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我们没有真正失去任何的东西

万维网友江军来稿：《经济观察报》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在报摊上卖到3元一份的内地报纸，因为它所倡导并实际体现出来的"理性、建设性"，让人觉得它是物有所值的。但最近一期（2008年5月26日 NO.369）针对四川大地震报道的标题却不妥当，让人难以接受。该报道的标题是："除了人，我们缺所有的东西——汶川抗震指挥部一夜"。

     

该篇报道叙述了救灾现场的所见所闻，意在说明救灾资源的紧张与救灾过程的困难，本意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救灾。但是即使这篇报道是客观、理性的，这样的报道却不够建设性，在当前仍在举全国之力，解救被困灾区人民的情况下，以"除了人，我们缺所有的东西"这样的标题来报道，会让人感到难受，让人难以接受——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所以，我希望《经济观察报》这份令人尊敬的报纸以后能避免类似的瑕疵。另外，我也要在这里说一说在这次地震中有关损失的问题，以及关于"人"所想到的。我要说的是：在这次地震中，除了人，我们没有真正失去任何的东西。

      一、物质财产的损失？当看到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地震灾区转播画面时，人们会认为地震造成的物质财产损失将会非常巨大，无数房屋、道路、桥梁等的破坏损失是无法忍受的。但我们也有很多次可以看到类似的废墟场景，而那些场景不是由自然强加给我们的灾害，而是人们主动造成，并可以作为发展中的一个过程、一项成绩来看待，例如：在旧城改造中，在施工工地现场。前几年，我看到过半个城区被拆迁所留下来的废墟，这个被拆的城市比现在受灾的任何单个县城都要大，拆毁的房屋有更高的楼层、更好的装修。面对拆迁后的废墟，虽也有人痛心失去的财产，有人伤感消失的老城旧景，但人们是把它作为一项建设成就来看的，拆除原来的房屋、道路所造成的损失只是一种生产成本。这些年来，这样的场景在国内并不少见，今年某城市拆掉建成只有十多年、仍然质量很好的二十多层高楼大厦，就被认为是商业上更可取的正确之举。在世界范围来看，在最近的十年中，我们至少两次见到了人们主动造成的类似场景。一次是北约对前南斯拉夫与科索沃地区的轰炸，另一次是以美国为首的盟军对伊拉克城市的轰炸与占领。这些轰炸所产生的后果从表面上看与地震的后果类似，但事件的制造者认为那是为了取得另一个更高目标所付出的必要的成本。

      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些物质的损失看成并不是真正的损失，而看成是发展建设或追求更高目标所需要的成本，付出以后会有更好的机遇、更好的回报。

      这样的看法在现代经济中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有一定根据的。现代经济在本质上是过剩经济，主要的问题并不是缺乏物质产品或缺乏生产能力，主要的问题是缺乏消费动力以后造成的生产相对过剩问题。即使是当前席卷全球的粮食、能源、原材料紧张、物价高涨等问题，本质上也是经济运行失去平衡、失去协调的问题，或者说是属于金融与经济政策的问题，而不是物质缺乏与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

   因此，地震灾害虽然在短时间内给灾区的人民造成了物质的短缺，但当这个需求空缺产生时，只要能合理地调动社会巨大的经济生产能力，就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生产出足够的、甚至更多、更好的物质产品来弥补空缺。"三个月恢复正常生活、三年重建家园"的目标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切实可行的。地震，对灾区的物质财产造成了损失，但又未尝不是一次发展的机遇，给这个地区、整个国家引入了不期而至的、发展所需要的刺激？

      现代经济除了生产相对过剩的问题外，另一个问题是公平性问题，包括在不同阶层之间、不同地区之间的公平性与发展机遇问题。这次地震的灾区地理上虽然位于中国的腹地，但同时也属于西部欠发达地区，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以及历史发展的原因，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低于东部的发达地区。地震以后的重建可以加快这些原本属于西部落后地区的发展，通过引入了外部力量与资源，创造了新的机遇，有可能在不经意间缓解了地区之间的不平衡发展问题。

      二、自然生态的损失？当看到地震灾区有大量的山体滑坡、河川堰塞，水土流失、植被破坏、动物死亡、环境污染时，我们会认为，地震对自然生态与环境的破坏是巨大、不可恢复、不可挽回的。但实际上，以地球的演变来说，地震等的内营力与水土、生物等的外营力作用是常态，是基本规律。现代社会与文明实际是也是这两种力量作用的产物，从历史上看，火山灰与洪水泛滥后留下的沃土是文明的发源地。即使从一代人的时间尺度看，除了由于人类原因造成的放射性污染外，这次地震造成的生态环境变化的最终利弊，可以说是中性的。最近几天危机四伏的堰塞湖，何尝不是一个天赐的人工湖或一项规模宏大的水利工程呢？

      三、历史文化的损失？地震灾区部分是我国藏族、羌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被毁坏的北川、汶川、都江堰等都是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县城，具有一定的历史文化价值。但如果历史文化的价值主要表现在建筑、遗迹等物质形式，那么，所有的损失都可以很快弥补，并且可以创造新的历史遗迹，比如，拟议中的北川地震纪念博物馆。

      四、全国经济的损失？地震发生后，全国从上到下，从政府到民间，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和力量进行抗震救灾，而原本这些资源和力量是可以用在其他事业上的，人们会认为地震对全国的经济将造成重大的损失。但根据国家权威部门消息，全国经济的基本面并没有受地震的影响而改变。社会民间对灾区的捐赠也是属于能力范围之内，没有对捐赠人形成负担。因而可以说地震对全国的经济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动员，对国人的爱心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启发。

      五、国家士气、民族精神等软实力的损失？在地震发生之前，中国正全力准备能章显国家崛起的2008北京奥运会这一百年盛事，与此同时，由于西藏事件、奥运火炬传递事件等原因，中国政府与民众正与西方主流世界进行着争论，在争夺舆论的高地，地震发生后，全国力量及舆论全力关注抗震救灾，无暇他顾。有人认为会对奥运会、国家士气与民族精神造成影响，国家软实力会受到损失。而实际情况是，在地震之前西方媒体对中国和中国政府几乎一边倒的指责、负面报导迅速转变成几乎同样一边倒的对中国及中国政府在抗震救灾中表现的肯定和赞扬，认为中国政府和民众在抗震救灾中都获得了高分，可被看作是国家崛起和软实力的象征。

      所以，在这场如此深重的灾难面前，我可以说真正的损失只有是人——人的生命以及身体、肢体与机能的不可挽回的损失才是唯一真正的损失！

      如果没有人的损失，没有如此惨重的人员伤亡，我们甚至可以把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看成是：

      一项被迫提前了的建设大工程。虽然被迫无奈，但确实把数十个传统县市、数百万民众的生产、生活提前了数年、数十年。当然这个过程需要人们付出巨大的、艰苦的努力，并不可避免地会打破原来相对固定、缓慢和悠闲的生活。但这样的建设机遇也可以成就许多人的丰功伟绩。

      一部无与伦比的反映自然与人类力量的大片。无论是地震发生时的实况录像还是地震发生后人们救灾的现场以及从空中、地面所看到的反映自然与人类力量的场面都将是任何人工制作的大片所无法比拟的。在这场大片的制作过程中，剧本、导演都是未知的，而演员却是所有在场的人，大家都能参与其中。

      一场宏大的经济、社会变革的总演习。在经济政策、城市建设、区域开发等方面，可以为各路英雄豪杰提供很好的演练场，为更大规模的实战积累经验。为社会管理、变革等方面提供了大规模的危机管理、社会动员、价值观体验的总演习。

      但是，由于在这次灾难中发生了人的损失，发生了人员的惨重伤亡，我们决不能再以上面的方式来看待它，甚至不能这样去想它、不能以这种方式来描述它。这场灾难已成为：

      所有灾区人民、全国人民以至于世界人民心中永远的痛！无论是灾后重建会取得多大的成就，无论是全国支援会给地区发展带来多大的机遇，在这样的人员伤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以这样的代价来换取！

      所有灾区人民、全国人民以至于世界人民不愿再重演的悲剧！无论它所反映的自然的以及人类的力量有多伟大，没有人愿意再看到！

      所有灾区人民、全国人民以至世界人民不愿得到的机会！无论它提供的机会或机遇有多大！一切成就、自豪与精神价值，对比这些人的损失都将相形见拙，无以自豪，只有促使我们谦卑、自省。

      因为，是人、只有人，才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不是工具。每一个人应从出生之日起就拥有不可剥夺的权力：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人的意义、价值甚至不是人的亲情、幸福和事业所能代替的。如果没有了人，任何东西都将没有意义——对任何个体的人来说都是这样。而只要人还在，即使失去了任何东西，都将还是可以庆幸的。

      在地震中无数的人失去了或父母、或妻子、或丈夫、或儿女、或兄弟、或朋友、或同事。但即使是这些人间至爱与亲情，都可以重新建立、重新获得、从头开始——并且时间可以抚平创伤——我们也希望这样。再说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年龄很小的孤儿，在得到社会的救助，得到好心人的领养以后，可能会有更好的物质条件、前途事业与幸福，在他/她长大以后，可能没有这次灾难的亲身记忆，忘记了他/她的亲生父母，他/她已经完全重新开始。在地震中幸存下来的人，损失的物质财产、工作事业都可以重新再来，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获得成就与幸福。

      但在地震中失去的一个个个体生命，却再也无法重生、无法重新开始。我们只能祝愿他们在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能继续团结互助，不再孤单——这是多么催人泪下、伤心之事啊！

   所以，人的损失，一个个具体的人的损失才是真正的损失！在这场大地震造成惨重的人员损失面前，我们又能够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我们又能够真正获得什么呢？

   我们为在地震中失去的人感到悲伤和痛心，并不仅是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或者可能是我们的亲人，或者他们曾经帮助过我们。我们为他们感到悲伤和痛心，首先是因为作为个体的人，他们在地震发生瞬间或者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经受了极大的肉体痛苦，并且再没有机会得到作为人所能经历和得到的一切。

      作为个体的人，相互之间可能：有紧密的亲情、利益关系，互相依赖、共同生活。或者有工作同事关系，互相友善，希望他人成功，但可能也有矛盾、有冲突，对他人恨铁不成钢。或者无亲无故，一辈子没有任何往来，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或者有利益竞争关系，即使不是个体之间的直接竞争关系，但所属的群体、地区或国家之间有竞争关系。或者虽无直接的利益竞争关系，但在价值观、意见、偏好等方面互不认同，时有冲突。

      作为个体的人之间以及所属的群体之间，并不全是友善、温謦与和谐，而是经常会有冷漠、无情与冲突，但在灾难面前，这些冷漠、无情与冲突消失了。不要说是我们的至亲爱人，即使无亲无故、或者有矛盾冲突，在生命面前大家都是一致的、都是一家人，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损失我们都感到悲伤与痛心。这不是因为亲情和利益的原因，而应该是出于人的本性。由于这一原因，我们也应对其他国家、地区因灾难失去的人感到悲伤，其他国家、地区的人们也会为我们四川大地震中损失的人感到悲伤。

      这样的认识应该成为这次大地震灾难给我们的启示之一，应该成为我们的价值观底线。我们要善待每一个人，即使他们与我们无亲无故、甚至可能有矛盾冲突，除了从我们自己角度着想，也应经常从别人的角度想一想，天外有天，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的天。

      所以，我们要倾听、要理解、要给予每个人表达的机会。即使是罪犯都应该得到公平的机会，能够表达他的诉求。对于不同利益团体、不同政见者以及不同意识形态和阶级党派，至少应互相承认对方的存在价值，给予公平的表达机会，以及在公正的制度框架下建立解决问题的机制。不能够以一部分人的利益与意志绝对地压制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与诉求。

      这次大地震灾难的另一个启示是要谦卑。在无穷的自然力面前，人以及人的力量都是非常渺小的，不应以虚幻的荣耀为追求目标，而应扎实严谨地做好每一件具体的事，不偷懒、不偷工减料、不投机取巧——如果我们事前做到了这些，在这次受灾地区，将会有更多坚固的房屋、学校、商店和工厂，在这次无法避免的自然灾害面前，许多人的生命——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青春少年的生命——却可以免于失去的，这本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如果我们以前没有做到，或者没有做好，在这次大灾难以后，我们能够做到，能够做好，那将是我们从这次大灾难中获得的真正收获。那时候，我们可以说：除了人（以及人的自我实现），我们不缺任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