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外交大战略与川普和拜登

韩家亮评论文章：思辰的文章《川普当政是当前人类文明的一场重大灾难 》严厉抨击川普总统[1]。虽然这篇文章有些见解正确，但还有许多不够客观公正。评价一位总统及其政策需要先放在大战略的框架里考量，即先粗后细，先高后低。我同意文章叙述的二战后美国对世界和平起的关键作用。我感觉思辰的意思是美国应该继续坚持这个政策。但我后面指出美国不可能永久持续这个政策。这篇文章分析美国和世界面临的战略大局势，然后指出世界和平难以持久的政治哲学根源，即不存在一个和平稳定的国际关系理论框架。本文最后评价这届川普政府的政策和下一届政府面临的挑战。

川普是人类文明的一场重大灾难？这种上纲上线的口号会使许多人不知所云。美国的政治很大程度上靠各种机制运行。川普能够影响但不可能危及美国文明，更不可能威胁人类文明。威胁人类文明的或许是金三，伊朗穆拉，习近平，普京，…暂时还轮不到川普。

现在来看世界政治面临的总体战略挑战。我在《政治哲学与国际政治》一文里提供了一个概略的世界政治鸟瞰[2]。[2]的内容大多数属于课本里的内容，下面假设读者已经熟悉[2]。最粗略地讲，二战后世界政治格局是以康德的持久和平哲学为基础。但康德的理论假定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政治体制都是共和或民主。不少文献已经指出康德的永久和平哲学不适用于现今世界政治，例如史密斯的《政治哲学》课本最后一章[3]，著名哲学家Roger Scruton 的一篇文章[4]。[3]的理论性强一些，[4]则较多联系政治现实。

世界一时难以实现持久和平的主要原因是许多国家还不是共和或民主。康德的理想世界的前提是所有国家都认同自由主义。注意这自由主义是指分裂以前的自由主义（十九世纪下半叶自由主义分裂成为两大派）。许多学者称二战后美国领导建立的国际秩序为自由主义秩序（Liberal Order）。但世界从来不存在真正自由主义秩序，因为有些国家不是民主制度且不认可自由主义。

既然康德的永久和平提议不切实际，政治哲学还有什么别的理论可以考虑吗？[2]提到霍布斯哲学。霍布斯指出国家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包括警察，军队，法院等。没有这样的国家机器，国民的生活会非常悲催。霍布斯哲学虽然本意是一国的内部，但如果国家用虚拟人代表[2]，同样的推理也适用于世界政治。世界政治讨论中也不时看到霍布斯哲学的应用。注意在霍布斯哲学里，国家机器强大到个人或组织反对国家等于鸡蛋碰石头。一般来说政府不会使用其巨大的国家机器，只是用于威慑。二战刚结束时美国的国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威慑的作用。二战后的世界秩序可以说是康德哲学与霍布斯哲学的结合。

另外，二战后的世界秩序是建立在美国愿意作世界警察的前提上。思辰的文章里也提到美国做世界警察。作为世界领袖，美国在一些方面例如经济和安全得到好处，但付出也是巨大的。美国作世界警察的前提有两个条件，一是美国的国力非常强大；二是美国人民同意美国做警察。这两点在不久的将来（甚至现在）受到严重挑战。二战刚结束时美国的国力非常强大。美国的实力现在仍然强大，但相对实力已经大大减少。另外，美国人民倾向于孤立主义。美国在二战以前许多年奉行孤立主义，现在这种倾向趋于明显（川普的口号美国第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点）。我猜测基辛格已经察觉到世界政治的变化，所以基辛格在2016年川普将要当总统时给他提出世界五强共同维持和平的建议[5]。

你或许会说，联合国不就是为了解决国际安全问题而建立的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霍布斯哲学的国家拥有非常强大的国家机器以至于个人，家庭，和小团体完全没有可能与国家抗衡。这是霍布斯为什么用利维坦（圣经里一种非常巨大令人恐惧的怪兽）来表达国家和国家机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具有非常强大的国家机器（它们的国民完全无法与之对抗）。联合国作为一种机制其权力和资源远小于利维坦，甚至小于一个中等国家。另外，联合国只有安理会的决议才有约束力。而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否决权。所以联合国根本无法约束五大国。即使一个中小国家，如果它无视联合国决议，也很难受到真正惩罚。

下面我先考虑政治领袖需要具有的素质。大国的政治领袖需要很高的素质。然后评价川普的外交成绩及问题。最后考虑下届政府面临的挑战。

国家领袖的职责

首先，需要认识到选择大国政治领袖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困难的事。我以前讲过有的学者认为现代政治哲学从霍布斯开始，有的认为应该从马基亚维利开始。两种观点都有一定道理。霍布斯提出了现代国家理论。马基亚维利的《王子论》给出了现代国家领袖需要具有的能力智慧等等；一国不能一日无主。史密斯的《政治哲学》课本第七章[6]讨论马基亚维利，写的非常好。建议读者认真学习。大陆人常常容易误读马基亚维利，把他的《王子论》比作中国古代的宫廷斗争。其实这完全不同。《政治哲学》课本的前一章是圣经，联系这两章一起读可能有助于消除误解。许多华人读者不熟悉西方历史，下面稍解释一些。注意这些只是为了帮助读者，没有取代认真学习课本的意思。首先，王子这里指一国最高领袖；王子不一定指世袭王室。其次，马基亚维利的时代和他的愿景实际上更接近现代国家。第三，现代自由民主制分为两大类：总统制和西敏寺制度（议会制）。两者各有优缺点。总统制比较有利于决策果断，比较更适应强大国家。第四，总统制对最高领袖要求更高。如果决策时不能果断，就不应该寻求当领袖。

哪一类领袖合适还要看当时国家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在和平时期需要的领袖素质与在战争时期需要的领袖素质完全不一样。 一个例子是英国首相邱吉尔。前不久有两个很不错的电影Darkest Hour（最黑暗的时刻, 2017），Churchill (邱吉尔, 2017) ，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描写邱吉尔。以前我还看过一部关于邱吉尔的documentary。邱吉尔出生在历史上英国名将家庭，从小就立志要在战场上立大功。一战时他主导了一个Gallipolli 战役，结果盟军损失惨重。（责任在哪有不同的说法，不过无论如何作为策划主将邱吉尔有很大责任。）这些影响了邱吉尔以后的仕途。如果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英国面临被希特勒德国灭亡的危险，轮不到邱吉尔当首相。Darkest Hour记录了邱吉尔临危受命一段。邱吉尔带领英国进行抗战力挽狂澜。电影Churchill 则叙述他在盟军诺曼底登陆时担心重蹈一战时的覆辙，怕盟军登陆失败，几乎影响盟军的诺曼底登陆。这显示任何人都不是神，都可能犯错误。电影Churchill最后字幕说虽然在这决策上犯错误，邱吉尔仍然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英国人。如果不是二战，邱吉尔大概不会成为首相。国家面临的挑战不同，需要的国家领袖特性也不同。

我曾经写过一篇《简谈政治领袖的职责与评价》[7]，简略考量领袖应该具有哪些特性，作为[6]的补充。《政治哲学》课本和[7] 都涉及教育对培养领袖的重要作用。柏拉图的《理想国》的一个要点就是政治领袖需要特别培养教育。但是这也不是绝对标准。克林顿夫妇都是耶鲁本科和法学院毕业。奥巴马是哥伦比亚本科政治学哈佛法学院毕业。川普大学头两年在 Fordham 大学就读后来转到宾州大学拿经济学学士。如果仅仅从学历上看，川普不如这几位总统。但下面我们看到奥巴马在外交决策上极差，川普倒是在外交上做出相当成绩。

评估奥巴马和川普在外交上的作为

国际现实不时会出现一些挑战，有些是长久存在的难题例如巴勒斯坦问题，有些是一些居心拨测的国家或领袖挑起。每个美国总统都必须处理这类危机。想捣乱的人总是先探测美国总统能够容忍什么不能容忍什么，有多大决心维持秩序。这有点像一个新警长到任，地痞流氓总想制造一些事件来测试新任的决心和手段。能不能处理好这样的考验是美国总统是否胜任的重要标准。历史一次先例是古巴导弹危机。肯尼迪总统就任后不久，卡斯特罗邀请苏联派导弹部队进驻古巴，这使得美东主要大城市在苏联核导弹的威胁下。肯尼迪向赫鲁晓夫表示不能接受，苏联必须将其导弹部队撤出古巴。肯尼迪年轻但处理危机有魄力有决断也表现克制，为后来的评论家所称道。（顺便提一下，描述这事件的电影 《Thirteen Days》很值得一看。）

政治领袖这种素质可以与明星运动员比较。真正的超级球星不是看平时的统计数字怎么好，而是看关键时是否能够打出好球。一个例子是篮球巨星乔丹。他在关键时刻经常超常发挥，使他的球队多次拿冠军。其它比赛也类似，美式橄榄球，网球等。合格的政治领袖必须能够在关键时刻作出决断。

考虑川普以前，作为对比先考虑川普的前任奥巴马。奥巴马在外交上犯了一系列错误，主要问题是他在关键时刻优柔寡断。他从伊拉克完全撤军造成权力真空给ISIS机会兴起。奥巴马先警告阿萨德红线，但阿萨德无视红线用了化学武器以后，他又犹豫了。结果使得阿萨德更为大胆袭击反抗力量，造成几百万难民。奥巴马单方面给古巴让步，没有取得任何回报。与伊朗签订很弱的协议，同时释放大量现金给伊朗。结果这些现金用来支援伊朗支配的中东恐怖组织。当然奥巴马做出过一些困难且正确的决定，击杀宾拉登就是一次。但更多情况下显示奥巴马缺乏决断能力。从中东[8]和其它一些决策（例如古巴）来看，奥巴马不能辨别和处理邪恶组织。奥巴马明显没有学好《政治哲学》的第七章（马基亚维利）。

川普处理突如其来的挑战相当不错，北朝鲜，ISIS，耶路撒冷，伊朗。特别是伊朗多次挑衅，袭击沙特，指使受它支配的伊拉克民兵袭击美军设施。因为美方似乎低调，伊朗越来越大胆。结果川普下令除掉伊朗掌控恐怖组织的主将苏莱曼尼[9]。前两届美国政府都不愿意除掉苏莱曼尼，可能是怕报复。川普在处理棘手问题上相当有分寸也有胆量。另外川普在迁移美国使馆到耶路撒冷一事上，在帮助中东国家与以色列建立联合阵线上，都很有决断。川普的外交最大成绩是对中国关系的转向。美国从尼克松总统以来一直帮助中国发展经济，根据的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中国经济发展了，中国人民会要求政治发言权，中国就会进行民主改革。这种策略实际上根源于美国建国的思想[10]。奥巴马没有魄力从根本上改变对华关系。川普政府完全改变了这个长期战略。川普政府的前国家安全顾问H. R. McMaster最近的谈话很好，给出川普外交的战略构思和规划[11]。另外根据他讲，两党对中国的战略已经有共识。

下一届美国政府

川普外交上这几年表现相当不错。川普一个缺点是缺乏一个完整的战略。不过不能对一位总统指望太多，世界的大战略局势需要许多年才能建立。如果川普再执政几年，外交局面应该不会太差。

如果拜登当选，外交政策有些会回到过去的老路上。估计拜登政府对中国的政策会比奥巴马时代强硬很多（参考[11]和上面的讨论），但会较川普平稳一些。另外拜登政府会更强调盟国的协调。这方面我不认为有太大的必要。二战后美国一直在军事，贸易，经济上帮助欧洲日本南朝鲜等盟国。现在这些国家经济发达了，理应承担较合理的负担。加拿大七国首脑会议上为贸易争吵得不可开交。川普说了一句那我们都把关税降到零怎样？大家都不做声了因为知道各国仍然享受美国的贸易优惠。当然我不赞同川普解决问题的办法，用上海话来说，吃相太难看。但世界上各民主国家有共同利益和价值，不需要用经济优惠来维持。

民主国家的价值观可以从这次防疫看出一斑。当这次疫情刚在西方蔓延时候，中国政府采取一些援助欧洲和其它国家的措施。那时美国有一批主张全球化的外交专家批评川普政府支援其它国家不力，给中国机会扩大影响争取盟友。我当时就认为其它国家哪里会那么容易被中国争取成为盟友。大多数国家都有价值观（value）。难道一个民主国家会那么容易让自己成为中国的附属国？结果这次中国的外交攻势完全失败[12-14]。当然最好还是建立一个明确且稳定的国际体系，但这是长远战略目标，不是一届两届政府可能实现的。

我倒是有些担心拜登的经济计划和他的竞选伙伴 Kamala Harris。拜登的执政纲领由桑德斯和E Warren帮助起草。这两位参议员非常左，他们的经济纲领会把美国经济搞垮。华盛顿邮报一篇报道说拜登班子告慰商界人士，这个纲领只是为了竞选用[15]，拜登政府不会照搬这个计划。让我们拭目以待。考虑 Kamala Harris 的原因是拜登年纪很大，Harris 可能会接替拜登成为总统。Harris 野心大但政治立场不太明确。她在加州时比较中间，但到参议院后相当左，可能是算计竞选总统的需要。

（民间新闻CPN 推荐）

注释：

（1）思辰：川普当政是当前人类文明的一场重大灾难 http://hx.cnd.org/?p=189266

（2）韩家亮：政治哲学与国际政治 http://hx.cnd.org/?p=188253

（3）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Chapter 11.

（4）Roger Scruton, Conserving nations, “ A Political Philosophy,” Continuum, 2006, pp.1-31.

（5a）韩家亮：与余杰商榷基辛格和美国外交 12-16-2016

（5b）http://www.niallferguson.com/video/niall-ferguson-kissinger

（6）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Chapter 7.

（7）韩家亮：简谈政治领袖的职责与评价 http://hx.cnd.org/?p=167841

（8）Jerome R. Corsi, Why Israel Can’t Wait, Threshold Editions, 2009, pp.15-16, Chapter 4.

（9）韩家亮：简谈苏莱曼尼的死和美国伊朗的对抗 http://hx.cnd.org/?p=178337

（10）Henry Kissinger, “World Order,” Penguin Books, 2015, Chapter 1.

（11）H. R. McMaster: The Policy “Battlegrounds” He Has Won, Lost, and Continues to Fight

（12）Fareed Zakaria WaPo 6-26 China has been bungling its post-coronavirus foreign policy

（13）VOA: 中国在本届联大遭遇强劲“逆风”，受到多方狙击

（14）The Australian 9-2 China charm offensive shot down in flames

（15）Annie Linskey, WaPo 9-7-2020 Biden’s flexibility on policy could mean fierce fights if he w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