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骚乱中的华人焦虑：“非典型”自保

受访人： Tia(化名)，UCLA大四学生，政治学与人类学双专业，即将入读哥大国际事务研究生，政治学的困惑成员。研究兴趣为政治暴力、国际冲突、专制政府、政治镇压与审查

我和骚乱的距离

访谈人：这次洛杉矶骚乱你是从什么时候得知的？你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你怎么看待当前美国媒体、政府（联邦或州政府）的描述或定义？

Tia：这次骚乱爆发在洛杉矶。这个城市很具有代表性，因为洛杉矶是对于拉美国家移民——尤其是墨西哥移民，很重要的城市。

一方面，此前墨西哥大选选出了首位女总统，这在美洲范围内激起了墨西哥人更高涨的民族情绪和身份认同，许多身在美国的墨西哥裔群体，也因此在洛杉矶等地更加凝聚。此次骚乱正是爆发在洛杉矶的墨西哥帮派聚集地。这些拉美移民的民族情绪正值高涨，身份认同、群体归属和社区情结可以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另一方面，川普上台后，他会派ICE（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无端抓人，给他们设定抓捕KPI，根本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合法留在美国的资质都要抓，我听到有不少身边的真实例子。这种行为，完全背离美国人信奉和向往的民主自由价值观，甚至可以称之为“独裁”、“专制”。

我觉得有两种情况共同导致了骚乱的发生。

我没有特别多研究美国媒体的报道，我接触到的美国媒体都在尽量避免做出价值判断，只是客观陈述事实，比如宣布宵禁、播报伤亡人数等。ICE无端抓捕制造的紧张感以及骚乱逐渐膨胀的破坏性，都决定了这个议题的敏感性，没人能坚决地从中下价值判断说“哪方面是对的、哪方面是错的”。

但我个人觉得，川普对暴动的定义显然有误，他觉得“发动骚乱是对国家的背叛”。这个问题上，我有一点发言权，在我和身边朋友的交往中，可以真实体验到——洛杉矶的拉美移民们，他们的焦虑和害怕是非移民难以想象的，甚至包括一些从小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墨西哥人后代。这绝不是“主观故意叛国”或者发于某种意识形态冲突，更像是被攻击后的自卫行为。

访谈人：截至目前，这场骚乱有对您或您家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吗？

Tia：我个人因为没有去到现场，也不在那个区域，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最直观的就是经过那附近时，车辆大排长龙，路上会特别拥堵，还总会有警车车队飞驰而过。这种阵仗，是我自洛杉矶生活4年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氛围也会让人不自觉地紧张。但美国政府丝毫没有想要掩饰他们镇压行为的意思，警车就大喇喇地鸣笛从你旁边驶过，这是我最直观感受。

我身边也没有人受到实质性影响，但有一些朋友的同事，他们可能是墨西哥移民二代，会非常焦虑和慌张。他们即使在政府上班，可能也随时带着身份证明，比如把护照带在身上去上班。

谁在风暴眼？

访谈人：川普称，洛杉矶骚乱事件是“外国入侵”。据您观察，参与骚乱的人群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特殊的社会组织参与其中？

Tia：现场情况我无法知道，因为我没有去。

这场骚乱，整体上还是聚焦在墨西哥人的群体意见表达上，很多人会举墨西哥国旗，旗帜鲜明地向外宣扬他们的墨西哥人身份。肉眼可见有非常多墨西哥人，或者认同自己是墨西哥种族的、墨西哥民族的人在参与。剩下的其他族裔或许也有，但他们的体量和可见度比墨西哥人少太多。有一点可以佐证，因为骚乱发生在洛杉矶市中心，所以这段时间我前往市区，街区里多了非常多关于墨西哥的标语和涂鸦。

但是否有墨西哥的社会组织参与，那我就不知道了。至少根据我看到的报道，目前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组织或名流参与其中。

访谈人：华人社区目前对于这场骚乱持怎样的态度？会因此次骚乱产生某种危机感吗？

Tia：基本没有看到华人群体参与，而且暴动发生的地方本来华人族裔也并非主要居民。从城市分区来看，骚乱中心附近的拉丁族群最多，东亚族群也有，但最多的是韩国人。华人聚居的地方离这里非常远，就算华人想要是有组织地去声援，也是很困难的。

至于华人社区内部，坦白讲，对于在这里开饭店、美甲店、美容院、甜品店或是上班当白领的华人们，我觉得他们没有很担心。顶多是那些可以拿到绿卡的人，可能会考虑把绿卡转成公民。对于只有工签的人，他们可能会担心，但是这个担心是建立在他们的工签本来就很难维系的基础上的，并不会特别因为最近的移民政策而一下子极度地拉高他们的焦虑值。

一方面，华人在移民中被ICE抄家、抓捕的比例相对于拉丁族裔低很多。另一方面，洛杉矶华人聚居的地方，确实也离ICE高强度执法的地方很远。

川普政府对华人移民的打击，截至目前，还没有像对拉丁裔那样成体系。一来，因为华人合法移民的比例显著高于拉丁裔。二者，从地理因素和文化背景来看，无论是否非法，拉丁裔移民的成本和操作难度都更低。移民的低门槛导致拉丁裔族群在美国基数很大，帮派势力盘根错节，还有各式各样的群体照拂，早已自成一种社会生态。此前一直是法律的灰色地带，如今川普政府对移民群体大打出手，势必激发的逆反情绪会更强烈。

但华人是很不同的，华人们长期被置于一种结构性的、系统性的歧视下。尤其在移民的抓捕问题上，那些以做低收入工作、体力劳动著称的种族，比如拉丁族裔，受到的打击远远大于那些以遵纪守法、勤劳朴实、甚至是“懦弱”著称的族裔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可能很多华人移民，他们没有办法共情参与这次暴动的族裔。不少人可能根深蒂固地认为，他们之所以能在美国长期待下去，正是因为美国的允许，正是因为他们从不惹事、遵纪守法，他们自己也觉得有必要维护这个形象。然后也有很多华人内部会较为认同右派的中产白人的逻辑，把移民与犯罪、低素质划等号，觉得“我们要保护我们的社区，防止那些罪犯入侵”。

混乱之外的生活

访谈人：华人们会不会觉得比较矛盾，又想融入美国社会，又担心被卷入类似的族裔或种族冲突之中？

Tia：我觉得多少有点。在华人群体内，人们还是更关注社会是否稳定，可能代价就是需要政府出面解决暴乱者。我接触到的华人，普遍会非常认同他们在美国的身份标签——遵纪守法，不惹事，不捣乱。一方面是美国人觉得华人是这样，另一方面是华人们自己也加强了对自己的刻板印象。

但针对这个问题，在论坛、网站上也不乏华人内部的论战、骂战。有人会说川普就是一个不理性的人，不要去参与这些纷争，多求自保，能拿到美国身份已经不易，不要冒然出头，以免枪打出头鸟。但也会有人说，你来美国就是要养成美国这种民主社会、民间社区之间互帮互助、据理力争的惯习。

不过在我看来，身在北美还经常使用中文论坛、用中文参与骂战的这些人，本来就住在华人占比极高的社区里，他们可能本身就很少有和其他种族混住的经验。那么他们的讨论和亲身参与，实际上能多大程度帮助到其他种族，这个也是存疑的。应该也有一些觉得“我们要挺身而出”的华人，想为移民群体、少数族裔发声，但是他们大概率不会在以华人为主的社区论坛中表现出来。

而且对于所谓“华人”，看似拥有一样的身份标签，但其实不同的身份将处于不同的处境，也就会抱有不同的想法。

当你问我“华人”的时候，我下意识理解的是那些可能已经拥有绿卡或公民身份，但是还会说中文的人，主要居住在洛杉矶东边华人区。还有那种已经是多代移民的华人家庭，从小接受的就是美国教育，我的观点更是难以代表他们了。这些华人华裔的价值观，也会受到家庭教育的显著影响，多半取决于他们的父母是更保守还是更自由。

针对移民问题，其实最焦虑的就是留学生，就是只有学生签，没有绿卡或公民身份的人。很多留学生会因此，比如说选择放假不回国，会怕之后回不来，或者新的签证办不下来，导致无法完成学业。我有朋友一整个暑假都不回国，即使在美国三个月无事可做，他们也不会回国。

我们这种没有美国长期身份的华人受到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心态比较紧张。美国海关的审查力度变大了——这是体感非常明显的，绝对有更多的人在过海关时被关进小黑屋。我本人也是今年1月份，川普刚上台、收紧移民审查政策的时候，无缘无故被拉进了海关的小黑屋。发现里面一整个房间的人只有拉丁裔或者是黄皮肤的东亚人，但是从美国海关进来的，比如说欧洲外国人、非洲外国人都很多，但是小黑屋里面只有拉丁裔和看着像华人或者像韩国人的人。

访谈人：据您观察，这次骚乱会影响您重新考虑未来的一些学业规划或职业发展吗？

Tia：这个确实会。没有身份的外国人，推翻过去的自己想要从头开始在美国建立新生活，融入这个国家，然后获得居留身份——我觉得美国已经不再欢迎人们做这些事情。我有很多之前非常坚定地想要留美的留学生朋友，过半的人表示，他们可能在美国工作几年就会回国，或者已经做出了行动回国发展，又或者是去其他国家。

我觉得对于洛杉矶来说，这场骚乱也确确实实毁坏了部分洛杉矶市中心的代表性地点，虽然不至于毁灭性，但对于城市精神也是一种打击，比如说把市中心公园里的椅子和雕塑推倒。洛杉矶作为一个所谓的“种族文化的多元之都”，大家会因为想要共同保护洛杉矶这样一个精神象征而变得更团结。但这些警卫队队伍的口号却是“解放洛杉矶”，你很难评价他们究竟是热爱还是痛恨这座城市。

这次骚乱，我觉得可能会加深各个族裔的身份认同思考——我要不要待在美国？美国是否欢迎我们？我们真的如此认同美国的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