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移民，三座大山

　　看过《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已经有一阵子了，电影一开场杨紫琼被生活整得焦头烂额的情景，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一位中年妇女在家里面临的三座大山呼之欲出：上有老，下有小，老公想着往外跑。

　　这三座大山压在移民身上，会更加令人窒息。照顾失能老人没有兄弟姐妹的帮衬，这是无法恪尽的家族孝道；叛逆的女儿准备向全家出柜，这是无法传承的传统伦理；没出息的老公把离婚当作儿戏，这是无法维系的家庭稳定。

　　从东方来到西方，原有的以养老送终、母慈女孝、夫唱妇随为标准的家庭生态，一点点都开始支离破碎，“失败”到让人怀疑上半辈子做出的所有决定——说好的美国梦呢？说好的发达国家中产阶级生活呢？说好的移民解千愁呢？说好的携手共创美好未来呢？

　　这时候，往事就会一点点涌上心头，开始肆意发挥对万千平行宇宙的遐想——如果我没嫁给他，会怎么样？如果我爸妈没让我走，会怎么样？如果我没有移民美国，会怎么样？如果我不开洗衣店，会怎么样？如果我没生这个女儿，会怎么样？

　　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如果病”（If Only Syndrome）。如果我高考那道题算对了，如果我本科就出国留学了，如果我刚工作就在上海买房了，如果我鼓起勇气向那个女孩表白了，如果……

　　“如果病”源自对现实的不满。确实，人生就是在一次次做着非此即彼的决定，如果当时选彼而不选此，每个人的现状可能都会大不一样，可能就不会有三座大山的烦恼，可能反而会把三山五岳踩在脚下，无忧无虑周游世界去了。

　　所以编导说，好吧，你喜欢如果，我就给你如果，而且要帮你穷尽三千世界、渡尽万千劫难，把每一种可能都酣畅淋漓地体验一遍。

　　值得注意的是，导演之一的关家永是美国华裔，所以估计跟《青春变形记》导演石之予一样，对华人的价值观、家庭观异常熟悉，影片中的华人刻板印象信手拈来，种种“如果病”也呈现着不一样的华人移民特征。

　　什么特征呢？我们可以发现，杨紫琼的那些“如果”，总是伴随着“听话”——如果没听男朋友的话，听了老爸的话；如果没听老公的话，听了自己的话；如果女儿没听自己的话，听了妈妈的话……

　　也就是说，我们华人，尤其是女性华人，每次做人生决定的时候，都是为了听某人的话。换句话说，是为了扮演好相对于家人的某种角色，而不是活出自己。

　　你看她身上的三座大山，要么是要照顾好父亲的身体，要么是要保留下丈夫的爱情，要么是要掌控住女儿的未来。她本可以成为功夫明星、饭店大厨、京剧演员、香肠手女同，却因为要扮演好女儿的角色、妻子的角色、母亲的角色，一次又一次，放下了自由的念想，扛下了角色的重负。

　　所以说，千如果，万如果，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如果不听别人听了自己，是否人生就会更有意义？

　　当然编导想告诉我们的，远非如此简单，电影对人生意义的探讨，几经折腾，天翻地覆，海枯石烂，最后已经流露出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禅意。

　　我这里只想说的是，由于这是一部以海外华裔生活为背景的作品，依然可以把它看作一场对“为传统放弃创新，为家庭牺牲个性”这种文化的思辨。

　　像穿越多重宇宙的技能设定，为何是靠“极低概率行为”（Statistically Improbable Action）进行触发？除了天马行空的喜剧效果，还是因为“极低概率行为”意味着古怪，意味着反常，意味着离经叛道。

　　在传统家庭关系里沉溺已久的人，只有试着跳出固有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才有可能打开另一重人生，才能领悟到“事事如果，时时后悔”这种心态的荒谬绝伦。

　　比如移民这种决定，必然是解决了一些旧问题，又会招来一些新问题。所以要既移之、则安之，试着调整角度看待世界，转换角色体会生活。老是想着“如果留在国内会怎样”、“如果听了父母的话会怎样”这些问题，那就属于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可能会说，电影的结局也是回到了重重压力的现实，生活还是那副吊样。但电影讲的本就不是现实，而是心态。杨紫琼如果没有这场“跳出自己看自己”的超自然体验，也是不大可能打开心结坦然接受一切的。

　　这部电影给了没有机会穿梭时空的芸芸众生一条捷径，通过男主告诉大家：“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不要等到风景都看透，再去看细水长流。等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