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所知的“灵修课”

　　8月14日，32岁的DCM董事总经理魏萌在里程LEGACY飞跃力工作坊学习课程，在一个其他学员围骂的环节，晕厥后去世。这类声称能让人全方位提升、激发潜能的课程，有人在其中精神失常，有人失去了生命。

　　“我恨不得他死。”

　　长达五个月的“多元思维”课程结束，洪伟删除了讲师的微信，心里时常泛起一阵恶心。

　　因为没拉到新学员，他曾不断遭到讲师的言语刺激、情感绑架、孤立和冷落，那种感觉就像“因为你一个人的问题，导致整个团队没法向前”。

　　去年年底，洪伟从朋友口中得知这项课程——那是一个能激发潜能，突破自我，帮你走出困境的提升培训。在朋友身上，他看到了课程的显著成效，“自信心，生活状况，确实有了很大转变。”

　　那时，在广州做销售的洪伟正处在事业低谷期，试图借助过这项课程寻找突破。

　　实际上，像他这样主动报名的人并不多，同期学员里，多数是被朋友、家人、伴侣拉着来的。甚至，有人是在老学员“请客”的情况下，才答应来上课的。

　　这也是这家机构唯一的拉新方式，“如果没有老人介绍，自己报名是不会要的。”

　　课程分为三个阶段——探索，蜕变，领袖计划。第一阶段为期三天，第二阶段五天，第三阶段则要一百零八天。每个阶段的价格也不一样，加起来正好一万元。

　　跟洪伟同一期学员有21个人，大部分是中小型企业的老板。他们怀揣各自的困惑，来这里寻找答案。有的是公司发展到一定阶段，遇到了瓶颈，来找方向；有的是家庭关系破裂，寻求修复；有的是个人情绪出现问题，患有心理障碍，想尽快走出来。

　　但关于课上到底教什么？洪伟完全不知道。机构规定，所有上过课的老学员，必须要对课程内容严格保密。

　　2019年8月底，26岁在深圳工作的殇小辛，也在朋友的介绍下报了类似的课程。对方说，上完课心里很多矛盾点都打通了，会让人更有勇气，坦率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丝毫没不透露具体教授的内容。

　　这家叫做“Legacy工作坊”的官网宣称：如果您正为职业、人际关系、财务、健康、家庭、生活目标和人生方向，或者为工作、生活之间的平衡等领域而寻求更好的结果，Legacy工作坊肯定能支持您实现您的生命愿景。

　　似乎能解决人一生包含的所有问题。

　　出于好奇和探知自己内心的需求，殇小辛花费9800元购买了第一阶段的“探索”课程。现在，这项课程更名为“自觉力”。

　　就在深圳宝安区一座国际酒店的会议室，神秘的课程拉开序幕。

一　探索

　　殇小辛记得第一天去上课的场景。工作人员在门口热情地迎接新学员入场，登记，周围站着一帮老学员，就算不认识，也会和你开心地打招呼，一片其乐融融景象。

　　上课的房间是完全封闭的，硕大的遮光窗帘挡住窗户，昏暗灯光下，摆着一排红色靠椅，室内配有音响设备。第一位导师是个来自美国加州的阿姨，旁边跟着一位年轻的女生，负责翻译。授课工具十分简单，一支马克笔，一打白纸。

　　自始自终，机构没给学员发过任何讲义和学习资料。像禅宗一样，所有法门，全靠意会。

　　课上，一则故事让殇小辛觉得受到启发，大意是：一个女人雇人搬家，觉得师傅很辛苦，便留他在家吃饭。第二天，却发现放在橱柜上的珠宝不见了。当她打电话给搬家师傅时，对方矢口否认自己看见过珠宝。

　　接着，讲师讲述了故事的第二个版本：女人为了省钱，并没有找正规的搬家公司，而是在路上随便叫了个陌生人帮忙，除了电话号之外，对对方一无所知。师傅在楼上搬家的时候，她却在楼下，没有看着。珠宝放的地方，也极其不安全。

　　讲师更多让大家思考第二个版本，并引出它的寓意——遇事不要埋怨，多找自己的问题，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100%负责。

　　殇小辛看来，第一阶段主要内容，就是通过一些小活动，来引导大家去感受那些被掩盖的情绪。有个环节，讲师会让学员们关注“身体的小声音”。比如，我们为什么会逃避不愿意做的事？我们在担心什么？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什么？

　　他认为，尽管大多数学员并没有什么转变，甚至有时候还在假装真诚，但个别环节确实让自己有所收获。因此，他决定再支付15500元，进修第二阶段的“蜕变（现名为“飞跃力”）”课程。

　　“LEGACY工作坊”所属的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11月18日，注册资本为10万元，在北京、深圳、香港皆设有办公地点。

　　讲师告诉殇小辛，如果第一阶段像在吹风的话，那么第二阶段，就是12级龙卷风，过山车。

二　蜕变

　　课程强度明显在加大。

　　五天课程，要从早上九点一直上到晚上十二点，中午只有一小时休息。结束后，还有十项课后作业要完成，其中“半途而废我给自己的理由”和“生命中我要证明我对的是”，明确要求写半页纸，“我最近孤独的体验是”，则要写满一页纸。

　　洪伟同样感受到课程的压力。有段时间，他每天写完作业，已经到了凌晨两三点，第二天早上仍然要上课。平均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在“飞跃力”课程中，学员们被视为一个整体，一起蜕变，一起成长。如果有人去上厕所，所有人要等他回来才能继续上课。而后，他们又被分为两两一组，互为对方的“buddy”，一个人迟到，就等同于另一个人也迟到了。

　　学员内部，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打招呼方式——对视，握手，拥抱，称为“第一式，第二式，第三式”。殇小辛发觉，这个做法简直和一部关于模拟独裁政治实验的电影《浪潮》，如出一辙。

　　而在洪伟的课程里，有次因为一个人迟到，整天的课程被取消了。只能再约时间。

　　第二阶段有个环节让殇小辛印象深刻。那是一个叫做“红与黑”的游戏，大家分成两队，每队用内部投票的方式决定出红牌还是黑牌，两队都出红牌，则各减3分；都出黑牌，各加3分；一黑一红，则红方得5分，黑方扣5分。两队之间不允许交流。

　　为了赢得最高正分，两方都出红牌的情况频频出现，因此双双被扣分。这让殇小辛觉得，这个考验心理战术的游戏还是有点意思的。

　　洪伟也玩过这个游戏。当他所在的队伍以高分取胜后，讲师并没有表达认可和赞扬，反而一副失望的样子。

　　讲师告诉大家，这个游戏不是要比谁高谁低，而是让两方都出黑牌，实现共赢。这就和你们在生活中一样，总是算计别人，伤害别人，不懂得感恩和信任。

　　游戏结束，殇小辛得到了相同的反馈。但明明在游戏开始前，他就问过讲师，所谓的赢，到底是一队赢还是两队赢？讲师没有说话。

　　除了这种考验人性的小游戏，讲师还让学员回忆过去，对朋友、家人、伴侣有什么没兑现的承诺，父母曾经给自己带来哪些伤害。借助灯光和音效的烘托，殇小辛看见，有学员情绪逐渐失控，接着开始尖叫，痛哭。

　　在讲师的引导下，人们大声喊出自己的目标，发泄着此前挖出的委屈和痛苦。一时间，房间里充斥着声嘶力竭的喊叫，气氛达到高潮。

　　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高超的“群体催眠”技术。讲师利用心理手段让学员进入完全放松、敞开、疯狂的状态，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判断和思考。那些伤疤被一点点揭开后，却并没有得到进一步修复。

　　第二阶段有个环节，几人分成一组，组内每个人都要轮着站起来，接受其他人“最真实”的评价。

　　这些评价，仅仅来自课上接触的印象，几乎全部是负面。“你给我的体验是懦弱，虚伪，自私……”他们只需给出结论，并不会说明理由。

　　不同机构的同一个环节中，殇小辛的几个队友，情绪当场崩溃，痛哭不止。而在洪伟的班里，有位女士受不了打击，产后抑郁发作，退出了课程。

　　风投公司DCM的董事总经理魏萌，就在这个游戏中发生了意外。2021年8月14日晚上，这位曾入选2019福布斯中国30岁以下精英榜的杰出女性，正被三个学员不断指责道：为什么不照顾孩子？为什么那么忙？最后情绪崩溃，突然晕倒了。接着，她被救护车送进了朝阳医院。

　　两天后，魏萌不幸去世。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参加的课程，正是“LEGACY工作坊”的“飞跃力”。

　　一位魏萌的同行朋友说，“LEGACY工作坊”在金融圈里很有影响力，公众号有60多个朋友都关注了。在她眼中，魏萌绝对是个高知、杰出、成熟的女性。

　　这种培训方式起源于美国二战期间的训练技术，是心理专家针对士兵设计的一套精妙课程，称为“教练技术”。1999年，一个叫黄荣华的香港人，在深圳注册了汇才人力技术（深圳）有限公司，并把教练技术引入大陆，取名“生命动力”。号称能让人的心智和潜能得到全方位提升。

　　二十年来，同类机构在全国遍地开花，数量达到了上千家，学员超过百万。很多学员在上完课后性情大变，轻的和亲人发生矛盾，抛妻弃子，重的直接精神失常自杀了。在突破自我环节里，有怕水的学员在课上被活活溺死。

　　洪伟并没想到这个环节会出人命。他把课程当成一种挑战，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难度就好，接受不了可以退出。“这个程度的冲击，对我来说是小case。”

　　真正难以承受的，是第三阶段。

三　拯救海星

　　讲师首先给学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子发现沙滩上有无数被冲上岸的海星，在阳光下暴晒。这时，一个男孩正把海星一个个扔回海里。男子质疑道：“你不知道海滩上有多少海星？你怎么做都没有用啦。”男孩若有所思停顿了一会儿，于是又捡起一个海星扔到海里，“至少对这只海星是绝对有用的。”他说。

　　对参加课程的学员来说，他们就是那个男孩，而拯救海星的方式，就是去感召其他人来上课。这被称为“唯一的内部贡献”。

　　在“拯救海星”之前，洪伟经历了种种“突破自我”的训练。

　　每个学员要把自己的性格归类，穿上与之相符的服装，代表过去的形象。然后再换上截然不同的衣服，进行转变。洪伟就从“科学家”变成了“郭富城”，给大家唱歌跳舞，直到所有人都认可为止。

　　接着，课程安排学员们以小组为单位，去残疾人或老人家里做慰问。带的礼物不能用钱买，必须感召路人来“赞助”。结束后，还要找饭店请他们吃饭，标准不低于四菜一汤，一小时内完成。洪伟和小组成员厚着脸皮挨家去问，到了第十几家的时候，终于吃上了一顿川菜。

　　他觉得，这些挑战对自己业务有很大提升，“敢堵到客户公司谈单子了”。但到了“拯救海星”的时候，却让他感到窒息。

　　洪伟课程的第三阶段里，有个环节叫做“疯狂18小时”，在这期间，一屋子人都在不停地打电话，拉人上课，“就像电话销售一样”。

　　在“连坐”机制下，如果有人没按承诺做到海星，小组成员也会跟着受罚。“他没有说一定要让你去做，但是你在那个环境当中身不由己”，就好比一个销售团队，别人都在努力跑单子，你却在摸鱼，到了月底，还要跟着大家一起分业绩。

　　洪伟始终过不了心里的坎，“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未必适合所有人啊”。因为没做成海星，讲师多次用“小手段”让他自觉愧疚，对不起别人，甚至在学员中失去存在感。“那种感觉太恶心了。”

　　在这个环境里，六个学员因为顶不住压力，被迫出局。洪涛为了继续把课上完，只好拉来几个朋友帮忙，假装报名，最后没上一天课，都退钱走了。

　　殇小辛听到海星的故事是在“飞跃力”课程的末尾。

　　毕业典礼上，讲师要求所有学员都要穿正装出席，伴随着音乐，大家闭上眼睛静默5-10分钟。睁开眼的瞬间，当初介绍自己来上课的那个人，就站在面前，手里捧着鲜花。曾经的你，就是那个老学员的海星。

　　有老学员毕业之后，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继续留在机构，成了讲师或组长。就在新老学员抱头痛哭之际，殇小辛决定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