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美国私人证券公司KKR提出与土耳其一家船运公司进行一笔10亿美元的交易，成为土耳其纳入全球经济的一大标志。但几天后，土耳其就采取了一项削弱其经济地位的措施──土耳其军队炮轰了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村落，还准备越境攻入伊拉克、以打击库尔德反叛组织。
土耳其新出现的经济繁荣，会否在民族愤恨中毁于一旦，现在还很难预测。但在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1914年欧洲正是在其经济繁荣的顶峰时期，出于类似原因投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巧合的是，美国国会近日通过一项决议，确认土耳其在1915年对亚美尼亚人犯下了种族清洗罪行。有说法认为，这项决议让土耳其极为愤怒，安卡拉威胁入侵伊北就是与之有关。驻安卡拉的美国外交官，正在努力劝说土耳其军队不要越界进入伊拉克。
土耳其人为何将对美国的怨恨，发泄到库尔德人身上？这看起来也许不合常理。但要是我们考虑到，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清洗，已成为未来判定它对库尔德人态度的一个指标，也就不足为奇了。安卡拉事实上会说，“我们并未灭绝亚美尼亚人。顺便说一下，我们未来也不会灭绝库尔德人。”
就像个人一样，一些民族也有悲剧性的缺陷。悲剧作家的任务，是揭示灾难性的事件如何产生于难以察觉的错误，而不是随意的错误。土耳其的历史是悲剧性的：其民族性格中的一个致命缺陷，导致亚美尼亚人在1915年遭到种族清洗，就像麦克白（Macbeth）的野心促使他谋杀班柯(Banquo)一样（编按：《马克白》是莎士比亚最短的悲剧，故事是说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为国王平叛和抵御入侵立功归来，路遇三个女巫。女巫对他说了一些预言和隐语，说他将进爵为王，但他并无子嗣能继承王位，反而是同僚班柯将军的后代要做王。麦克白是有野心的英雄，他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掩人耳目和防止他人夺位，他一步步害死了邓肯的侍卫，害死了班柯，害死了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和小孩。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心里越来越有鬼，也越来越冷酷。麦克白夫人神经失常而自杀，对他也是一大刺激。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麦克白面对邓肯之子和他请来的英格兰援军的围攻，落得袅首的下场。）土耳其这个民族仍挥之不去同样的缺陷，而且库尔德人将是悲剧续集中的主角；土耳其无法面对一个世纪前它对亚美尼亚人犯下的罪行。
莎士比亚将醉鬼波特（Porter）写在《麦克白》中，是为了创造一些喜剧效果。当前扮演同样角色的，是美国总统布什。他恳求国会不要说出100年前的真相，以免触怒美国的一个重要盟友。一位美国总统竟然恳求国会，不要承认整个文明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这可悲的一幕进一步说明美国对中东的政策愚蠢到了何种程度。尤其可鄙的是，一个西方国家竟然可以回避一个穆斯林国家种族灭绝基督徒的真相。
土耳其政府在1915年发动一场灭绝亚美尼亚人的运动，说这不是种族清洗是违背常理的。证明土耳其这个计划的文件非常充足，任何人都能在维基百科（Wikipedia）看到相关文件。它的确不同于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也就是说，土耳其人并未说要杀死世界各地的每一个亚美尼亚人，而只是说要消灭安纳托利亚（Anatolia）的亚美尼亚人。但这就是种族清洗，否则“种族清洗”一词就会失去它的意义。
土耳其当局教育该国的孩童说，在“冲突”中，土耳其人的死亡人数多过亚美尼亚人的。这是典型的民族歇斯底里症。我们必须挖掘其根源。
土耳其的悲剧在于，征服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塞尔柱（Seljuk）突厥人，成了人口更多、文明程度更高的基督徒的主人。2000年来，那里是古希腊文化的摇篮。其中最古老、最坚强的亚美尼亚人，坚守著他们在公元301年就皈依的基督教。甚至在强迫安纳托利亚皈依伊斯兰后，奥斯曼土耳其人仍是少数民族。也就是说，土耳其这个国家先天不足。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清洗，暴露了土耳其民族性格中深藏的、而且也理所当然的不安全感。
奥斯曼帝国在一战中失去了帝国的欧洲部分（巴尔干半岛），也就对安纳托利亚本身的控制能力担心起来。于是，它决定通过精心策划的一场种族清洗，来解决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征服问题。但在一战过程中，土耳其人还没有资源来这麽做，其军方领导人于是以亚美尼亚人的土地为诱饵，让库尔德部落来执行大多数的屠杀任务。因此土耳其东部、也就是以前的“西亚美尼亚”，如今才成了库尔德人的地盘。简而言之，正是当年的亚美尼亚种族屠杀，引发了今天土耳其的库尔德问题。
亲布什政府的评论家声称，国会中的民主党人企图利用亚美尼亚大屠杀问题，破坏美国在伊拉克的战争行动。例如10月14日，彼得斯(Ralph Peters)在《纽约邮报》撰文说，“民主党人的如意算盘是，要是土耳其政府不让美国取道其领空和领土，美军就无法获得充足的补给，而且也无法获得关键的情报和进行攻击任务。这是个冠冕堂皇的阴谋：民主党人在美军背后捅刀子，反过来却谴责土耳其人。”
民主党人玩的政治游戏，这一招我倒是没想到。然而，彼得斯没有看到大局。不管美国国会有没有通过承认亚美尼亚大屠杀的决议，美国总是会与土耳其发生冲突的。相比而言，美国参议院上个月以75-23票，通过的有关将伊拉克划分为逊尼派、什叶派和库尔德人三个区域的决议，其实对土耳其的威胁更大。共和党人与民主党人都支持这项肢解伊拉克的决议，而且可以说是非常明智的。多年来，我一直提倡肢解这个被称之为“伊拉克”的美索不达米亚怪物。我认为，这是不能抗拒的一步。
伊拉克分解的结果，很可能是一个库尔德民族国家的诞生。库尔德人占土耳其人口的20％之多。伊拉克库尔德人若独立建国，会对土耳其库尔德人产生很大的吸引力。因此，土耳其担心其国家完整是有理由的。如果美国国会通过决议，谴责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清洗（已有22个国家这麽做了），库尔德人就会获得更有力的理由要求自治──尽管土耳其东部的库尔德人，正是通过当年屠杀亚美尼亚人而取得这片土地。土耳其东部的库尔德人也许不配享有民族国家的地位，但正如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在《不可饶恕》（Unforgiven）这部电影中扮演的那个角色所说的，“这跟配不配毫无关系”。
有关亚美尼亚种族清洗的争议一出，我立即查找了有关土耳其小说家、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穆克（Orhan Pamuk）的消息。他是唯一位享誉世界的土耳其人。据报道，帕穆克用奖金在曼哈顿买了一所公寓，显示他无意回到那个威胁要将他投入监狱的祖国。他在自己的国家受到这种对待，仅仅是因为他曾向瑞士采访者提到了亚美尼亚大屠杀。这很能说明土耳其人的思考方式。
帕穆克的小说《雪》，可以作为土耳其民族悲剧的缩影。小说以该国东部边境城市卡尔斯（Kars）为背景，说明伊斯兰如何正在填补现代土耳其之父阿塔图克（Kemal Ataturk）塑造的世俗社会精神真空。年轻女子以上吊来抗议禁止穿著伊斯兰服装的禁令，年轻男子则转向伊斯兰恐怖主义。卡尔斯那些摇摇欲坠的大宅（原本为遭屠杀的亚美尼亚人拥有），像幽灵一样俯视这场悲剧。我以前曾向那些有意理解土耳其的人，推荐过帕穆克的著作。他已成为该国的良心象征，而一个将良心犯驱逐的国家，通常会对它自己以及其它人构成威胁。
将伊拉克看成为单一民族国家实体，从来都是行不通的。1921英国殖民当局将前奥斯曼帝国的几个省拼凑在一起时，它不是民族国家实体；在萨达姆的恐怖统治下，它也不是；当前在美国的占领下，它当然也不是。美国参议院同意分解伊拉克，是一项明智之举，尽管姗姗来迟。
维持奥斯曼帝国也从来就行不通。在奥斯曼的颠峰时期，其一半人口是基督徒，而余下来的现代土耳其部分本身，可能也会土崩瓦解。在现代的迷你型波斯帝国伊朗，波斯人仅占该国人口的一半。伊朗可能也无法维持完整。在由民族大杂烩组成的叙利亚，当前的残暴统治者来自少数民族阿拉维派教徒（Alawite），它的下场也不例外。
中东地区历史上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混乱状态，当前的混乱并非美国导致的。一战后，欧洲大国的殖民政策，给该地区留下了先天不稳定的结构，其崩塌是早晚的事。只是美国热衷于向该地区移植民主，自愿卷入了这场民族之间相互屠杀的危险游戏中。
那么美国在战略上该如何回应失败民族通过暴力方式表达的生存绝望呢？《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伊格内休斯(David Ignatius)10月14日指出了一条途径：“（前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的新书《第二次机会》（Second Chance）可以作为一个起点。此书的观点是，对美国来说，最好是与他所说的‘全球政治觉醒’联合。他解释说：‘在当今动荡的世界中，美国需要支持他人对普遍人类尊严的追求。这种尊严既包括自由和民主，也暗含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
我想，布热津斯基的意思是这样的：当美国提到亚美尼亚人时，应该避免冒犯土耳其的尊严，当提到土耳其人时，也同样应避免冒犯亚美尼亚人的尊严。然而，这种 “文化多样性”的荒诞之处在于，塞尔柱突厥文化的自我表达，就是对库尔德人的镇压，逊尼派认同的自我表达，就是对什叶派的镇压，诸如此类。一些民族对他们所认为的屈辱的激烈反应，又受到他们在现世中的挫败感所强化。它们的这种挫败感，并非单凭美国的“尊重”就能缓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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