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一周年启示录

俄乌战争是冷战结束后，对国际形势产生影响最大的事件，是一个新的历史分水岭。1992年，随着苏联的解体，以及苏联控制的华约组织和经互会的瓦解，人类告别两大霸权对峙，进入了一个全球化发展的新时期，美国全球领导力的强化，中国大陆的崛起，以及俄罗斯和冷战中崛起的西太平洋新月地带的衰落（日本、菲律宾、中国港台等）是这个新时代的主要特征。具有讽刺意味着的是，整整三十年后，俄罗斯并没有痛定思痛，去探索符合历史潮流的民族复兴道路，而是主动选择以武力方式挑战世界现有秩序，再次作为悲剧的主角开启了新的历史篇章。

从一年以来冲突的演进来看，俄乌战争不仅仅是一场地区局势冲突，对未来世界格局，以及全球的价值规则都会产生深远影响。这也是中国在成为全球性大国后，一场新的政治经济学大考，全面总结好这个历史级的事件背后蕴含的规律、经验、教训和新理论，对于中国更好处理好本国现代化与建构世界影响力的双重课题具有很重要现实意义。

1.俄罗斯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需要重新评估，其对中国的战略价值也需要重新评估。

在多数中国人的心中（甚至包括绝大多数精英，无论政治立场如何），都认为俄罗斯是一个比中国发达的强国，对俄的力量判断，停留在过去的苏联阶段，内心对俄罗斯仍有一种崇拜的情节，潜意识依旧把它当做老大哥。

其实经历了三十多年来的此消彼长，中俄国力对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至去年，俄罗斯的经济总量仅仅相当于中国的十分之一，不仅已经落后于广东，也将被江苏超过。俄罗斯的财政收入仅为28万亿卢布（约2.8万亿人民币），仅仅相当于深圳和上海两个城市的全口径财政收入总和。《财富》全球500强企业，中国有143家，俄罗斯仅4家；全世界企业研发2500强，中国678家，俄罗斯仅有3家；全球独角兽企业，中国312家，俄罗斯则没有。这表明，俄罗斯无论是经济总量，还是科技竞争力，都已经在在全球竞争中严重边缘化，不仅与中国大陆差距较大，与印度、巴西、中国台湾等也落后很多。

所以，俄罗斯以二等国家的国力，根本无力支撑这种中型常规战争，只打了一年就严重捉襟见肘，仅仅一月份的财政赤字已经达到1.76万亿卢布（约1760亿人民币）。这与美国可以同时在万里之外，打两场每年耗资数千亿美元的战争，实力完全不对等。俄罗斯的战略和战术笨拙也充分暴露，整个战争还是冷战时代的打法，概念比西方落后一个时代；调动、管理能力更是与英军在马岛的表现，以及美军在海湾的表现，不可同日而语，这本质上暴露了俄罗斯整个国家管理能力的落后性，也就可以理解它的经济治理为什么做的这么差。

战争爆发之前，很多人都以崇拜的心态称俄罗斯为“战斗民族”，它在这一年的表现让这个称号再无市场。我们除了需要调整对俄罗斯民族形象的定位以外，更应该调整对其战略价值的定位。很多人寄希望于组建中俄联盟，来把化解中美竞争中被动的局面；还有很多人天真地认为，跟俄罗斯的强大硬科技，就可以解决中国在高科技领域被美国卡脖子的燃眉之急。其实单就实力来讲，即便是俄罗斯心无旁骛地和中国做盟友，对中国改变与西方的经济科技力量对比意义不大，更何况，俄罗斯也是在精明地利用中美之间的冲突，来获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总体来讲，俄罗斯是一个有价值的战略伙伴，在重大地缘问题上，可以有效牵制美国，只要中俄这两个亚欧大陆地缘辐射力最强大的国家搞好关系，美国就不可能在欧亚大陆获得绝对战略优势（从这角度，联美灭俄或者牺牲俄罗斯以换取西方的信任，也是一种幼稚的观点）。但是搞好中俄关系，对中国全球战略而言，并不具备全局性关键性意义，只是重要的局部一环，如何拿捏好中日关系、中欧关系，重要性不亚于中俄关系。

2.俄罗斯今天遭受的挫折再次表明，其在斯拉夫主义作祟下，不遵循人类文明一般规律，总是企图另辟蹊径，探寻国家强大及构建全球影响力的道路是行不通的。

俄罗斯民族历史并不长，真正成为一个成熟的民族集团不过五六百年的时间，它作为一个落后民族不断强大，就在于不断自我革新，去学习人类先进文明（主要是西欧文明）。但是自19世纪晚期以来，斯拉夫主义及其变种越来越深入俄罗斯文化，导致俄罗斯在现代化道路上，越来越脱离人类文明主流。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内部再度面临普世主义和斯拉夫主义的竞争，越是到近年，斯拉夫主义越占上风。相当一部分俄罗斯精英，藐视人类文明的成果，藐视国际政治规则，唯我独尊地希望用俄罗斯人的方式去创造现代化道路以及国际体系。俄罗斯近三十年的历程再次表明，这个路是行不通的，不能给本国带来和平、繁荣和富强，只能导致俄罗斯在现代世界中越来越受到孤立。俄罗斯在人类现代化道路上早早上车（仅次于英美法等国，甚至比南欧、日本都早很多），但是却是时间最长的留级生，如果以彼得大帝改革算起，徘徊三个世纪仍未毕业。

如果放眼全球，近半个世纪力量成长最快的国家，都是积极加入全球化，与全球主流制度和价值接近的国家；衰退最快的国家，无一例外都是自我孤立，生活在本民族文化对世界偏执幻想中的国家。如何处理好现代化与独立性是个大学问，一个国家发展中固然要警惕全盘西化，保存本国文明，杜绝甘愿做西方附庸，但是也应该充分接纳人类主流文明成果，积极融入国际体系，未来俄罗斯要想复兴，必须放弃那些根深蒂固的执念，这样才能获得国际社会的尊重。

3.西方集团的战略技巧、实力和决心不可以低估。

在俄乌战争以前，认为美国及整个西方已经腐朽不堪、外强中干，世界力量格局已经发生根本改变的观点，非常有市场。哪怕是战争之初，也都在讥笑西方反映无能，不可能奈何俄罗斯。甚至很多人都认为俄罗斯可以小博大，仅仅用能源，就可以成功反制裁，让西方陷入经济危机。笔者在去年3月之初，曾经撰文分析俄罗斯很难抵挡得住西方制裁，结果引来一位著名俄罗斯问题研究专家的抗议。

但是事实表明，西方并没有分裂，他们迅速团结起来，七国集团和北约已经举行十余次峰会，商讨对策；西方并没有懦弱，尽管能源危机中有零星抗议，但整个社会大体愿意承担这个损失，勇敢地与俄罗斯进行能源切割；西方一点都不无能，从金融制裁到军事援助，每一个都能狠狠打到俄罗斯的七寸至上；西方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衰退，欧盟和美国经济增长率分别达到3.6%和2.1%，而俄罗斯是GDP负增长2.1%，财政收入锐减三分之一，更大的危机尚且在后面。

这折射出，西方虽然没有像国内一些人想象地那么完全地战无不胜，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对全球事务垄断绝对话语权的西方，但是以完备的战略协调组织架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制裁规则，高效的动员能力，金融、科技统治力，对抗任何一个非本体系的挑战者仍是绰绰有余的。同时，西方虽然表面强调全球关系民主化、平等化，但是文明优越感及其支配下产生的霸权主义意识依然根深蒂固，至今仍不愿意接受任何“他者”与其分享统治世界的权力，任何低估西方捍卫优势地位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

4.世界的不确定因素在增加，政治保守主义回潮在加剧，未来动荡、倒退的风险在增加。

二战之后，尤其是冷战之后，人们逐渐忘记了战争，都会觉得那是过去的人们，基于落后的经济政治观念，进行的愚蠢行为，而现代的人们足够聪明了，可以化解战争。最有代表性的是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观和民主观，认为这两个东西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甚至美籍日裔政治学家福山在冷战结束之初，就迫不及待写下《历史的终结》，认为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已经结局了人类基本冲突，进入世界大同。

但是近年来的中美冲突、英国脱欧、俄乌冲突表明，历史远远没有到达终结的阶段，甚至开始重复犯低级错误。十年前谁能想到在人类文明的中心腹地会爆发战争呢？这些年，从普京主义到川普主义到欧洲极右种族主义，保守主义思潮一个个兴起，在扫荡一个个发达的文明社会，犹如一百年前的世界。这些都说明，旧的价值观念、社会力量在过去三十年并没有被历史淘汰掉，只不过是隐藏起来，在新秩序的社会矛盾激化的时候，都会有反复而起的可能。人类历史发展不可能一番风顺，世界的挑战越来越多，甚至是短期的大撕裂、大倒退，人们要充分做好各种应对。

5.中国外部风险在加大，必须提高面对复杂国际形势的外交智慧。

中国现在已经是一个世界性大国，它的好处是影响力加大，坏处是外部风险越来越大。不仅表现在作为传统霸主的美国，不接受中国的崛起；还表现在，各种国际冲突中，各参与方都想利用中国，拖中国卷入冲突，以获取利益最大化，犹如春秋无义战中，小国都想拼命拉上晋或楚两大霸主垫背。

所以，中国再也不是以前的中国，以前的中国可以袖手旁观，无人关注你的态度；也可以躲在大国身后，只要押对宝，跟着收获战利品即可。但是现在的中国已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际力量，没有树荫可以躲在下面乘凉，没有家长可以庇护，必须独立起来，有足够的应对智慧，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一年以来的冲突也表明，美俄中形成复杂的利益三角，美国无时无刻不在争取中国、防范中国、恫吓中国，俄罗斯无时无刻不在拉拢中国、讨好中国，中国虽然不在战场，但却是冲突的关键主角。中国拿捏稍微丢失分寸，就有可能有大的利益损失。总体来讲，中国比较巧妙地掌握了战略均衡，发挥了关键局外人角色，没有让国家利益受到损失，这显示出我们的外交战略在逐渐走向成熟。未来俄乌战争背后的大国角逐将更加凶险，中国应该拿出更高的战略定力，绕开一切战略陷阱，最大限度创造战后国际格局的有利位置。

6.中国需拿出更具有前瞻性的战略思维，解决台湾问题。

虽然两岸关系与俄乌关系截然不同，它是中国内政问题，但是背后又都是涉及两大地缘政治集团较量的问题。俄乌战争给我们两个警示，第一是台湾问题不可久拖，时间越长对中国越不利，西方集团中的反华势力，会反复利用台湾问题做文章，伤害中国利益；另一个警示是，战争绝非解决台湾问题的良策，武力统一的代价必将极其惨痛，可能非中国可以承受。

以西方对俄罗斯制裁力度，以及俄罗斯从战争开始以后所受的损失来看，如果西方用同样手段对待中国的武力统一，中国大致直接损失的将包括外汇储备被冻结，国际贸易结算被终止，人民币大幅贬值，关键的能源、原材料和中间品发生短缺，直接损失有可能达数十万亿美元，并且可能让中国丧失二三十年发展机遇，打断民族复兴进程。

为此，笔者认为，中国大陆解决台湾问题，应该以武力为后盾，但是着眼于全球更大的战略对决角度，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台湾问题表象是中国人追求统一的愿望，与台独势力和美国抗拒统一的反作用力的对决，背后本质是中美在西太平洋战略秩序的对决。美国能有恃无恐操纵台湾议题，关键并非台湾有台独做呼应，而是有日韩及东盟做后盾，有其西太平洋军事政治秩序为后盾。

所以，中国即使解决台湾问题，而不破解美国西太政治军事秩序，日后仍将被动，反而刺激这个军事集团更加紧密围堵中国。就像乌克兰问题本身不在乌克兰，而在俄美在东欧的秩序竞争，俄罗斯拿不出一个有吸引力的方案，去破解美国与北约在东欧的秩序，即使拿下乌克兰也改变不了战略被动。中国应该充分施展柔软身段，不断分化日韩，争取东盟，破解美国在西太的战略架构，构建中国领导的东亚共同体。通过适当的利益交换，获取关键利益相关方的默许，以不战而投降的方式孤立台湾，迫使美国放弃台湾。

有人说，这是战略空想，但是这是中国想树立世界领导权的必经阶段，一个国家在没有获得区域领导权的情况下，不可能获取世界领导权；中日和解，是中国确立世界霸权的必备一环，如果没有中日和解，美国永远可以用日本牵制中国；中日韩同文同种，经济上高度互相依存，其实东亚一体化的难度，远远小于经营政治动荡又充满文明冲突风险的亚洲内陆地区。

总之，中美冲突、俄乌战争都是世界转换中的最深刻教科书，脱离过去三十年中的约定成俗的国际政治观，重新认识国际关系，在此刻无比需要。俄乌战争也不仅仅是一场地区冲突，而是新的时代的序幕，未来天下不会像过去三十年那么太平，世界又到了一个秩序重塑的时候，我们中国人看清楚了吗，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