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来稿:要理解全球文明的未来,需要知道全球的地形。
打开地图一看:当今的地中海区宛如一个巨大的轴承……以海为中心,四周的文明星罗棋布:北岸是基督教地盘,南岸是伊斯兰世界,其南北两极是南非和北欧;西边是大西洋,东边是阿拉伯沙漠,东西两个极端则是东亚与美西即中国和美国。横行全球五百年的欧洲海上文明,把海洋尤其是大西洋变成了轴心,而把周围的陆基变成了轴珠。
从全球文明的历史沿革看,海上文明的轴承基地似乎正沿着爱琴海 ─地中海─大西洋─太平洋这一轴心西向运行。这一从外部明显可见的“轴承运动”的结果:全球文明的中心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已经稳稳当当坐落到了太平洋。显然,作为轴承的太平洋比作为轴承的地中海,已经具有更大的运转世界事务的力量。
从地中海到太平洋的轴承运动,表明世界范围的文化交流,一再突破地理环境和种族区分等自然界限,从而极大改变了社会环境和文明进程。全球文明的轴承运动,从地中海到太平洋,形成了欧洲文明与中国文明,相形之下,欧洲文明是“地中海文明”,中国文明是“海中地文明”:
1,地中海文明
a、克里特爱琴文明、迈锡尼文明、希腊古典文明,均以爱琴海周边为陆基。
b、希腊化时代的埃及亚里山大里亚,作为罗马的先驱,标志地中海文明已经囊括了埃及。
c、罗马内陆型的一元化领导,似乎使海洋的轴承一下子停转了,直到中世纪意大利威尼斯、热内亚等城邦开始的多元化角逐,才使再度轴承启动。
2,海中地文明
a、中国传统观念指本土为“海内”,本土以外则统称“海外”。古代“海外”观念,认为“中国”四周皆有“瀛海”环绕,“海内”则是文明的九洲,“海外”则为“蛮貊之地”。这种典型的内陆式观念,把海洋看做是天堑与障碍。
b、“中国”的周边为“海”,与“地中海”的周边为“地”正好相反。中国的灵魂在于“海中”的“地”,因此地有益而海无益;欧洲的灵魂在于“地中”的“海”,因此海为财富的源泉,而陆地的价值仅仅视其与海洋的关系而定。
c、“中原”在远东地区的作用,类似“地中海”在欧洲地区的作用。
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统一观念其实并非中国特产,在西方同样源远流长。各个文明社会在其地理环境与社会文化之间的联系逐渐紧密时,人们的征服欲就会产生整体观与归属感,构成统一观念的来源。尽管不同的统一观念所认定的地理范围有所不同。(任汉生:《论秦汉、罗马以后中国、西欧不同政治大势之原因》)作者认为,以下几种看法是错误的:
1、刘家和认为“在中国有着西方根本没有的现象,这就是,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中的卓越人物自觉地继承祖国历史上的优秀传统,在进步中求统一。”(刘家和《世界上古史》,吉林人民出版社l984年,页385)
2、美国学者余英时也认为“汉朝灭亡之后,中国统一的观念并未随之而去,因此下面仍有隋、唐的继起。但是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便再没有看到第二度的统一”,这是因为无人传播统一的观念所致。”(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页211)
3、美国学者L·S·斯塔夫里阿诺斯也曾指出:“中国人自己认为分裂和随之而来的混乱是反常的、不幸的。有句古话说道:‘犹如一个天空不能有两个太阳,中国不能有两个国家或两个皇帝。’”而这与中国未能形成像西欧那样多元的和多样化的格局,有直接的关系。(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上海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页437)
上述观念尤其是余英时所说的欧洲“无人传播统一的观念”,确实不堪一击。
事实上,自从罗马帝国解体以后,欧洲一直存在一种再度统一的努力。“欧洲统一”的理想到其实践的过程,从思想家向政治家延伸,形成了二战后欧洲一体化的现实。早在中世纪,普世精神的基督教不仅使欧洲在精神上空前统一起来,还以遍及欧洲各地的教会组织使欧洲具有一个统一结构的网络。欧洲边界向东扩大的趋势,在十五世纪西欧人制作的地图上已经表现出来,十七世纪的欧洲地图则明确包括了俄国版图。
在古代中国,“天下”是人们寻求的统一范围。“天下”即“海中地”,其边界是“四海”,四海之内相当于现代人所说的“世界”。古代中国第一次完成这样规模的世界统一的是秦汉时代,此后的中国,实现统一和天下分裂,交替进行。统一和分裂的时间按照不同的算法,有长有短。(参见葛剑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统一分裂与中国历史余论》)
罗马帝国的征服在地理上不同于中国,因为它是建立在“地中海” 而不是“海中地”之上的。同样,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也远远比中国零碎,被地中海、黑海、里海所分割。在整个欧亚大陆,能够和中国匹敌的地理规模只有寒冷的俄罗斯与炎热的印度。秦两汉帝国能击败和逐走匈奴人,罗马帝国则无力战胜东方的波斯人和北方的日耳曼人;元明清帝国可以兼并游牧与农耕、构造二元社会,欧洲却迟迟无法建立持久和平。这不是因为罗马人、西方人不够强大,而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太琐碎了,无法形成地理中心。结果不仅欧洲的而且西亚的君王已不能像中国的“天子”那样把“一统天下”当作最高目标。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谋求称霸一方的帝国,帝国观念就是一种次等的统一观念。
但尽管如此,“统一的观念”也并未因帝国的衰亡和蛮族的入侵而在欧洲湮灭掉,相反欧洲人在罗马帝国解体之后仍然进行了一系列恢复统一帝国的努力。六世纪的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把“全部政策都指向建立皇帝的绝对权威和复兴一个统一的基督教罗马帝国。”他说:“我们将重建过去的一切……我们要重视罗马人的名誉、确保过去的一切以更大的规模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他的征服活动也曾把大部分地中海恢复为“罗马湖”。但他死后才三年,征服地就开始逐渐丧失,因为靠希腊半岛统治意大利半岛,就像靠意大利半岛统治希腊半岛一样艰难。
七至八世纪,崛起西亚的阿拉伯人猛攻拜占廷帝国,得地甚广,但君士坦丁堡却久攻不下。他们只能绕过地中海,从北非迂回欧洲,夺取了西班牙后还是在高卢南部被法兰克人击退。伊斯兰势力也不能征服欧洲、统一西方。八世纪下半叶,新兴的法兰克加罗林帝国重温查士丁尼的帝国梦,查理大帝可说完成了“把法兰克统治扩大到包括所有日耳曼人在内的这一事业”,只有斯堪的纳维亚和不列颠岛除外。他在800年被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西罗马帝国借日耳曼人还魂,表面复兴。实际西罗马故地在此并未统一。重建罗马帝国的统一理想,在西方一再失败,实在有其地理因素。后继者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九、十世纪,维金人、萨拉森人和马札儿人不断围攻法兰克帝国,罗马教庭和神圣罗马帝国也为了同一个统一目标而火并,结果却是两败俱伤。因为罗马帝国那样的高度集中,在欧洲的地理条件下,只能“随缘”,不能“强求”。
比较一下,处在罗马世界与中国世界之间的两河世界,或许会有更多的启发性。
阿卡德帝国的第三代国王纳兰辛(约前2254—前2218年)以世界之王自居,其胜利碑文(Victory stele of Naram-Sin)写着:“纳兰辛,强者,天下四方之王,一年间九次战役的胜利者……”。这座红砂石质地的石板浮雕,高约二米,制造于约公元前2300—2200年之间,刻绘着纳兰辛国王率军翻山越岭同敌人战斗的场面:纳兰辛王占据着上层空间,体型最大,身下的士兵列队沿着山坡向上行进;敌族士兵局促于石碑的边缘,构图具有统一性。现收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纳兰辛的自大以其实力为基础,其统治期间阿卡德帝国的势力达到巅峰,政治稳定,王权统一。中央集权的结果,即是对君主纳拉姆辛的神化。
以往的国王们,在神面前都谦卑地自比为恭顺的“仆人”,纳兰辛却认为自己像神一样伟大,所以,他在上述纪念碑中,就踩着敌人和军队,高高站立在胜利碑的顶端,头上戴着多层锥形角冠──这种多层锥形角冠,在两河世界原本只是神的专属。另有一件刻有纳兰辛国王之名的瓶子,就用阿卡德语刻着“纳兰辛,四极(世界)之王”的铭文。在其他铭文中他的名字后面通常都是代表神的星状楔形文字符号,他经常夸耀自己是“神纳拉姆辛,伟大的人,阿卡德之神,四极的君主。”从此以后两河国王常常自视为神。纳兰辛所开创的这股“个人崇拜的神化作风”,后来乌尔第三王朝君王也多沿用,甚至连某些小国也流行此风。而王权的统一还导致度量衡、泥板形制与书写等诸项行政管理的改革,并对玉石雕刻技术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为什么两河流域也像中国一样具有领袖神化的特征?除了人种方面的原因,我想最大的相似来自地理环境:两河流域是一个小规模的“中国”,在两河之间拥有一块相对完整的中原地带,具有一个明显的地理轴心,可以带动周边的历史进程。但是后来,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文明兼并的时代,两河流域的封闭性终于被打破,像现代中国一样遭到边缘化。
全球污染,资源破坏,军备失控,人口膨胀,战争不断,内乱频仍,道德沦丧,人心飘荡……所有这些恶兆都在祈求建立一个世界国家、全球政府。因为国际法庭、联合国论坛,在整合世界方面都已经明显失败了;而“欧共体”、“欧洲议会”一类的尝试,即便可以持续下去,也无法普及发扬、覆盖环宇,由于无从获得主权,它们基本上只适于在单一文化圈内部调节各方关系之用,而对持有不同文化价值尺度的主权国家,类似的组织基本上无能为力。
全球政府将是空前未有的,需要与现代技术功能和现代文明规模相匹配的政治行为。这是全球秩序的长期可行方案。全球政府可能由一个“全球议会”产生出来吗?不太可能。除非从这个子虚乌有的“全球议会”里首先产生出一个 “新的强权中心”!以及与这强权中心相匹配的意识形态及其组织结构!总之,这些都要求一个“全球中枢”的诞生。这一诞生显然是艰难的,即便在如此之大的全球压力下,即便在如此之强的解除全球压力的需要下,也需要经历若干回合的冲突才能完成。而在目前的人类集团和文化模式中,我们尚未见到全球政府的雏形。但是为了拯救地球文明和寄生其中的人民,这却是不得不迈出的一步!这一步因此成为当代世界的最高目标,我们有了这一最高的目标,然后不妨从最低的操作入手。
这种盛大的组合可能渐始于最大的海洋轴承──太平洋。命运将如是补偿大西洋两岸的经典主权国家所造成的深刻失望。和大西洋失望的沟壑相比,太平洋补偿的高峰将是巨大的,不如此则无法抹平失望的伤痕。要求补偿的呼声,其形式是为全球的未来制定共同的规范。
这一切不仅存在于人的心灵活动中,也活跃于心灵活动的外延如历史过程中,正如古语说“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道循环,无往不复”等等。补偿和弥补的观念,起源于均衡、和谐的生命世界。而生命的世界从来就具有整体性和相关性,如果没有生命的整体性,“弥补”的观念是无从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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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谢选骏《全球政府论》第三部《礼制文明》第十七章《全球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