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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一瞥:北京石各庄“封村”后,打零工的他们

www.creaders.net | 2022-01-23 21:41:07  三联生活周刊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石各庄村在东五环外,属于北京市朝阳区,它正大门挨着条主路,门口就有公交车站,主要是126路,石各庄村是始发站。126路一路往西,经过青年路,金台路,东大桥,还会经过国贸,一直开到北京站东,进城干活是很方便。这是石各庄村除了可以租到几百块一个月的房子之外,另一个打工者聚集的原因。在站里等车,抬头看到的高速是机场第二高速,从这个位置再跑20公里,就能到首都机场了。

  与石各庄村相隔一条定福庄路,还有个社区叫“北京园福源”,有工厂有住宅院落,也是平房,但条件比石各庄要好,属于公寓房,有厨房有卫生间,打零工的根本不会去住。受石各庄村牵连,园福源也封控了两天,已于1月20号凌晨三点解除。1月20日下午,我去了一趟石各庄村,碰到几个人,听他们讲在石各庄村的生活。

睡货车的老赵

  老赵上一次回到石各庄村的出租房里,是一礼拜前。他是开货车的,我碰到他的时候,是1月20日下午。因为出现一例新冠肺炎阳性,石各庄村已经封控第三天,老赵的货车就停在村子东北角。

  东北角是块空地,挨着定福庄路,凹进去一大块,停着五六辆货车,老赵的车车头冲外,挡风玻璃上贴着他的手机号。1月20号,北京有雪,鹅毛般大下了一整天,傍晚有两三个钟头雪停了,老赵坐在货车里休息。这天他已经拉了两单活儿,上一单是大米,往城里送,两单加起来六百多块,下一单也接着了,但得等夜里11点后。北京市对货车的规定是,每天6时至23时,禁止在五环路(不含五环路)以内道路通行。石各庄村这个地方,恰好在东五环外。

园福源在石各庄村东侧,隔定福庄路(作者供图)

  过去一个礼拜,老赵晚上都睡在车上。18号他回到村门口,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是“只进不出”,他立刻就拿主意,那不能进去。本来他也经常不回庄,有时后半夜开得远了,就找个地儿停车睡觉。石各庄的出租屋,老赵不大爱回去,村里有人来查取暖设备的,说不让用电褥子,不让用“小太阳”,当然也不让烧煤,老赵都是“生扛”。货车里有个取暖设备,没人管,这一比,冬天的确不如车里暖和。

  看样子,接下来十天,直到村子解除封控,他都得住在车里。哪都去不了,老赵本来买好1月29日回安徽芜湖的火车票,他媳妇儿是安徽人,早前他把户口也跟着迁了过去,还有两个闺女也在等他回家过年,这一来,石各庄这种情况,芜湖他回不去了,大概率得在货车上过年。老赵劝说自己,搂着货车睡觉,也挺好。

  老赵是黑龙江人,来北京有二十年,一直都在平房乡这一带。原来住在火葬场附近,也就是东郊殡仪馆,后来那一片的便宜房子都拆了,他就搬到石各庄村。没多远,两个地方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只不过中间隔了机场第二高速。从石各庄村到北京首都机场,车行距离是22公里。去首都机场,快到石各庄桥时,如果没有噪音防护栏,能俯看到石各庄村。村子挺大,外来打工者有上万,准确的数字接近100230,这是石各庄村最近一次全村核酸统计出来的数字。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本地人,不会多,外来打工者为主。住在石各庄村里头的,最多的是四川人,其次是河南河北人,像他们开货车的,哪个地方来的都有,一般共识是,四川人干保洁最多,河南人打零工的多。

石各庄村正门(作者供图)

  比起打零工,开货车既是有资产也是有技术,在石各庄村,拉货的跟拉货的来往,但是开货车提心吊胆,因为开在路上“罚单数不胜数”。交警、城管、环保局,谁都能罚他们货车。比如说,就在平房桥下,不时会有交警和环保局工作人员联合执法,查尾气,他被查到过好几回。每查到一回,就得罚200,还得去修车验车,一套下来得一千多块。给市长热线也打过电话,一切照旧。第二天,他还在微信上追问我,“你们记者能报道一下这种事吗”,又说,“算了算了,也啥用没有”。

中年保安老刘

  告别老赵,沿石各庄村东侧往南走,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小伙子缩在铁皮边,穿保安制服,戴帽子戴口罩,露出眼睛。小伙子有条圆凳,但看不见,腿上盖块棉袄子,整个人像在发抖。我停下问,你是不是很冷?小保安眼神很清澈,但不说话,只点头。我又问,这个位置咋要站岗?他说,怕有人翻墙逃跑。整个东侧都有蓝色铁皮围挡,有2米半高,又薄又锋利,想象不出来如何翻越。

  再往前走是北门,停了辆金杯,站一个中年保安,北门墙下有条长椅,铺了许多快递件,快递小哥正在翻拣,村民能在院子里自由走动,出来取快递就站在门口,不跨出小区门一步就行。中年保安老刘,白色防护服外面又套一件保安制服,口罩原来是白色,已经黑了,特别是突起那一块,颜色挺深。我跟他说,你的口罩都黑了,掏出一个新的给他换上。他说他18号来了之后就没换过口罩。

守岗的保安 (作者供图)

  老刘是18号中午,从天通苑那边调过来的。上午先是通知集合,说有任务。他们坐满一辆金杯车,后面还有两辆小车,加起来19个人。一直往东看,开到石各庄,一看,“已经管控起来了”。气氛很严肃,好几个人都全副武装,这个阵仗,有几个年纪小的一下车就哭了,没敢进去村里,当天就跑了。虽然吓跑几个年轻的保安,但吓不倒老刘。他决定留下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们吃的是中国饭啊,那就得给国家干事”,说到此处,老刘竟然有点哽咽,又很快忍住,我相信他深深觉得自己是在为国家的抗疫事业做贡献。老刘从河北老家到北京,初衷也是“来给冬奥会当志愿者”,只是没想到志愿者没那么好当,来了几个月,在天通苑落了脚。碰到这个事,他是“很高兴的”。

  老刘的任务在外围,不用进到小区里,为石各庄村站岗,他不但乐意,还说这“跟钱没关系”。当然,钱也不多,一天补贴是200块。本来说一天两个班,结果一个岗只有一个人盯,过去24小时,他只睡了2个小时,本来说有帐篷,来了也没有,睡就在门口这金杯车上。相当于,从18号中午开始守岗,两天两夜了,总共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下雪后搭起来的帐篷(作者供图)

  确实有人翻墙,只不过是翻的是侧门旁边一个铁栅栏,“翻出来的时候,手给划破了,让他回去,他不干,骂骂咧咧,还要打我们,后来我们一大帮人,把他带走了”。不过老刘当时不在那个岗位,他也是听其他保安说的。老刘也不姓刘,我跟他聊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人,像是领导,我怕给老刘添麻烦,走了,没来得及问他姓什么。后来再回去,老刘的岗位上换了个人,小保安的岗上也空了。我往回走,走回北门,大约二三十位保安集合在一起,领头有个人在做总结,分派任务,我在里面看到了老刘,站得挺直。

另一个货车师傅老安

  老安也拉货,跟老赵是朋友。他比老赵小三岁,但比老赵来北京早来两三年。石各庄村封村时,他没拉活儿,就在村里。我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村里溜达。

  早在90年代,老安就到北京了,那会儿,他才二十来岁。二十年前,外地人到北京打工,主要干两个行业,煤和建筑工地。老安是邯郸人,拉过蜂窝煤,那时候在北京,“随便一个送煤的都是邯郸人”。现在河北人在北京,很多在做橱柜,老安的儿子就在做橱柜。

  但老安先是蹬三轮,客人去东交民巷,去东单,去王府井,他就住在左安门,二环里。后来越住越往外环,从十里河,到紧挨着的平房村,又从平房村搬到石各庄村。那是十七年前。

开往石各庄的506路车(作者供图)

  十七年前,石各庄村房租五十,现在,老安住的地儿一千出头,他算是对自己好的,十二三平,顶上加盖彩钢,隔热,夏天没那么酷热。像老赵,住的是800一个月的。最便宜那种房子是400块,五六平米,很多人白天夜里地干活儿,只需要身下有张床,头上有片屋顶。不过所有的房子,都得上村里的公共厕所。洗澡上澡堂,二十块一次,半个月洗一回。夏天澡堂就没生意了,都自己在屋里洗,自己烧点水,“又不是大款,夏天谁上澡堂”。

  石各庄村过去几年也在拆,“朝阳区平房乡人民政府2022年预算”提到,要“适时启动平房村、石各庄村住宅腾退工作”,过去几年的预算里,都提到了这一点。目前拆了约三分之一。老安过去十七年,搬过三次家,但没搬出过石各庄村。

  在石各庄,像到北京找儿子的山东人岳师傅这样后半夜打零工的,按老安估计,得有一百来人。为什么凌晨干活?因为北京五环以内,11点之后才能走货车,所以出车、卸货、扛包,都是后半夜干。老安、老赵他们其实也都是后半夜干活儿。给老板拉活儿,有时会有扛包的坐他车一起走,货车限载3人,副驾驶有时会多挤一个两个,属于违规,货车师傅也要冒风险,交警抓到要罚,但能怎么办?后半夜夜车也很有限。搭他们的时候,老安听他们有时谈起,在北京,能干多久是多久。

石各庄村东门 (作者供图)

  这些打零工的,百分之八十是50岁左右的男人。以为年轻人体力好能扛包?“大错特错,年轻人干不了这活,一袋水泥都扛不动”,当然年轻人也不愿意干扛包这种活。别说年轻人,连四十岁以下的都很少,愿意扛包的,多半是四五十岁,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会开车当然属于一技之长,会开车就可以去开滴滴了。也有六十岁以上的,他们到城市里来,只能靠卖力气为生。

  但他们是最不愿意诉苦的,“没有必要”。打零工,主要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搭架子,活要是赶上了,一个月一万多也是有的。但那是“要命的活”,老安的语气里有心疼的成分,“你上5楼空走两趟你都喘,他们一抓一包,80斤,一楼走到五楼,秋衣都湿了”。“我是挣拉货的钱,他们是挣卖命的钱”,老安说,“后半夜干一宿,第二天一早有活,他们百分百会去,晚上还有活,他们还会去”。

  这个活儿老安干不了,他常年开车,职业病,腰间盘突出。但拉货也越来越难干。网络平台,原先也用,现在不用了,觉得坑,老安把这些平台统一称为“资本主义毒瘤”,要么交会员费六七百,要么按单抽成好几十。在石各庄村,拉货的原来有一百多辆车,现在只剩不到二十辆,有的直接回老家了,有的卖了车,去开大客车,也有给别人的货车当师傅的,挣月薪。老安在北京二十年,攒下两辆货车,一辆自己开,一辆媳妇儿开,媳妇儿回老家去了,那辆车只好空着,因为请不起师傅。师傅不按单计费,按月,一个月开六七千工资,他算了算,也请不起。

  年轻时有过挣钱的机会,当时煤的生意好做,他也买了辆旧车拉煤,可坏就坏在车经常坏。“眼看这生意能做,眼看着起不了步”,他会想,要是当时有多一点启动资金,弄个大车,从矿上拉煤,没准儿也发了,他村里有个人,就是从拉煤开始,后来包了一个矿,变成大老板。现在么,老安一门心思拉货,心态跟打零工的也类似,他也是打算在北京“能干到几时干到几时”。回老家村里能干啥?一人只能分到3分地。所以他们村,出去打工的很多,不只到北京,到天津、西安的都有。

  老安今年44岁,儿子二十多岁,结了婚,给老安生了个孙子——44岁就当爷爷了。儿子结婚后也跑北京来打工了,在顺义做橱柜,老安又一次重复,“我们河北人做橱柜多,你知道的吧,全屋定制那种”。儿子偶尔路过这一片,假如碰巧老安也在村里,会拐到石各庄来看他一下,要不然父子俩也不会特地约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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