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讲述：一位昔日“小粉红”不再为中共说话

来自中国山东的Alex Zhu在2017年留学欧洲时，曾与同学就达赖喇嘛的问题发生了很多争执。

她最好的朋友是一位丹麦学生，这位朋友很崇拜流亡在外的藏传佛教精神领袖达赖喇嘛，认为他是和平的象征。Zhu则认为达赖是极端分子，企图将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她认为她的朋友们被洗脑了；而朋友们则不解她为何如此敌视达赖。

世界各地有很多急于直言为中国辩护的中国留学生，三十出头的Zhu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习近平提出的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点燃了中国年轻人的民族主义热情。在美国，一些中国学生团体为北京方面的人权记录辩护或谴责香港民主抗议者，也因此引发了很多关注。

这些人被称为“小粉红”。但其中许多人的态度后来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开始猛烈批评中共，Zhu便是其中一员。新冠疫情成为了一个转折点，自那以来许多中国人愈发不满北京方面严厉的防疫限制措施和压制信息传播的做法。

尽管Zhu住在国外，但她担心如果回国可能受到影响，因此还是更希望这篇文章用她的英文名。

Zhu称自己刚到欧洲时是个“小粉红”，满怀对祖国的无比自豪，那之前她从中国一所大学毕业获得本科学位。她在中国经济腾飞和学校普及爱国主义教育的时代长大，在她成长的年代，为了防止1989年天安门广场抗议活动重演，中国在学校掀起了一波爱国主义教育浪潮。

Alex Zhu和一只小熊维尼玩偶。有人说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很像这个卡通形象。Shen Lu | 摄影：Kaylee Greenlee for WSJ

许多人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开始猛烈批评中共。Alex Zhu也是其中一员。

然而在欧洲，她之前坚信的一切都受到了质疑，尤其是在她爱上一个美国人之后。

当时，西方国家开始指责中国政府大规模拘留新疆地区的维吾尔人，这些拘留行动是中国对以穆斯林为主的少数民族实施强制同化运动的一部分。北京方面否认了这些指控，称这些拘留营是职业技能培训中心，用以对涉嫌极端主义的人进行“去极端化”改造。Zhu和男朋友经常为此争吵。他打印出有关这些拘留营的文章，但她一篇也不愿意看。

“我当时觉得，只要看一眼这些文章，就会被西方资本主义洗脑,”Zhu说。

几个月后，这对情侣一度处于分手边缘。“我太爱这个人了，所以我开始自己做研究，”她说。在阅读了网上和西方媒体上维吾尔人的描述后，她感到震惊：“一个流亡的维吾尔人可能在撒谎，但当100多个人站出来分享他们的故事时，你就会开始认为这是可信的。”

后来，Zhu带着男朋友回到中国，争吵仍在继续。2019年他们住在上海时，这段感情因香港发生的民主抗议活动而接近破裂。

Zhu当时是中共党报《人民日报》出版的民族主义小报《环球时报》的读者，她认为这些抗议者是袭击警察和民众的暴徒。而她的男朋友则被抗议活动汇聚的能量所感动。她觉得他不可理喻，问道：“你怎么能支持暴力？”

2019年，香港示威者在催泪瓦斯的包围中与警方对峙。图片来源：TYRONE SIU/REUTERS

2019年7月，他们两人去了趟香港。Zhu避开了抗议活动，但在一个小吃摊上等着买肠粉时还是被喷到了胡椒喷雾。当她开始咳嗽和流泪时，一队携带急救箱的示威者赶到，提供眼药水，并帮助被喷到的人调整呼吸。

“我感觉空气中有一股电流，让我感到既紧张又有点兴奋，”Zhu说。她开始理解香港人的不满了。她说，“催泪瓦斯驱散了她的疑惑，”她说。

新冠疫情暴发时，武汉的疫情最严重，Zhu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对武汉地方政府瞒报疫情早期迹象的做法感到不满。和其他人一样，她对吹哨人李文亮的死感到悲痛。李文亮是一名医生，曾因发布病毒早期预警而遭到当局的讯问，后来死于新冠病毒。

Zhu开始看到社交媒体上涌现出大量武汉居民绝望求助的帖子。然后，这些帖子就消失了。她开始对所有可能被屏蔽的内容截图，甚至创建了一个Telegram频道，向一小群朋友和同事传播她保存下来的这些关于苦难的信息。

2020年春天，Zhu和男友离开上海去了美国。她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独立出版物工作，这家出版物监测中国的互联网，存档可能被屏蔽的新闻和信息。

长期以来，美国领导人一直希望，数十万中国学生来到美国校园进行教育交流，就会让民主思想回流到中国，并带来一个更加开放的社会。但这些希望从未真正实现。

然而，许多中国年轻人还是在国外第一次了解到有关中国过往争议性事件的未被屏蔽的信息，比如天安门事件，以及近来发生的争议性事件，包括对维吾尔人的镇压，以及2022年在中国各大城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抗议活动。

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研究中国侨民的博士后研究员Weirong Guo说，对许多“小粉红”来说，他们的爱国热情并没有那么根深蒂固，有时候在看到这些信息之后就会转变想法。

Alex Zhu伸手过肩，触碰丈夫一只手在她背上形成的影子。

Guo发现，在她2019年至2021年间采访的93名学生中，有一半人拥护自由民主的理念。在这群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学生中，三分之一的人表示，他们以前支持过中国的治理方式。

对许多人来说，促使他们转变的一个因素是中国政府对新冠疫情的应对措施。持续数月的严格封控最终导致了2022年底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在海外，数以千计的中国年轻人参加了示威活动，声援中国国内的抗议者。

当时住在西雅图的Zhu参加了在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举行的一场集会。Zhu回忆说，听到这么多中国人高呼习近平下台非常震惊。

她戴着口罩，但仍担心会被认出来。多年来，中国留学生一直对在大学里表达对中国政府的批评持谨慎态度，担心会遭到同学中的民族主义分子的骚扰。

大约在同一时间，曾在伯克利音乐学院就读的吴晓磊跟踪并威胁在校园内张贴海报支持在中国实行民主的人。吴晓磊后来被一个联邦陪审团判定有罪，并因其威胁行为被判处九个月监禁。这则新闻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

一些教授说，在过去几年里，中国学生越来越直言不讳地批评中国政府。“我看到我的一些中国学生以更加开放的态度面对自由主义思想，”在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教授中国法律和治理的Thomas Kellogg说。他说，一些学生开始接受公开抗议，以此回应中国表达空间的缩小。

2023年，一名中国艺术系学生在伦敦的一面涂鸦墙上写下共产党的宣传口号，之后很快被其他人用中文内容覆盖，那些内容提到了1989年的天安门镇压事件，以及对习近平及其新冠疫情处理方式的批评。

根据中国官方数据，自1979年以来，中国已有超过800万人出国留学。七成以上的留学生最终回到了中国，至少在中国的经济繁荣时期，许多人看到了更好的工作前景。虽然现在大多数人仍然选择回国，但大学教授们表示，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在想方设法留下来。

Alex Zhu说，摒弃她在中国成长过程中所学到的一切是个让人筋疲力竭的痛苦过程。

在过去两年里，更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中国人逃离了中国，他们对黯淡的经济前景或日益收紧的政治打压充满忧虑。对一些人来说，学生签证是一张离开中国的门票。

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社会学家、《雄心勃勃和忧心忡忡：中国大学生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的成功和挣扎》(Ambitious and Anxious: How Chinese College Students Succeed and Struggle in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一书的作者马颖毅(Yingyi Ma)说，在她教的一个班上，大多数中国本科生都打算攻读更高学位，这样他们就可以在美国多待一段时间。

对Zhu来说，摒弃她在中国成长过程中所学到的一切是个让人筋疲力竭的痛苦过程，每一次验证到的事实都对她的人生观造成冲击。“这是一个打碎自己的过程，”她说。“因为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你一直很蠢，你从来没有质疑过别人告诉你的东西。”

Zhu在2020年年中与男友结婚。今年夏天，她辞去了监测中文社交媒体的工作。她从手机上删除了X，并开始花更多时间与她在美国的朋友在一起。

Zhu认为这是自己的政治觉醒，但此后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两人现在经常争吵，就像她从前和她男朋友一样因为政治吵架。Zhu觉得，她必须反驳母亲对日本和美国日益增长的敌意，中国政府将这两个国家描绘成恃强凌弱者。

但她会小心地选择自己的斗争，因为她记得自己不久前也曾有过这种民族主义热情。“我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