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附录】 八十年代被删除的部分手稿
五,正在上升的社会
482
正在上升的社会,珍惜每一分力量,它近乎本能地知道杰出个性的价值。糟糕的社会,则以悲剧中特有的矛盾态度面对这一道理,然后在绝望的病态与混乱中,最终反其道而行之。并以大声疾呼理念的纯净去反对这一浅显的道理。像一个虚脱的病人那样,只能“静养”,不能“大补”。
衰退的社会,失去活力而无法接受个性的挑战与“滋补”,恐怕脆弱的平衡因之崩溃瓦解。个性与效率终于发现,这个社会对于人类生活的健全发展,构成了毒害。社会的转机,会随着这个发现而来临。社会的反压制力会凝聚并上升,与社会的沉沦过程交错而过。
这时,理性的解决方式,已因失败而陷于瘫痪了。而暴力方式的转换,对于统治阶级,则尤为痛苦。
因此,文化的再生,有待于兼容并蓄的社会心理。而作为春秋战国文化结束者的秦和作为唐宋文化开启的隋代──在此方面堪称刻薄的典范。它的高压的结果,是触发了大规模的暴力转换,给整个社会留下几十年不愈的创伤。
483
为了更大机体(社会)的存活,就要吞噬无数个五脏俱全、感情丰富的独立机体(个人)。这一使千百年来的诗人所惧怕、武士所追求的命运,并不像我们的观念浮萍那样易于随风飘荡,而是像莲花似的扎根于淤泥之中。它不随说客的口风而忽生忽灭。
患难兄弟的对垒、亲密战友间的火并──并非历史的罕有现象。事实上,曾有多少神话、史诗、戏剧、传奇、以及市井小说,将此选作“永恒的题材”!思想的历史和精神角逐的记录──更不用说军事、政治、经济、爱情、荣誉、社会地方等方面更为实际的活动了──也无不充满了这类戏剧性的冲突……同样,生理系统和心理系统之间,发泄行为和解脱行为之间──也不断上演着这类时而激烈、时而和缓的剧目。这也许会──“直到永远,阿门”?正因为它们彼此渗透,你争我夺更显示出炽热而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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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哲学,拘泥于现有的科学结晶,而且是业已发霉的结晶。天主教会的托马斯·阿奎那哲学对哥白尼学说的敌视;普鲁士官方的黑格尔哲学对“自然规律”的滑稽探讨和可怕断言──就是“年老能哲学”的历史典型。它,像不朽的幽灵一样死死缠住活人的身心,甚至在现代人的心灵中,还有强大的统治力和威吓力,尢如无限的阴霾,扼杀人的精神自由。
只有极少极少充满热烈探索精神的灵魂,才敢于怀疑现成的“科学结晶”。它,是人类智慧的大见证,它也就是人类智慧本身。它还是翱翔于已成的科学大厦之上的新设计家的慧眼。它,是宇宙最宝贵的明镜。
只有到了此刻,文化之轮才反转过来:
新的科学发现、新的哲学思索开始起来,力欲摆脱宗教规范的束缚。这,曾是文艺复兴运动的使命。关键不在科学与宗教──而是“年轻的“与“年老的”。
十九世纪的科学,已经不是二十世纪的科学了。
二十世纪,这是充满了动力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浮士德博士和浮士德战士──用各种武器“哲学、讲演、小册子、左轮手枪、大炮、飞机、原子弹、“国民教育”、“爱国主义”──武装起来:以疯狂的气概投入“帝国主义时代” (现代的“战国时代”)的深渊里……在全球性的战国时代的血海里,无数生灵的肉体和精神在拼命翻滚。实施悲壮的双重“洗礼”。
一种哲学的原理,如果真是年轻而有活力的,就应对这些喧嚣不已、辉煌灿烂的“过时宣判”实行全面的开放──以容纳新的力量、适应新的文化需要。一种诞生,就意味着一种乃至数种的死亡。“死”──这是“生”的必要条件。“怜悯”的可鄙──在于它是新生命的敌人!
一种哲学,如果仅仅待在书斋里,不肯扮演一下“文化兀鹰”(即啄食旧文化遗骸的力量)的“残酷角色”──它就只能永远待在书斋里。辽阔的世界历史不属于它!”丰盛的精神收获”聊胜于无……
十九世纪的哲学,已随着十九世纪的科学一同死去。正如十九世纪的科学,已随着十九世纪的技术一同埋葬。它已没有生机,它的唯一努力,只是“旧瓶装新酒”的努力。可是,我们为什么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和独立性──雕铸我们自己的新瓶?它也许更动人。它也许更美焕绝伦。它,起码更不受传统的束缚和习俗的羁绊。它,有着更大的气度和更富于弹性的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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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人,并不是道路的附属品。人,不应成为定见的“方法”这奴仆。喧宾再好,岂应夺主?可惜的是,对这一点小小的道理,今天的人们知道得太少了。人,不知不觉之中做了自己工具的奴隶。做了死人话语的殉葬品──这比之古代的人殉制还要厉害,这是精神上的殉葬。
要想使中国健康起来,必须先从精神下手。
要想使中国回复到它历史上的伟大与隆盛──必先使中国按照自己的文化性格和自己的民族精神来生活。无用的矫饰必须抛弃;对中国文化精神的误解,以及基于误解的自卑心理,必须驱散。民族文化的自卑感,会扼制民族的内在活力。中国精神的智慧,在于小心地维持着科学、哲学、宗教、艺术这“四大文化支柱”之间的微妙平衡。而那平衡器──就是政治的道德化;或道德的政治化。用古人的术语是“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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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地说,用一条线(不论它多么漫长与繁复)──不可能穷尽一个球面。更难以穷尽一个球体。还没有一道哲学研究或历史哲学的“X光”──足以穿透那个遮蔽着二十世纪真性灵的“物质世界”…… 尽管伟大的希望和奇异的预感告诉我们──它快来了。
我们需要的是生命的汪洋,而非刻板的线条。我们看到的是“力量增长的标记”,而不是枯燥乏味的“概念游戏”。
为什么一种被称为“精神”的“心理意向的普及”(佛教把这叫做 “佛光普照”,儒学称之为“普天同乐”)──竟会导致这种精神的衰败与没落?
啊,“精神”是“能”与“力”的升华集结;它一旦“普及”,也就趋于分散消解了。
“普及”,这是精神界的“增熵行动”。
正如物理界的无序、生物界的死亡、社会界的平等、心理界的中庸 ──意欲消灭一种高级文化,就请先去“普及”它!
以往的人们不解此中的奥秘。他们认定“误解”和“庸俗化”才是精神衰败的原因。所以天下嚣嚣然皆妄断在“精神普照”的过程中,应该努力求得“真解”(真理?)。这是一个可爱的错误。因为,误解与庸俗化不是别的,恰恰就是“普照”的结果。愚公认为,排除了“可以克服”的庸俗化倾向,文明就能重振旗鼓──这真是南辕北辙!
历史告诉我们,滥竽充数才是文明衰败的忠实向导。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