我们的世界、生活才连成一片。否则,只有支离破碎、摇曳不定的画面。
反压制的力(逆反的功能)的支撑作用,使人获得他的生存空间;各种生命也是据此诞生并成长的。
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的故事,生动地记录了原始民族对“支撑”的理解。他们还用这一理解,附带解择了中国地理西北高、东南低的空间特征。“精神之柱的崩溃”之所以可怕,就是在于它使心灵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支撑点。宇宙的支撑点、精神的支撑力、生理生活的网络──对人都是重要的。
“食物”,作为人和动物迫切需要的内在“支撑”,随时决定它们的生存状态,如精力、情绪、意志、行动等等。一旦失去这一力量,作为空间形式的人和生命便会死亡、解体……
古代神话中的“天柱”、“地维”,是一种想象中的物体支撑。但丁《神圣喜剧》里面层垒式的宇宙模式,是另种支撑。牛顿的“万有引力”、爱因斯坦的时空变形,则是更为奇怪的支撑形式。所有这些模式的功能是一样的,对空间形态作出智性的解释,差别在于:知识的形态变了,故方法、观念、术语随之而易。“天柱”、“地维”是建筑学式的;《神曲》层垒,是神学式的;万有引力来自天文学的经验;时空变形则源于物理学的灵感(据说还是爱因斯坦从他的前妻那里剽窃来的,所以他离婚另娶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创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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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赋予我们存在,人们终于理解到支撑是“力的表现”(严格说,是“力的结果”)。它是力,是反抗压制的力。它反抗那浑沌之雾弥漫的压制。它追求独立与生长,它天然地寻求对立的形式,并在对立的支撑中创造了空间、生命、文化,创造了结构。
人,不仅在物理上、社会上、肉体上需要他的“支撑”,也在心理上需要支撑造就的“空间”。缺乏空间感(俗称“自由”)的心,是要破碎的。于是伏尔泰以他特有的玩世不恭态度,赤裸裸地宣布,“要是没有上帝,我们就要造一个出来……”这表明了他也懂得心理支撑的重要价值。上帝不仅对人奴役,还给人以自由──他是一个支撑:空间的创造者。虔诚的信徒、《创世记》的作者,早就这么断言过了。
要是失却了这些有形无形的“支撑”,就只会剩下无形无窍的“浑沌”,不会有形迹清晰的“空间”。对支撑物形形色色的解释可能不乏虚构的成份,但那也是出于对支撑力的悟解。“浑沌之死”的古老故事,正是以浑沌之死隐喻了“形迹”世界即全部空间的诞生。而“日凿一窍”的七凿,正是建立支撑点的活动。没有“支撑”哪有世界?哪有宇宙?哪有我们所看到、听到、闻到、吃到、触摸到、感应到(六种感觉!)的一切?甚至,哪有我们本身?但支撑既是反压制、逆沉沦的,又是压制与沉沦的──它双向而无是无非。“这是一张矛盾的命运之网”,古老而常新的智慧这样说。
《圣经》中的上帝,正是这样的两面之神。他创造了宇宙与人类;但反对进一步的变易。由此,从反压制势力,沉沦为压制势力。从阳性之神退化为阴性之神。这时,新神或以撤旦之名崛起,或以基督之号响彻云霄。“上帝死了” 的现象──早在《新约》时代就已发生了。所以新约前面几百年,被基督徒称为“沉默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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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被人们理解为,反压制力活动的“形迹”与“产物”。若无压制力的压制,若无反压制力的逆反,既不会有“空间”更不会有“空间观念”。可见,我们承受着双重的压制与反压制它使我们生存。
“空间”,这是物理观念中反压制力的伸张态(它的收缩态即“解体”)。它也是生命界、社会界、心理界中反压制力的伸张态(收缩态是“死亡”)。离开了生命,就不再有“时间”和“空间”。
法国人巴斯卡对这一点有进精微的论述。“毁灭”是人的想象。他用“毁灭”这个词对某一类解体状态(即失去支撑力的状态),表达了自己不乏恐怖感的观感,缺失了空间,则沦为最可怕的寂灭。
没有支撑力的空间是荒谬的。正如没有想象力的思想是荒谬的。
反压制支撑的普遍存在。它“不拘一格”、“不定于尊”。庄子对此采取了一个极端化的表达方式──隐喻。他说:“道在尿溺。”而《旧约·以赛亚书》则认为,上帝所拣选的救世主,是被世人藐视、受到社会摒弃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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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岳的高耸,显示了岩石的逆向的压制力量。这力不是自在的,而是储存了干百万年的神秘:我们并不真的理解它。古人面对巨石下跪崇拜,正体现了这种神秘感。可借本能在我们身上退化了,所以我们便自作聪明起来,火焰熊熊,显示了燃料的反压抑力,我们把这叫做“热能”。垦空的寥廓,表明天体相斥的逆反倾向,它浩荡无涯。而人类灵田之间的辽远想象,显示了精神上争夺自由的逆反之力……“我们的”与“他们的”之间的“文化积层”,是压制力的变形层垒又是反压制力的累累结晶。它,还鼓动着未来的心灵新的反压制库,去争取“属于”他们的“自由”!那心灵深处的永恒呼唤。
这些侧影,在在闪现着“空间”的千奇百态。如果淘汰了习用给心灵蒙上的尘埃,则具体化以至到了确定的刻度的空间是“没有”的。对人而言,彻底摈弃人的因素,人又怎能做到呢?人类的语言和思想又怎能企及?只有持续变形的感知、综合,以及我们对这“综合”的片断体验,对那些交错感受的──幻想与梦。
这一意识流的特性使片断的感知凝成一个幻想意识的整体,成为无所不包然又甚为飘渺的“主体”。这就是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主体性”?某种本末及因果倒置过来的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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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本能智慧替我们建立了空间及其观念。建立了说明自己生存处境的“宇宙”……进而,将宇宙、空间客体化了。各种生命形式都有它们赖以生存的空间,赖以活动的空间观念。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无一例外地遭受着强大而复杂的外部压力的挑战。同时,它们投出的应战则为近似度的反压力(维持不了这一平衡便意味着“死亡”):以求有效地抗衡。
人类所不同的,只是表现得更强烈和更自觉罢了。出于“本性”,他努力把这以极大的痛苦维持着的平衡,升华为“宇宙间普遍的和谐秩序”:好像那“秩序”是可以离开人的感知而独立存在似的!运用这种潜在的安定感的目的,是为抵消生活中真真切切的乱离世态。这种禀性,既是人的高贵之处,也是人的卑贱之处。理学家们,是其代表。而千秋万代的说教家们,是其遗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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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展示出“时间”;“时间”,消蚀着“空间”。它们是如此相反。它们对峙、比试着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决一雌雄……我们对此“知其所以然”吗?人类的智慧(而非习得的知识)三千年来没有产生可以称得上“质变” 的进步,尽管人在技术领域的积累和发展是辉煌的。文化积层厚了许多,图书馆、博物馆里增添了不少陈设;但坐享其成的人并未成为古代神话中的“超人”或“圣人”。而逆反的情形或则有之:过多的陈设阻碍了人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天赋。《老子》的那句话好象还是灵验的:“相反者相成。”……因为相成者,正是同一个人心中相反的力量──此起则彼伏,此落则彼涨。
啊,时空错落、物我融汇的海洋。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