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渔船被扣朝鲜之后 抓和放都不明不白

　　张守义从朝鲜逃回大连后，老家安徽的政府官员那边多次打电话，说媒体要采访他，希望他赶紧回家。

　　5月24日，28岁的他坐在被朝鲜人洗劫一空的辽丹渔23536号边上告诉记者，他明天就走，先回安徽，然后去新疆同妻子和两个孩子团聚。当渔民挣钱比原先在工厂多，但太危险了，他决定改行。

　　5月21日凌晨，三条被朝鲜扣押了13天的中国渔船，辽丹渔23979号、辽丹渔23528号、辽丹渔23536号驶入大连金州的桃园渔港，身心皆疲的28名船员立即被送入医院体检，部分伤员留院观察和治疗。

　　“渔民身体都皮实，伤倒不要紧，养养就好了，就是经济损失太大了。”23536号的船长韩强告诉记者。该船船主张德昌说，光是直接损失，包括渔具、渔获、燃油等，最新的统计是每条船将近50万元。

　　船员们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等着船主和政府交涉的结果。

　　相关部门答复始终就一句话：正在协调中。张德昌将它总结为一个字：等。

　　13天的朝鲜噩梦

　　中国渔船在自己的海域上捕鱼被朝鲜军人扣押。这是渔民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5月2日早上，辽丹渔23979号等渔船和十几条渔船从山东石岛结伴出发，准备去黄海59区进行拖网作业，捕捞这片海域特有的小油鱼。

　　5月份是黄渤海渔区的黄金捕捞季，所以5月7日这天，在59-6区作业的这三条中国渔船渔获颇丰，准备拉上最后一网后就返航。

　　当天凌晨4时许，一条朝鲜炮艇靠上了辽丹渔23979号，正在忙着拖网的船员们猝不及防，全被制服。大约8小时后，其它两条中国渔船也被朝鲜军事人员扣押，并被带进了朝鲜海域。

　　事实上，辽丹渔23979号的作业位置是东经123度57分、北纬38度05分。此处属中国海域，和其它两条被扣渔船一样，都未超越传统的中朝双方东经124度的海上分界线。

　　船员们根本想不到朝鲜军人会突然出现。“在中国海域，我们正常作业，就是中国的海警、渔政、海监也不会干涉我们啊。哪能想到是朝鲜的炮艇。炮艇贴近我们后，荷枪实弹的士兵直接跳进了渔船。”一位船员说。

　　一位河南籍船员称，他们的铁皮渔船全速也就能跑11节左右，而朝鲜的炮艇至少能跑18-19节。

　　劫持23979号的炮艇顶上驾着双管重机枪，士兵登船后，见着人就拿枪托或者木棍打。“我们全懵了，谁也不敢反抗。”船员娄春勇是辽宁省庄河市人，他回忆说，朝鲜士兵反复用中文喊出两个字“下铺，下铺!”

　　所谓下铺，就是把10个船员都赶进前舱的一个4平方米左右的杂物间。前期没找到锁，士兵们用绳子捆住舱门，然后用木棒顶上，只留了一个很小的缝，“喘气都困难。”

　　军人们搜走了绝大部分食品，只给人质们留下了半袋米，一些土豆，油也只有半塑料瓶。为了节约大米，基本一天两顿都得喝粥。士兵允许每次一个船员出来做饭。

　　据被扣渔民讲述，朝方人员一天分给10个人一瓶矿泉水(也是中国渔民的物资)，上厕所就得喊，还要看士兵们的心情。“船员们甚至不敢正脸看朝鲜人，一看就挨打。”娄春勇说。

　　中国渔船上的渔获，也全部被朝方收缴。让船员们憋屈的是，朝鲜军人不单要了货，还逼着船员们出苦力，一箱箱往朝鲜的船上搬，“他们还计数呢，我们稍微搬得慢点，还会挨打。”船员说。

　　船员们几乎个个烟瘾都大，但他们的香烟打火机也都被收缴了。只有当船员们出完苦力后，士兵们才给“活儿干得麻利”的人奖励上一根。

　　朝鲜人不懂中国渔船的构造，一开始没有找到油箱。过了好几天才在后舱寻摸到，如获至宝，大半夜的用油泵将绝大部分的柴油都抽走了。

　　船员们回忆，23979号单独停靠，其它两条船绑在一起，大约有百十来米的距离。

　　除了官兵，附近的朝鲜渔民也跑到渔船上搜物资。 每条船都被朝方人员反复洗劫了近10次。

　　船员们见识了朝鲜人的穷困。“他们穿的制式军棉服，袖口都磨得黑亮亮的，比咱的工作服还破呢。”

　　抓和放都不明不白

　　5月8日凌晨4点多，辽丹渔23979号船主孙财辉接到辽丹渔23978号(与辽丹渔23979号联合作业的姊妹船)杨船长的卫星电话，说79号被劫持了。“他们一开始以为是中国海警，但中国海警执法一般是不带枪的，而且通讯立马就中断了。”

　　孙财辉说，得知劫持事件后，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向大连市海警一支队、丹东市海警二支队、沈阳武警边防总队、丹东市渔港监督局等部门报了案，并且将之后每一次和被劫持人员的通话记录都上报了相关部门。

　　辽丹渔23536号船主张德昌在第二天接到了船长韩强从朝鲜打来的卫星电话，他被告知准备40万元赎金，与手机号码归属地为辽宁丹东东港市的某人联系。张德昌说，在电话里他感觉到韩强极度恐慌，不敢多说一句话。

　　此前有媒体报道说这个交易者姓宋，但张德昌向《南都周刊》否认了这一说法。

　　“就是给了个手机号，没有说联系人的名字。我们根本就没筹到钱，所以一直也就没敢打这个电话。”张说。

　　此后，朝方将赎金降至每条船30万。据被扣船员讲述，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朝鲜士兵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说：“你们，老板，不好，不给钱。”

　　5月17日，据《新京报》报道，外交部新闻司表示，中方已经注意到渔船被扣事件，正在进一步核实情况，并与朝方保持密切沟通，争取有关问题尽早得到妥善解决。

　　就在当天，中国驻朝鲜大使刘洪才率使馆工作人员前往朝中友好宅庵合作农场参加支农活动，大使还下田插秧。新华社消息称该活动的目的是“表达中国人民对朝鲜人民的友好情谊”。

　　由于被扣船员生死未卜，甚至传闻三名船员已被撕票，尸体已送还中国边防部门，刘大使的“插秧外交”立即在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外界舆论炸了锅，身处漩涡中心的船员们却一无所知。朝方负责跟他们交流的中文翻译30多岁，穿着迷彩服，中文很流利。但除了谈赎金事情，别的事情一概不提，船员们怕挨打也不敢问，甚至分不清楚他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5月18日下午，韩强趁出舱做饭的时间摸到操作室，打开“北斗”—这是船上的通讯系统，发了条短信给船主张德昌。“只有短短20秒，真是提心吊胆。”韩强说。

　　张德昌称，他13年前就开始养船，每年都去59区作业。他也听说过以前出过类似的事情，不过政府都没有出面，最后的解决方案都是船主交钱赎人赎船。

　　也是在5月18日当天，中国驻朝鲜大使馆领事参赞姜亚先称，刘洪才大使及使馆外交领事官员一直就朝鲜近期抓扣中国渔船事件与朝方积极交涉并保持沟通，要求朝方确保中国船员合法权益。

　　5月19日，朝方通报称，目前中国船员安全无恙，饮食、健康均有保障，船员在滞留朝鲜境内期间，生活正常，没有受到虐待。

　　渔民们回忆，大约是在被放前三天，5月17日朝方军事人员拿出一条缴获的烟，给船员们一人分了一包。还来了个摄像师，专门捕捉渔民们“正常生活”的镜头。比如渔民们坐在船帮上吃刚焖好的大米饭，炒的土豆丝，还给他们发了一副扑克。

　　“后来才知道，朝鲜人是想弄个人质过得很好的假象。”娄春勇说。

　　为了解救船员，不少网友曾动议筹赎金，对此，几位船主表示他们感谢网友的关心，但不会要这个募捐。“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第一时间就报警了，这是在中国境内出的事情，应该由政府，由国家来解决。”

　　在5月20日被放回国前，船员们被逼迫着签写了一份所谓的承诺书，大意是：我非法进入朝鲜海域捕鱼，接受了朝鲜的正常检查，期间没有遭遇虐待。然后签了各自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张德昌说，抓得不明不白，放得也不明不白。“我们船主是渔船都回到杏树港了才知道人被放了。新闻报道里说船员被释放，听到释放这个词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犯了罪才会被释放，我们的船员在中国的海域打渔犯了什么罪?”

　　“帮艇费”悬疑

　　有消息称，此次事件可能是由朝鲜不法军人与丹东黑恶势力联合作案。这是由该地区长期存在的“帮艇费”引发的。

　　据《时代周报》等媒体在丹东的调查显示，所谓的“帮艇费”，就是中国渔船通过中方人士帮忙介绍，到朝鲜海域捕鱼而交纳的一笔费用。近年来基本以货币结算，由中方人员在岸上收取后，再与朝方进行分成。收取“帮艇费”的并非中国官方机构，而是临海岸上个别势力庞大的社会组织。

　　除了三条辽丹渔的船，“辽大甘渔15171”同样是当天在59区被朝鲜军事人员劫持的。但它4天后就被放回，没有花一分钱。船上的燃油、渔网等物资没有损失。《南方都市报》称，船主刘佩臣对此讳莫如深，只说是“去丹东托了关系”。

　　娄春勇听说，跟他们一起被抓的还有一条大马力的冷冻船，在海上车(引擎)坏了，顺着海流漂到了朝鲜海域，这条船籍山东的渔船，也同时被朝鲜军人抓了。听说这条船交了40万的罚金后给放了。对于这条船为什么交了赎金才放，娄春勇认为原因是他们的船没过界，“山东的船过界了，只好认罚”。

　　船员们还向《南都周刊》透露，他们听说，这次绑架中国渔船的朝鲜炮艇都是由丹东一位姓杨的生意人控制的。包括燃油等物资都是由他提供。

　　杨养了三十多对(中国)渔船，朝鲜的炮艇跟这些渔船绑在一起，“变成了一条船，雷达根本扫不到”。炮艇混在渔船中间，等中国渔船接近朝鲜海域时突然窜出来，根本躲不掉。炮艇不会抓杨控制的渔船，渔民们听说，这片海域是杨承包的。

　　有关这个神通广大的杨姓商人的传闻，《南都周刊》尚未得到独立证实。

　　船主张德昌说，他不清楚这次被扣押是否存在中朝勾结的情况。不过，他也觉得朝鲜炮艇的这次行动很诡异。

　　张德昌说，同一海域当时有上百艘中国渔船在作业，被抓走的几条渔船东西南北都有别的渔船，为什么朝鲜的炮艇不抓那些离边界更近的，反而要冲进中国领海抓他们的船呢?“如果我们越界了，朝鲜罚我们哪怕一百万，或者没收我们的船，那也就认了，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没越界啊!”

　　渔民的困境

　　黄渤海地区的中国渔民近年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因为近海能作业的渔区越来越小了。

　　近海污染太重，海上油气钻探平台的增加，还有底播区的扩大(承包海面后，在海底养海参等)等因素都加剧了这一困境。

　　于是，中国渔船不得不跟朝鲜、韩国的同行们在黄渤海争夺渔业资源，由此引发了诸多冲突。

　　据韩联社报道，韩国的海警和西海渔业指导团仅在2011年就截获543艘非法捕捞的中国渔船，这些渔船缴纳的担保金达146亿韩元(约合人民币7900万元)。

　　虽然此次被放回来的渔船上一度打出了“感谢政府感谢媒体”的横幅，但渔民们对政府在涉外渔政上的表现颇有微词。

　　横幅是船主孙财辉张罗的。他告诉记者，他是第一次听说没有交赎金就放人放船回来的，说明政府还是做出了努力。

　　不过，感谢归感谢，怨气也得发泄。张德昌说，既然在自己的领海被朝鲜收拾了，政府应该出来为渔民主持公道，“除非政府说59区不属于中国。”

　　5月26日，船主们和辽宁省公安厅、水产局下来的领导进行了座谈。座谈结束后，记者问张德昌交流的效果如何，愁容满面的他又重复了那句口头禅：

　　“没出事的时候一百人管着你，出了事情没有一个人管。”

　　再次出海

　　由于6月1日就进入封渔期，迫于生计，船主们等不起，他们决定，重新装配渔具，再次出海。

　　张德昌从长相到口音都颇似《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迷龙”。5月26日晚，他拉上另外两名船主，在当地最高档的海鲜馆宴请了所有船员，也算为重新出海讨生活壮行。

　　在酒桌上，张德昌谈起船员们对朝鲜的态度：“在朝鲜的地狱里生活了13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并不知晓，政府是通过什么渠道跟朝鲜达成协议，把他们的船给放回来了。但张德昌称，这仅仅是拿回了饭碗，碗里面的饭都没有了。

　　除了物资被抢，船主们还遭受了巨大的间接损失。以张德昌为例，他每年要给船员的工资合计是130万左右，上半年的黄金捕捞季节就是5月份，这事儿一出，船员半年的工资也开不出来了。“我们不能不管船员啊，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为了恢复生产，船主不得不重新花费几十万制备渔具，购买燃料。张德昌说，这用农村话讲叫“双打葫芦头”，成本翻倍。现在每个船主欠船员的工资缺口都在四五十万。

　　回到大连后，船主们能安抚船员的，仅仅是给每人买了一套衣服，给了两三百元的零花钱。

　　听到要重新出海的消息，5月25日，船员们陆陆续续回到了码头。他们认为，先别指望政府的赔偿，出海也许是唯一的选择。

　　张守义也改主意了，他拒绝了老家政府官员的邀请，留下来挣封渔前的最后一笔工钱。

　　船主们赊账买来了一车车的新渔具开始装船。

　　船员们忙碌一整天，新问题又出来了。辽丹渔23979号和辽丹渔23536号的发动机坏了，又不得已卸下新渔具，先修船。

　　娄春勇告诉记者，他们的船被扣后，船员全被赶进舱里，对方的人来开船。“他们不会开我们的船，完全是违章操作，把引擎都搞坏了。”一位船长解释说，他们的渔船最大功率能到650转，朝鲜军人乱操作，顶到1000多转，“机器能不被整坏么?”

　　船长韩强说：“在中国海域正常作业被朝鲜人抢了，如果这事儿不给说法，那好，既然你们管不了，那也别管了，休渔期我们也要出海!”

　　气话归气话。渔民们明白，政府批准他们在封渔期继续打渔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们必须抓紧在6月1日之前出海。

　　当地的桃园边防派出所多次派警员进行调查取证，该所的教导员贾大为上尉告诉《南都周刊》记者，派出所无法给出处理结果，他们的主要的任务是调查取证，然后上交边防支队等上级主管部门。

　　贾表示，他也是第一次碰到中国渔民被朝鲜扣押的情况。对于记者提出的边防部门的监管力量能否覆盖到59区的问题，贾大为称，作为边防部门，他们的管理范围也就是离海岸线几公里之内的地区。不过，他也证实出事地点为中国海域，“作为我们的渔民在中国海域出事，边防部门很重视，及时安排了安抚、体检、调查等。”

　　作为边防武警，贾大为拒绝评价政府相关部门是否处理好了此次事件，他表示：“发生这种事情，实际上我的心情和老百姓是一样的。”

　　5月26日下午，辽丹渔23528号和姊妹船23527号终于做好了重新出海前的一切准备。

　　贾大为表示，边防部门同意渔民生产自救，但提了三个要求：去什么地方先告之，保持通讯畅通随时报告方位，尽量别去出事的渔区。

　　离出发还有几分钟，23528号的船长王利杰把他的9名船员召集到甲板上合影。船员们面对镜头微笑，似乎已经淡忘了5天前的劫后余生。

　　顶着后晌的烈日，这对姊妹船解下缆绳，驶离了船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