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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充满干货的走心文章,作者从一个前方记者的视角层层剖析南京外国语学校赴美游学团加州大巴事故的原由。面对事故,一名记者为何要只身前往现场?面对悲剧,一名记者究竟可以做些什么?面对死亡,一名记者需要扛起怎样的责任?请耐心读完。一个生命的逝世,一个记者的反思,一个事故的意义,你想要了解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2006年,刚上大学时,第一节新闻课上老师讲到战地记者的危险性,那时,我觉得我没法做记者,因为我怕死。
2012年,纽约飓风姗迪来袭,看着同事在汹涌的海水边迎着狂风暴雨出镜,那时,我觉得我没法做记者,因为我怕死。
2013年,波士顿马拉松比赛现场发生爆炸,我们正在公司开会,新闻总监当场指示记者前去现场了解情况,那时,我觉得我没法做记者,因为我怕死。
2015年,和我台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吃饭,聊起她做警线记者时曾在尸体前出镜吓得半死,那时,我觉得我没法做记者,因为我怕死。
2016年,轮到了我。
这时,我的身份是刚到任两个月的硅谷驻站记者,在此之前,我在纽约做了四年半的财经记者,仅在纽交所和纳斯达克演播室出镜,并未跑过事故新闻。
9月24号晚,一辆载中国乘客的大巴在加州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附近的高速路段撞树,车上12名中国籍乘客受伤,其中,1人死亡,1人重伤。
接到这个消息时,是25号上午,星期天。那天,原本的工作计划是去旧金山市内见一直想见的一位朋友,商量接下来可能安排的专访;下午三点在旧金山参加筹备了一个多月的中美网红节,主办方为我安排了网红“天才小熊猫”和“艾克里里”的专访;此外,还在与真格基金北美相关负责人商量可能对徐小平及王强老师的专访,当晚,他们在斯坦福大学有一个创业讲座。
收到消息后,立即检索新闻源,按当地英文媒体提供的线索,得知收治重伤患者的医院为Community Regional Medical Center,这是一个位于加州小城Fresno的医院,用Google Map查了下,据我当时所在的位置车程约三个小时。心里盘算,如果我过去的话,当天所有安排需要全部取消。
接下来按照地理位置划分,联系中国驻旧金山总领馆新闻组,得到回复,领馆方面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启动应急机制,已经派工作小组前往事发地。
在和我台新闻总监沟通的同时,询问其他媒体朋友,得到回应,医院所在地太远,他们不跟。
这段时间不是没有过犹豫。当天的安排已满,为了这些专访前期做了不少沟通,我也从来没有单独开车超过一小时过,更重要的是——我过去,能做些什么呢?事故已经发生,且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候作为一名记者,去到现场能做些什么呢?这个自问还没有获得清晰的自答,一位监制跟我说,一名同胞在你所在的不远处遇难,无论如何,应该推掉其它工作,赶到现场。
跟,这是我们的一致决定。
带上全套工作装备,在手机map中输入医院地址,和朋友一一电话致歉取消安排,一个人迎着正午的太阳,开始了三个小时的车程。
在出发前,我做了两件事。按照新闻图片中大巴正前方“A Top Line”的标示检索网络,查到Bus公司电话,致电对方获知,他们只负责提供大巴和司机,并不是旅行社,不清楚车上乘客构成,也未了解车祸原因,他们已经运营十年,一切合规合法,正在与保险公司接洽。按照事故发生地,查找到加州高速公路巡警公共信息事务负责人电话,与值班警员电话沟通后,对方向我询问了我要了解的车祸的具体信息,并告知我他会把我的请求转发给相关工作人员。
这起事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优胜美地是美国著名国家公园,今年7月我刚去过,景色之美令人惊叹。附近的路段我也亲自开过,加州高速修得不错,应该不存在道路险阻的问题;事故发生时间在下午5点多,距太阳落山还有两三个小时,当日天气晴朗,司机视线应该不会受到太多外部因素干扰,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巴怎么会撞上树,以致出现死伤的悲剧?
太阳透过车窗晒到腿上,牛仔裙没有盖到的地方开始灼热,心想,事故中死伤乘客家属的心也同样如火在燎。
出发前通过当地英文媒体获知,受伤乘客中绝大多数是学生,年纪介于12岁至14岁之间,这和我表姐的孩子差不太多。表姐有个独子,在她不常发的微信朋友圈动态中,提及最多的是孩子,孩子上学早,她起得更早,孩子放学晚,她睡得更晚,拼命工作努力赚钱都是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广阔的未来,她常常说,再过几年,等孩子大了就清闲了,这话从孩子出生一直说到现在。在这一事故中受到影响的每一个孩子的父母,应该都和我表姐一样。
三个小时后,我到了医院急救部门。
开车门的那一刻,我正在与旧金山领馆领保方面的负责人通话,巨大的嗡鸣声将我的视线吸引到医院急救中心的楼顶,那里盘旋着一架直升飞机。按照当地英文媒体引述警方的话,24号晚间,他们调用了2架(另有说3架)直升机负责将大巴翻车的重伤乘客运送到这里。
这家医院的急救中心安保严格,试图进入了解更多情况时被安保人员以保护病人隐私为由予以拒绝,不过他们给我一个负责媒体联络的电话,告知我星期一早上打电话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随即转到急救中心大楼旁的重症监护(Crtical Care)大楼,一进大厅,遇到了几张熟悉的中国面孔,他们是旧金山领馆派来的工作小组。和刚才通话的领保工作人员一样,为了保护这些伤者的隐私,他们遵照中方领队的意愿,不对外透露任何信息,仅协助处理事宜。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一些好消息,绝大部分伤者已经出院,返回酒店休息。
事故现场有一名记者,似乎是件让人不那么自在的事。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有些抱歉。作为一名记者,我来到现场,到底想做些什么?挖到猛料、渲染悲伤、做条独家、提高点击?这或许会是别人的想象,但它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目的。
我想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在医院接到加州高速公路巡警打来的电话,告知稍后会有人给我电话提供警方的报告,这名警员特地对我说:“我提前给你打电话,是希望让你知道,你的请求我们已经收到,我们没有忽视。”大概半小时后,我接到了加州高速公路巡警公共信息事务负责人Kaci Lutz的电话,她详细向我介绍了警方对于整个事故的报告,并且耐心回答了的我的每一个追问。在这通电话中,她向我证实了一名13岁中国女学生在事故当晚九点多宣告不治,另一名受重伤的中国女学生同为13岁。
对于事故原因,据警方现场勘探和目击证词共同显示,应该是车辆超速行驶导致,同时,由于车上行李箱较多,事故后现场略显混乱。据悉,当事车辆出事时时速为35-40迈(英里),据我了解加州绝大多数高速的限速在55-65迈/小时。Kaci在电话中向我解释说,通常来说,这个速度在高速上并不算快,但因为出事路段的弯度较急,加上大巴车的型号较大(可载33人,实载21人),所以这个过弯速度非常危险。据悉,这一路段的过弯建议时速为20-25迈(英里)。
在我的追问下,Kaci告知,大巴司机为现年53岁的加州华裔男子,现居住地为加州Albraham 市。警方不清楚他原籍所在,但据现场笔录显示,这名司机英语不佳,讲普通话。同时,他本人也在事故中受伤,因此和受伤乘客一同在当晚被送医治疗。目前,并不清楚他在出院后是否会受到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