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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被派到一个项目工地做技术支持。
我们公司是这个项目的总承包方,负责施工管理;总部和国内某合资公司是业主,派了一名项目经理,也就是王总,进行监督。
按理来说,项目经理和现场经理都是一家集团公司的员工——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但总部派来的现场经理托马斯并不这样认为。
1
他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我是这个工地的现场经理托马斯,是施工的boss,工作上你得听我的,我在工地工作20多年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会罩着你的。”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一脸的严肃,“哦,你是从设计部门出来的,那就好,要严格按照设计安装,不能有任何出入。”接着,他话锋一转,“我老婆孩子在德国,下班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喝酒,我们可以喝十几、二十瓶啤酒。”说完他对我眨眨眼,笑了。
托马斯刚刚回国过了圣诞,有3个多星期不在工地。
刚回来,他就放下东西就戴上安全帽,要去查看安装状况。可走了没多久,他又返回来,“沈,你跟我去一趟,帮我翻译。”
我连忙起身往工地走,可他站在原地不动,睁大眼睛瞪着我。
“怎么啦?”我问。
“你掉东西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见我摸不着头脑,他说:“Safety!你把安全丢掉了,沈,这个非常重要,你没有经过安全陪训吗?”我这才想起来,我忘了戴安全帽。
我来的时候,恰逢安全经理休假,我还没有经过工地安全培训考试,也没有领劳保用品。按照QSHE法则(质量、安全、健康、环保),我是不能上工地的。
托马斯跑进办公室,拿出QSHE细则,一条条的跟我解释,每解释完一条,他都会问我听懂没。
就这样,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上午,我听得昏昏欲睡,结束之后,我还经历了一个绝非走过场的安全考试。
此后没几天,托马斯又让我长了见识。
那天很热,一个工人在工地里没按规定配戴安全帽,托马斯立即就要求他停工半个月。
“沈工,你能不能帮我说说情,停工半个月不就等于让我走吗?就是帽子的扣子没扣好而已,又不是没有戴。”工人有点委屈。
我也觉得托马斯有点小题大做了,就问他:“能不能减轻处罚呢?如果停工半个月,相当于把他的饭碗给砸了。”
“不行。这次他忘记正确配戴安全帽,如果我不处罚他,下次他就会忘记别的事。安全无小事,我这是在保护他和其他人。”
我把托马斯的话转告给工人,工人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态度,把帽子砸在地上,“他妈的,明摆着欺负中国人,我不干还不行。”
“他在说什么?”托马斯看到工人生气了,一脸错愕,“我是在保护他啊!这次让他停止工作,下次他就会记得注意安全。”
2
托马斯一回来,工地上的进度明显就慢了许多。
比如,监理王总此前认为,稍微差一点问题也不大,可给予验收通过,但到了托马斯这里,就全都不合格,他动不动就要求返工,工人们叫苦连天。
每次验收,不管问题大小,托马斯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劝他,“你为什么不好好说,这样工人们更容易接受。”
“我也想好好说,但看到他们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我就很生气。这么简单的活都做得乱七八糟,这和他们进工地时的考试水平完全不一样。这是工作态度有问题。”
没多久,工人越来越抵制托马斯下达的指令了,当面诺诺,背后骂娘。见他们做事慢慢腾腾,托马斯也察觉到了异样,“我是不是对工人们太严厉了?”
“要不,今晚我请工人吃晚饭,你也去,不然我们没法交流。”托马斯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我很诧异他这么快就学会了中国人办事的路数,于是选了家还不错的餐馆,叫了几个骨干工人,下了班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杀”了过去。
工人们本来就喜欢喝酒、劝酒,托马斯兴致高,来者不拒。不一会儿,旁边就堆了好几箱空酒瓶,我提醒他:“你钱带够没,我们已经喝了好多酒了。”
“够了,放心!”托马斯左手搂着来敬酒的工人,右手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看上去,他越来越像中国的包工头了。
到了结账的时候,托马斯拿着计算器一阵乱按,然后对我说:“沈,每人300元。”然后他就掏出300块钱给我。
我顿时傻眼了,立马跟他解释:“在中国,你叫人吃饭,一般都表示你请客,不能AA制,和德国不一样。”
“你不早说,对不起,我带的钱不够,你问工人借点,我明天带给他们。”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工人借钱,可他们也没有带,最后我把身份证押在餐馆里。相熟的工人开玩笑:“沈工,老外请客吃饭,钱都不带,没诚意啊。”
我尴尬万分。
3
这顿饭之后,虽然托马斯在发现质量问题后依旧不给人留任何情面,但是工人们基本会按照他的要求去改,“老外请我喝酒,我不能给脸不要脸,总要对得起酒钱吧。”
可这种短暂的“和谐”,很快就被一起质量事故给打破了。
那天,一个工人神色紧张地找到我,“沈工,你能不能到工地上帮我翻译一下,也不知道什么事,老外好像非常生气。”
我到了工地,只见托马斯怒眼圆睁,满脸通红,额角的青筋一鼓一张。他看见我来了,说:“沈,你过来,这焊接质量根本不行,全部返工!”
我忙低头钻进管子里看了下焊缝,果然成形很差,也未融透。管道对接的地方没有按图纸的要求打坡口,而是直接焊接,将来设备运行时,这样的焊缝容易破裂,造成重大事故。
“怎么回事,你们进工地的时候不是通过焊接考试了吗?怎么会焊得这么差。”我质问道。
焊工没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你告诉他们,这些要全部返工,要把已经安装好的也全部割开重新焊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这么做,这是谋杀!”托马斯吼道。
我吓了一跳,把所有已经焊好的管道割开再返工,至少要耽误一个月。
“以前也是这样焊接的?”我问。
焊工点头,我才明白,为什么此前催着安装公司提供探伤报告,他们老是推三阻四的。“你这样焊,将来运行时会出大问题的,再说探伤(用射线探测焊缝的裂纹或缺陷)也通不过啊。”
“你以为我想这样焊啊,我也知道这样焊将来要出事的,但老板是这样安排的,我端的是他的饭碗,我有什么办法。”焊工哭丧着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