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底层意识觉醒 倒逼金家王朝革新

　　最近一段时间，半岛局势每天都有新情况、新变化。但这些新情况、新变化背后，却是一如既往的老问题。半岛问题的各方中，朝鲜因拒绝对外开放始终是神秘的存在。“真实”的朝鲜究竟是何面貌？“苦难行军”时期的饿殍遍野是否每天还在朝鲜上演？

　　为了最大限度掀开笼罩在朝鲜头顶的迷雾，多维新闻专访了延边大学朝鲜半岛协同创新中心首席专家、朝鲜韩国研究中心国际政治研究所主任金强一。在金强一看来，外界对朝鲜的认知还停留在表面上，而没有注意到朝鲜底层已经发生的变化，尤其是底层市场意识的觉醒，某种程度上已经开始倒逼金氏王朝的革新。

　　金强一：朝鲜现在的确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很多人认为核只是一种对外的威慑力，而我不这么理解，其实它和朝鲜国内的政治相关。金正日时期，在某些问题上有时还会和国际社会妥协，现在金正恩为什么不妥协？因为他执政的基础不稳，需要过渡期，那就需要找树立他自身形象的方法。

　　金正恩现在在国内树立起的形象是，既不怕所谓的“超级大国”美国，也不怕中国。一旦有一天他宣布弃核了，国内的危机可能也就出现了。之前包括奥巴马在内的其他国家的领导，对待朝核问题的态度都不是那么强硬，但现在特朗普的强硬态度，让朝鲜感到突然，一时间也找不到应对良策。

　　金正恩政权与金正日政权有点不同，据我们观察，不同于金正日时期对市场的扼制，金正恩则是想要利用市场，也就在很多方面表现出改革的倾向，按他们的说法是革新。实际上朝鲜国内已经进入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时期，其全方位的市场化，值得我们关注。我本人认为，朝鲜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社会变革的历史时期。

　　朝鲜一开始有一个“蚂蚱市场”，是指交易双方为躲避保安检查，像蚂蚱一样跳得快、躲得快。那时政府不允许这种市场存在，认为是在搞资本主义。那时只有一个农贸市场，但也是短期的，7天或者10天开放一次，根本满足不了需要。这样很多人就在大街小巷里偷偷的交易，期间中国这边的人参与了不少，因为边境这边的人基本上在朝鲜都有亲戚，把中国的货贩到那边卖，然后换成朝鲜的东西带回来。

　　在1994、1995年前后，朝鲜陷入一个极度的困境之中，这个时候蚂蚱市场就公开活动了，当时金正日还有一个指示，让各道自己见机处理，不要总看着中央，中央没钱。结果各道就把这个市场默认了，市场就扩大了。

　　这个势头出现以后，金正日想要扼制，所以有了2009年的货币改革，但没想到适得其反，最后以枪毙朴南基为结束。这证明朝鲜的市场势力已经非常强大了，政府已经管控不了了。

　　金正恩上台后并没有动这个市场，相反是利用它。也就是说，在国内的政策上金正恩有改革的一种倾向．现在，包括生产方式、市场意识等方面在内的很多方面，已经超过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水平，比如说中国以前的承包制，这在朝鲜已经非常普遍了，而且已经成了朝鲜社会一项主要的生产活动。

　　平壤现在变化非常快，几乎一年一个样，我到沈阳、丹东找那些和朝鲜进行交易的人做过调查，发现实际上这是市场势力结合起来造成的结果。这里面官方也有参与，比如官方想盖一座大楼，就把钱主们纠集起来提出要求，但钱主们也有自己的要求，比如希望政府把好的地皮划给他们，达成协议后，楼白给政府建，但其他地皮这些钱主平分，这种情况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也出现过。

　　多维：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像朝鲜市场化的情况下，可能是人们市场意识觉醒后对上层倒逼的一种结果，包括之前“七一措施”也是倒逼的产物。朝鲜官方可能会开放，但不一定会愿意改革，因为这样就等同于否定了之前的一些东西。

　　金强一：所以这里面就有很多值得关注的东西。现在朝鲜的经营方式基本上都改了，企业都是和中国以前的承包制一样，因为都生存不下去，生产方式的变化是一个很实质性的改革。但这里面有一点，金正恩能否定金正日和金日成吗？其实有些迹象表明金正恩对先辈的政策也在怀疑，我们对之前朝鲜的一封文件做过解读，金正恩在里面提到，应该深刻反思，苦难行军后这么多年，朝鲜依然没有摆脱苦难行军的状态。

　　另外，还有一次金正恩在植树节发言中提到，“因为在苦难行军时期我们把所有森林资源都破坏了，现在应该把森林还给朝鲜”，这也至少说明了某种否定金正日的倾向，因为苦难行军是他提出来的。因此，说金正恩因不能否定金日成和金正日而不能改革的说法需要观察。

　　而且现在每个朝鲜人口里虽然都大喊金日成主义，实际上他们的市场意识已经确立了。中国当初的改革是自上而下的，但整个意识的改革是非常困难的，朝鲜是自下而上，先是在苦难行军时期，特别艰苦的条件下形成了市场，然后逐步形成市场的意识，秩序，然后都参与进去挣钱。

　　我曾经做过调查，一个朝鲜大学教授的工资大约是5,000-6,000元朝币，这是什么概念？也就能买两盒香烟，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但他们如何维持了生活了呢？这里面的秘密，一个是市场，一个就是腐败。

　　所以朝鲜人的生活方式很有意思，他们在高唱革命口号的同时，搞的是市场那套东西。这样就逐步形成全社会独特的经济结构，这和他们上边的意识完全不一样，但是上面无法遏制，因为计划经济基本都已瘫痪，老百姓的活路只有这一条。

　　所以朝鲜就出现一种自下而上的变革的趋势，2002年有一个“七一措施”，实际上就是一个改革的措施，它是根据市场的变化调整了自己的政策，由底层的变化导致了高层的变化。比如原来朝鲜国家粮价是8分钱一公斤，结果“七一措施”中一下子涨到了44元，当时制定这一政策的时候，朝鲜黑市的粮价已经达到50元了，这是在跟后者接轨。换率也是一样，1996年我去朝鲜，人民币1元可兑换2元的外汇券，但当时人民币的汇价是1人民币可兑换几十块钱的朝币，能买什么？

　　这实际上是根据市场的流动来确定一个国家的政策，另外七一措施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把市场合法化了，这应该说是一个改革措施。

　　朝鲜1993年出现第一次货币改革，规定可以拿300元旧币兑换新币，这就意味着假如一个人有500元，其中200元就是废纸。这主要是为了打击市场势力。2009年的货币改革，是以10万元的来兑换新币，十万元以上都作废了，这两次改革手法都是一样的，但并没有真正打击到市场势力。

　　1993年的风波已经告诉人们朝币不保险。所以很多人手里都握着美金或者人民币，大的势力并没有打倒，相反却导致了全社会的混乱。

　　经过这一系列的动荡，现在朝鲜的市场基本稳定。据我们统计，现在朝鲜各地的大型市场有400多个，只平壤就有20多个，而且经营方式和中国是一模一样。

　　而且在前年，据说金正恩实际上默认了平壤区域的不动产买卖，这是平壤发展速度快的原因之一。最近朝鲜的确比较困难，可能外汇就要枯竭了，过去平壤万寿台一带的住宅能达到7、8万美元，现在据说已经降了不少，主要都是市场的人炒起来的，但现在外汇枯竭，购买力很成问题。

　　多维：在这样一个市场化的引导下，朝鲜真实的经济状况和民生状况是怎样的？令很多人费解的是，为何民众尚且吃不饱的朝鲜，可以投入如此巨大的国家财政去发展核武器？不过也有人说，外界其实放大了朝鲜的经济状况，朝鲜民众过得并不是那么惨。

　　金强一：朝鲜下面的情况仍然是非常艰苦的，但是自“苦难行军”以后，实际上朝鲜中央政府放掉了很多地方上的权限，让地方自己搞。但是朝鲜政府仍然管控很多重要的资源，卖了以后形成重要的资金，估计核开发大都出自这个资金。

　　但是下面都各自为战了，中央政府不给钱怎么办？别说是地方，就连军队也是如此，军队一开始也没有正常的军费，原来军人一年换一套军服都困难，军部介入很多的矿业、贸易。军队如果不掌握这个经济命脉它也活不下去。

　　所以地方仍然非常困难，而且两极分化很严重。所以理解朝鲜应该是这样：中央管控的这些东西是什么？地方的经济活动是怎么进行的？这就形成了朝鲜一个独特的结构，好像地方和中央分离了。地方得不到政府的资源，就更依赖市场。

　　朝鲜社会就算再封闭，也形成了市场经济，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如果将来朝鲜有变化的话，这就是他们的基础。我是主张，完全有可能有一天全面诱导朝鲜改革开放，用他们的话讲，叫革新。

　　朝鲜几十年来都没有出台过有效的经济政策，从来没有成功的事例，所以它没有信心，帮它一把估计会好一些。

　　多维：你提到朝鲜的革新。事实上，一个国家的革新除了社会力量的作用力之外，还和一把手有直接的关系，尤其在像朝鲜这样一个世袭制的国家，一把手尤其关键。你觉得金正恩这样一个年轻的领导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和魄力吗？

　　金强一：现在我们不能说他主动地进行大的革新，而是说他正在利用这种变化。下面的好多东西并不是中央下令，而是自己形成的，然后就扩散了。

　　所以社会的变化不是看领导人是否有这个想法，而是社会秩序变了，领导人于是顺应这种社会秩序的变化。在这里，假设金正恩确实有这种头脑，要革新，那就会很快。现在朝鲜市场的发展缺少政府强有力的支持，政策的支持。在这种环境中形成它的脆弱性，但至少是全社会化的，这个无论朝鲜那个领导上台都无法改变，我相信将来还是会影响上面的政策。

　　朝鲜现在进入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冲突的历史阶段。朝鲜现在一方面形成了市场，需要自由度，另一方面计划经济还需要强制性的东西，肯定会发生冲突。下面的意愿如何影响高层决策，还有待观察，可能会经历相当长的时间。

　　多维：不得不说，朝鲜很善于在大国之间“玩游戏”。在朝鲜战争以及八十年代，朝鲜可以将苏联和中国两个大国玩弄于手掌之中，并从两国获取源源不断的援助。到了今天，朝鲜又让中美两国束手无策，一缺钱就宣布搞核试验等着美国或中国来援助换取他停止核试验，钱用完了就继续核试验。你怎么看朝鲜的这种行事作风？大国缘何一再陷入朝鲜陷阱中？

　　金强一：朝鲜夹在大国的缝隙之中，朝鲜半岛，甚至日本，这些国家有一个共同特点是很难制定自己独特的战略。比如日本是一个比较自由的国家，但它时时刻刻要观察美国的脸色，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制定自己独特的战略。其实朝鲜半岛南北都一样，都夹在缝隙中。

　　至于“核讹诈”，是有这样的倾向，但也不尽然。实际上当初金正日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成功。那时候是解决朝核问题最佳的时机，但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当时金正日跟布什说，拿10亿美金，朝鲜就放弃核计划，但是布什断然拒绝。现在就算给朝鲜100亿，金正恩也不会放弃，因为他已经做出了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