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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江西66岁老人左某德因盗窃钢管被抓,根据相关法律,他将面对数年的牢狱生活。其实,年老的左某德出狱才刚刚半年,可艰难的晚年生活,让他不惜再次铤而走险。只是左某德这一次犯罪的目的,是为了回到监狱养老。
一 不比你在外面差
一个66岁的老人决定去犯罪。
2021年7月16日凌晨,左某德走出家门,村子里静悄悄的,雷某生在门外等着他。两个人不多言语,迅速戴上红色的安全帽和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双干涩无神的眼睛。随后,左某德驾驶着一辆无牌照的电动三轮车,载着雷某生,向邻县乡镇的村子驶去。
他和雷某生朝工地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摆放着一堆闲置未用的钢管,每根约两米长。两个人各自从口袋里掏出麻布手套,将钢管一根接一根装上三轮车,但这辆车子的装载能力有限,见轮胎有点被压憋了,满头大汗的他俩才停了下来。没敢多喘息,两个人迅速逃离了现场。
图|左某德载着雷某生“满载而归”
第二天下午,左某德和雷某生找到一家汽车站旁的废品收购站,把一车的钢管卖掉了,卖了2000元,一人分得1000元。尝到甜头后,他们惦记起工地剩下的钢管。隔天晚上,开始了第二次盗窃,为了将闲置的钢管洗劫一空,两个人分别骑了一辆三轮车,同样的时间和地点,近3吨的钢管,被他们卖了6000多块。
不过,“全副武装”的两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伪装能力,盗窃案发不到十天,他俩就被派出所民警抓住了。因为有两个案犯,派出所人手不够,同事吴师兄邀我一起去看守所关押。
图|左某德被抓后指认盗窃现场
我是江西省中部一处偏远乡镇的基层民警,从警三年不到。在派出所办案区,我第一次见到了头发花白,时刻以微笑示人的66岁老人左某德。他有点消瘦,当时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印花衬衫,一条灰色裤子,若不是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长筒雨靴,十足像个退休老干部,说话也是满口和善。
那一刻,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老人曾多次盗窃,还被判过无期徒刑。他接下来的表现,更令我惊讶万分。
从办案区到看守所的行车途中,左某德神情镇定,脸上没有一丝不悦,而他身旁的另一名同伙儿雷某生却是眉头紧皱,一脸的羞愧和失落,不停地叹着气。进看守所之前,左某德突然向民警提出请求,自己想把身上那条带有金属头的皮带解下来,他嘀咕着,“反正进去后也要扔掉这些。”
他的眼神近似哀求,我们押着他在看守所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左某德老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利索地抽出皮带,再脱下那双大热天穿着有点闷脚的雨靴,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进去后要换鞋,十分干脆地把它们扔进门口的垃圾桶。要不是裤子上的金属拉链缝的太结实,我估计左某德非得把它扯下来不可。
进了看守所,两扇大铁门缓缓关闭,望着院内四周高高的砖墙,上面铁丝网密布,雷某生开始恐慌,走路摇晃,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左某德发觉后,竟然像长辈一样,安慰着这个年纪比他还要大三岁的同伙儿,“在里面有的吃有的睡,不比你在外面差。再说,过不了几年,就出来了。”
后来,我问了吴师兄,他们这次盗窃钢管大概要蹲几年?吴师兄估计,可能要三五年。等那时他们再出来,都已是古稀老人。
看守所窗口登记时,左某德让吴师兄从他的物品保管袋里取出自己的现金,他说这钱是打工钱剩下的。左某德数了一下,一共五百多块。他像住宾馆一样跟工作人员说:“我这里有一些钱,给我备两床被子,给雷某生也备两床,从我的钱里面扣。”
一般的罪犯只会备一床被子,他似乎很熟悉里面的情况,也很清楚自己将在这里步入秋冬。有点讲义气的他,转头跟耷拉着脑袋的雷某生小声说:“下半年天气冷,多备几床,好睡觉。”
看到这一幕,吴师兄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这老汉,自己家里都舍不得买被子,到这里反倒舍得买两床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吴师兄跟我讲起了左某德的家。
前几天,因为作案用的三轮车还停在左某德家中,需要前去取证,左某德带着吴师兄回了趟家。穿过村中一排排三四层的小楼后,他们在一个老房子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青砖瓦房,右侧的半边墙已经塌了,用塑料篷布遮了起来,并排的几栋老房子大门紧闭,门前长满了草,只有这户的屋檐下晾晒着衣服和裤子,透出了些许生机,特别是左边窗户下,一台崭新的空调外机格外显眼。这就是左某德的家。
推开那扇晃晃悠悠的老木门,中堂的地面还是泥土铺的,抬头是裸露的瓦片,里面空荡荡的,只停了一辆电动车。两侧各有一个房间,只有左侧能住人,左某德就睡在这里面,推开屋门,一股烟味、霉味扑鼻而来,再引入眼帘的,是一堆空酒瓶子和满地的烟头,塑料袋等各式垃圾散落床边。
这个房间大概占地20平,里面仅有三件家具,一件掉光了皮的旧沙发,一张骨架和木板拼成的简易木床,凉席上面放着一床布满污渍的棉被,布满灰尘的窗户下面,还摆着一张缺角的木桌。唯有墙上全新的白色空调挂机,显得与这个屋子格格不入。
左某德今年66岁了,家徒四壁,生活如此窘迫,跟他长期的监狱生活有着很大的关系。
二 剩下一百多块
派出所讯问时,左某德将他的人生一五一十地铺陈在我们眼前。1955年,他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还没记事时,父母因疾病相继离世,年幼的他在叔叔的抚养下长大成人。那个时候农村人结婚都早,条件不好的左某德,25岁才解决终身大事。结婚后,他和叔叔分开生活。
对于成家之后的经历,左某德不愿多谈。他只对吴师兄讲述了自己在2000年偷耕牛,2002年被抓,以及之前为了抚养儿子,干过几次偷鸡摸狗的事。但吴师兄发现,2002年的法院判决书显示,左某德在上世纪80年代坐过两次牢,因为年代已久远,而且是邻县办的案子,左某德自己不想多讲,吴师兄便没有多问。
左某德的钱在看守所买完被子,还剩下一百多,按照他的交代,吴师兄通知他的堂弟左友民前来领取。快下班的时候,左友民到了派出所,他讲起了左某德的过往。
结婚当年,左某德的妻子便怀上了身孕,一家人的生活,都要依靠他这一个劳动力,可是他没有一技之长,三口人要活下来只能靠种地,分田到户是在结婚之前,只身一人的左某德只分到了半亩地。为了维系基本的生活,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左某德铤而走险,干起了不法勾当。
直到孩子两岁那年,公安来村里抓左某德,大家才知道他偷了东西,原来那几年,有时一到深夜,左某德就瞒着妻子跑出去,往返周边村落,溜门撬锁、小偷小摸。左某德被判了两年,出狱后,妻子与他离了婚,远走高飞,儿子由他一人抚养。
一个大男人又要带娃又要干农活,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空虚,使得左某德迷上了喝酒、打牌。1987年,在几个狐朋狗友的撺掇之下,左某德再次盗窃,数额较大,这一次被判了7年。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92年夏天,一天左友民正在田里干农活,自己帮着抚养了5年的侄子,即左某德的儿子,气汹汹地跑了过来,告诉他,“爸爸回家了!”
那一年,左某德获得假释,提前出狱,左友民跟他聊起了家里的过往,左某德入狱后,老父亲把他的儿子接到了家中抚养,可在两年前,老父亲肝癌晚期去世,临终前交代左友民,照顾好这个孩子。
左某德明白堂弟的难处,自己也该把儿子接回家了。留宿一晚后,他打包好儿子的衣物,但儿子一直拽着房门,哭喊着不肯离开。后来,在叔叔的反复劝说下,孩子才松手,跟父亲回了家。
过了两天,左某德叫来了左友民,一起收拾屋子,他说要让这个破旧的家有点样子,以后好好生活,好好抚养儿子,弥补几年来作为父亲的失职。当时正值春耕时节,左某德也想种田,但是,自己的那半亩田已经被村里统一收回,按人口进行了重新分配。作为曾经的犯罪分子,左某德没有分到田,年幼的儿子又不是劳动力,所以家里无田可种。左友民建议,让他去找村书记求求情。
进了村委会院子,“分田”两个字刚从左某德的嘴里冒出来,就被村书记硬生生打断,“你老婆孩子都不要,你还要田啊,你不是会偷吗,继续偷啊,种什么田。”
话语如尖刀,刺向左某德。他满脸通红,羞愧难当,但是无力反抗。从此,左某德再也没去过村委会。他向堂弟借了一亩田来种,农闲时就去打零工,工地上搬砖、搬水泥,艰难地供儿子读书,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左友民回忆到这里,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吴师兄打断了他,说后面发生的事已经清楚,时间不早了,就让他先回家,毕竟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离开派出所前,左友民手里拿着左某德剩下的一百多,苦笑了一声,“下次出来后,这一百多块不知道够他生活几天,我倒希望他在里面待久一点,比家里好。”
三 无期徒刑
二次讯问的时候,左某德向民警详细交代了自己偷牛的事情。
1999年,左某德好不容易供18岁的儿子读到了高二,但儿子学习成绩很差,说想赚钱,不顾反对辍了学,外出务工去了。那时,左某德出狱已经七年,父子关系渐渐缓和,虽然平日话不多,但儿子偶尔还会叫声“爸爸”,这让他心里很舒服。
儿子已成年,也不读书了,接下来几年肯定要娶老婆,但掂量自家的条件,恐怕没有哪家姑娘能看得上,左某德有压力,但他没能力,多数时候仅剩一声叹息。
儿子外出打工后,左某德清闲起来,又和之前的那帮狐朋狗友勾搭上,一起打牌喝酒。这些人大都好逸恶劳,明明穷得家里揭不开锅,却偏要在外面故作潇洒快活。
跨入新世纪,村里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平都在提高,左某德发现村书记家里买上了耕田机,几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反观自己家,连一头耕牛都没有,每次耕田都要问堂弟借牛,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村书记之前羞辱自己的话,左某德记得一清二楚,他有点委屈地对民警说,“若不是当时村书记不给自己分田,还打击自己,后面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
图|欲望与报复心理令左某德铤而走险
后来的一天晚上,左某德邀了两个朋友来家喝酒,酒桌上,相互诉说着各自的不如意,谁家卖稻谷赚了钱,谁家又盖起了新房……他们只有嫉妒的份,一口接一口的白酒麻痹自己。酒壮怂人胆,一个人突然提议,想去牵走几家邻居的牛,因为他跟这些人有过节。牛在当时的农村,是极为重要的耕种、运输工具,没了牛,农民种田就少了最得力的帮手,“把他们的牛偷走,正好报复。”
报复心理是可怕的。而这种想法正好刺激了左某德,借着酒劲,他满口应了下来,要几个人一起干。左某德对民警坦白过,“既然自己不好过,那他们也别想好过。”
当时农村的耕牛,都是系在树干上,或关在牛栏里,基本不锁门。但是一个人难得手,于是三人进行了分工,左某德和其中一人实施盗窃,另一人在村口接应,并负责销赃,赃款三人平分。
2000年9月13日凌晨,三个人偷到耕牛3头,销赃得款3800元,一人分得1200多元,这可是当时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收入。这次偷牛,左某德一直冲在最前面,两个人还对他在偷牛中展现出的丰富经验,大加赞赏。过后,左某德本打算收手,但那两位朋友是第一次偷东西,尝到了赚快钱的甜头,不打算停下来。
图|2002年,左某德因偷牛案再次入狱
二十年前的农村,根本没有监控探头,破案条件有限,见派出所没有动静,两个朋友又叫上了左某德。往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三个人疯狂作案,连续30多次盗窃周边县市的耕牛、农耕机械,这可害苦了一方百姓。重兄弟义气的左某德,每次都在盗窃活动中担当重要角色。
直到2002年,三个人才落入法网,一共非法获利40多万元,因性质恶劣,涉案金额较大,左某德被认定为主犯,被判无期徒刑。
四 安个空调,趁活着享享福
原以为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左某德将在牢房中度过余生,但听吴师兄说,由于在监狱积极接受劳动改造,表现良好,左某德多次获得减刑,并在2021年1月份出狱了。
图|2020年9月,左某德刑罚变更刑事裁定书
“他重获自由,怎么又要去犯罪?”我曾满眼疑惑地问过吴师兄。
“自由?”吴师兄直摇头,“恐怕他只有躯体的自由。”
左某德如同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布,老布在监狱里度过了50年时光,每天按照监狱的规定吃饭、睡觉、娱乐,他的生活已经“体制化”。出狱后,老布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还想抢劫,重回监狱,最后无奈地结束了落寞的一生。
同样,左某德与社会脱节了19年,外面世界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可能连智能手机、高铁、互联网是什么都不知道。回归社会,孑然一人,新鲜事物不断地冲击着这个66岁的老人,他难以招架。
出狱后,踏上故土,那个生他养他的乡村,令左某德十分陌生。村里的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村民们都住上了楼房。而自己的老房子,在二十年风雨的侵蚀下,已变成危房。
左某德捡起屋角放着的一把锄头,上面早已锈迹斑斑。最让他痛心和绝望的,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还没结婚,且前段时间也因为犯罪被公安部门逮捕,正在看守所拘役。
“我这是回来干嘛?”站在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他整个身体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支撑不起来了。
除了这个家,他还能去哪儿呢?狱中省吃俭用,他的劳动工资结余四五百元,勉强能维持一段时间。
在堂弟左友民的建议下,时隔20多年,左某德再一次踏进村委会。村干部换了人,态度也有大转变,一名大学生村官接待了他,得知左某德的情况以及想申请低保的想法后,村官虽面露难色,但还是答应帮他问问。其实,左某德心里清楚,自己就像家里的那把破锄头,劣迹斑斑,曾经害了村子和乡亲,现在想要好处,怎么可能?
为了维持生计,左某德想找份工作,见村里几户人家在盖新房,他凑过去问是否要请小工,可没人愿意请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到离家20里远的一家砖厂做苦力,月工资3千。干了五个月,只发了两个月工资,其余的说要等。更让他痛心的是,砖厂老板还曾怀疑他偷了厂里的东西。
作为一个与现实社会脱节近20年的人,左某德没有生存技能,年纪大了又干不了重活,没有让人尊重的资本,受到他人的排挤蔑视,很容易让人心理崩溃。左某德靠抽烟喝酒解闷,66岁的他还找过一个女朋友,但他说,那个50岁的女人,只是盯上了自己的钱,根本不是过日子的。
眼看手里积蓄只剩下七八百元,左某德想托人再找一份新工作。一次偶然机会,他碰见了当年偷牛的同伙李海华。李海华和他同村,在当年的偷牛案中,因情节较轻,服刑6年就出来了。得知李海华在某工地做事,左某德便想让他帮忙找份工打,李海华知道他生活不易,就答应帮忙问问。
不过,生活再次给他当头一棒——工地不收60岁以上的人。左某德不死心,让李海华带自己去工地转转,确定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李海华没有骗他。回家的路上,左某德满眼失落,原来自己已经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孤身一人的晚年生活令他忧心忡忡,人走到了穷途末路。
但心里依旧意难平,他不停地张望着马路两边张贴的招工告示,寻找着招聘信息。就在此刻,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两分钟的等待时间里,左某德看见大概50米远处,有一个搭满脚手架的小工地,隐隐约约,地面上堆放着大量闲置未用的钢管。
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偷走卖钱。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赚钱办法。
接下来几天的夜里,左某德去这个小工地踩了几次点,发现这里长期没有动工,无人看守,附近也没摄像头,周边有人家的房子也距离较远。唯一的困难,是大批量地搬运钢管,一个人会有些吃力,必须找个帮手。
他想起了隔壁村的朋友雷某生,雷某生今年69岁,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无儿无女,是个低保户。左某德先把他叫到家里吃饭,一瓶啤酒下肚,求财心切的两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一起偷钢管的那一幕。
图 | 监狱成为一些老人的梦想归宿
派出所办案区,左某德说出再次犯罪的动机:2021年1月减刑出狱后,有烟抽、有酒喝,偶尔还有女人陪,过了近半年舒服日子,但自己很清楚,这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除了看守所中的儿子,人生已没啥牵挂,可是他又帮不上儿子什么忙,自己吃顿饱饭都难,只能去偷,就算被抓,也不害怕,反正进去有的吃,就当养老。
卖完钢管后,左某德拿出两千元,为房间装了一台空调,他说是想趁活着的时候享享福。剩下的一千,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五百,自己在城里住过一次宾馆,加上抽烟、喝酒、吃饭等日常开销,在被抓之前,他平分到的三千多元赃款已被挥霍一空。
进看守所那天,左某德买完被子,还剩下一百多元,见我们准备离开,他连忙把钱塞进物品保管袋,嘱咐吴师兄交给堂弟,还微笑着说,“出来以后,我还要花嘞。”
( 注:文中部分访问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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