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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让我选一个死法,我选让猫弄死我

www.creaders.net | 2025-06-12 00:06:07  新经典文库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王朔最新小说《起初》系列便携本上市了,借此机会,编辑部访问了王朔老师。在5月的午后小雨与一盏明黄色小吊灯的陪伴下,王朔聊《起初》,聊文学,聊往事,聊养猫、做饭、打扫卫生、刷短视频。

这是2007年以来,王朔首度接受视频访谈。阔别18年,故人风采依旧,真诚之外,更多了一份冲淡平和。

王朔:让我选一个死法,我选让猫弄死我

聊天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王朔花费15年心血写成的长篇力作《起初》开始。

2022年,《起初·纪年》面世,立即引发轰动,连续登顶新书榜TOP1,成为近年来中文世界最受瞩目的文学事件之一。

和王朔过去作品的一大区别是,《起初》的故事背景不再发生在当代的北京,而是从炎黄之战绵延到西汉王朝。关于为何选择这样的框架,王朔笑称:

“我的生活没什么必要再写了,但又有些话想说,就是干脆搁别人身上说。写起来太过瘾了。我彻底过了改稿这一关,觉得越改越好。尤其是《起初·竹书》,是我写得最愉快的书。”

然而王朔的古代故事并不走寻常路,在《起初》之中,人们耳熟能详的刘彻、司马迁、张骞、陈阿娇、炎黄二帝等,纷纷褪下历史人物高高在上的外壳,操着一口京片子亲切如邻地出现在读者面前。这种颠覆传统的人物形象和语言风格也引起了热烈的讨论,王朔解释道:

“我觉得正经普通话是规范的语言,不是文学的语言,太枯燥了,枯燥到你都不想往下写,但方言会特别生动,特别有意思,写那些的过程都是很快乐的过程。

一直有两种说法在争论,历史到底是帝王将相创造的还是人民创造的。我们小时候一直说的是人民创造历史,但人民有一个问题,就是留下的材料太少,没法写。但我是这么想通这个事情的,帝王将相本质上就是老百姓,没有那么伟大,脑袋也没那么够使,我其实就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写。”

《起初》故事中的帝王将相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核心人物之一是司马迁。

历史上的司马迁一直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代表之一,追求的是留名千古、立德立言。但在很多人眼中,王朔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传统文人。他的小说《空中小姐》《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过把瘾就死》等,打破了固有的文学套路,将市井人物的故事置于聚光灯下,为读者带来了全新的体验,他也因此被称为中国商业写作的第一人。

王朔还是最早投身影视剧领域的作家之一,他参与策划、创作的影视剧《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阳光灿烂的日子》《甲方乙方》等,不仅为一个时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也为他获得了远超出小说的收益。谈及写作与钱的关系,王朔毫不讳言: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写作挣钱,我觉得那是正常的。你要是为了挣钱写作,它就是一门手艺,手艺是熟能生巧的。那类书不用你把自己放进去写,我觉得是可以通过学习技巧写的。但写作是一个多重性的东西,你会慢慢过渡到为自己而写,会觉得心里有话想倾诉。人活到最后只能为自己,是吧?”

在王朔看来,《起初》就是这样一部为自己而写的书。不过,王朔的“为自己而写作”也并不是和司马迁一样抱有留名千古的念想。

“我觉得那是一个妄想。而且留名千古我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千古之后看的人也没那么多。

我的话多,想把话说出去,小说就是为这个而写的。这些东西写出来,心里就会平静一点。”

就像王朔曾经说过的那样:

“多年来,我一直盼着哪天把这本小说(《起初》)写出来,我就踏实了,可以放心去过自己的日子。”

而当《起初》真正面世后,王朔“自己的日子”却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或许这才是他“自己的日子”:

“差不多五六点钟就睡觉了,夜里十二点起床,慎一会儿,喂喂猫,两三点钟再睡,最晚四点钟起床。”

虽然过着非常宅的生活,但和一般的宅男不同——王朔不常点外卖。

“外卖叫过来的菜太油了,我只能偶尔叫点日本生鱼片之类的,或者西式的沙拉,打包过来不会变味。”

而且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自己做饭。

“我其实一天就做一顿饭,就是上午起来做一个菜,做一点米饭,或者烙点饼。肯定做不砸的就是肉末炒一切。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喜欢重口味的那种食堂菜,烧得烂烂的,带汤儿的。我很长时间都纳闷为什么我炒菜不出汤呢?后来我想半天才明白,大锅菜下去炒,它菜多,就会出汤儿,小炒要想出汤就成熬了。但我现在血脂高,三高很严重,都是吃蒸菜了,蒸出来倒点酱油,唉,特别寡。

我现在想,我还有三年七十岁,七十岁以后首先不吃哺乳动物,我慢慢要过渡到吃蛋奶素去。小时候我因为好奇乱吃东西,现在觉得非常罪恶。我这岁数,没吃过的东西,不吃了;没认识的人,不用认识了。”

除了饭,家务也是一个人做,凡事亲力亲为。

“我坚持生活在细节里。打扫卫生什么的,都是我自己干。写作中的生活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编造的能看出来。自己做过饭和听说的、看别人做的,写出来是不一样的。写累了脑子不转的时候,做饭、擦地、吸尘,脑子会特别放松,这个时候想我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往往是能想得通的。”

家务之外,王朔的时间大部分都被短视频霸占了。

“一天刷十个小时,刷疯了,我觉得新换的晶状体都有点视力下降了。我现在准备戒。”

至于喜欢看的内容,一年前和编辑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还是:

“看人干活,种树、装修房子什么的......”

现在则是——

“历史的,军事的,历史上的军事的(笑)。还有就是美食,教人做菜的。猫也是一大类。”“刷到我自己的时候我会赶紧划走,我不敢停,我怕一停它就会再给你推,我看自己觉得恶心肉麻。”

说到猫,这大概是王朔最喜欢的话题,猫也大量出现在《起初》系列小说中,比如《起初·鱼甜》里的八步和哆哆,便是他养过的两只猫。王朔的猫与其说是养,倒不如说是自由的同居共生。院子里有猫粮和水,周围十里八乡的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狗太热情了,那个热情是要让你付出代价的。猫非常自立、独立,完全自己照顾自己。”

王朔的第一只猫是二十多年前养的,本来是帮别人带,结果带着带着把自己带成了猫奴。

“小时候猫见得也不多,那会儿人对猫也很残酷,好多人还逮猫吃,我对猫也没什么印象。后来猫一来我家,我没想到猫那么好看。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人没有那样漂亮的眼睛。”

然而在猫的事情上,上天似乎在和王朔开玩笑:他不仅对猫过敏,还有点哮喘。不过这阻碍不了一位真正的猫奴:

“人说,那你把猫扔了吧。我想,X,这我太做不到了,把猫扔了太卑鄙了。让我选一个死法,我就让猫弄死我吧。”

这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王朔和猫的故事还真的和生死有关。很多养宠物的人无法面对宠物的死亡,而他的看法却截然相反。

“我是学过医的,养猫我是采取最低干涉,不能什么都管。生养死葬就完了。我怕的是这猫养着养着就没了,你都不知道它哪儿去了,这是我觉得最难受的,而看到它死的时候我反而会松一口气,因为我知道它的下落了。我这院子里埋了十几只猫,不全是我养的,很多是死了埋我这儿。

我的多多乳腺癌手术失败后扩散了,压迫肠道,一身屎,我之前当卫生员的那股劲就上来了,不怕脏,我觉得我特对得起它。医生让安乐死,我说不行,就要了强力镇痛的药,其实就是安乐死的药,我给它打了。我觉得挺好,比别人给它安乐踏实。咱们学医的人要理性对待生命。生命,就这么回事儿吧。我对它的一生负了责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要是得绝症了,我要把它们都弄死我再死,哈哈哈哈哈哈。当然我不会那么做的,只是因为我觉得别人不会像我对它们那么负责。”

在猫和生死的故事中,王朔会不断提起他的卫生兵经历。1977年,王朔离家从军,来到青岛。回忆起这段时光,他仍然感到非常快乐。

“(除了北京之外觉得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青岛,那种山海景色,我觉得漂亮的城市就该那样。你走在山上,走着走着就突然看见海了,那些房子,像是宫崎骏《魔女宅急便》里的。”

在风景如画的青岛,王朔开始走上写作道路。

“那时候没有电视,没电影,没流行歌曲,唯一的文艺形式就是小说,小说的量也并不大,出一个大家看一个。我那时候看完心中生出自大的想法:就这,我也会。我觉得写作是需要很强的自信的。”

当时的王朔,读伤痕文学,读史铁生,读汪曾祺,读同样写军人生活的海明威、雷马克,但当问起对他写作生涯影响最大的作家时,他哈哈哈大笑:

“没有。那个时候有,但我现在不承认了,耻于承认。”

书都是人写的,优秀的作品值得学习,却不存在非要顶礼膜拜不可的完美作品。

“学习就是让人把自大去一点吧。但学多了就特别容易匠气,会太工整。所有的小说都有破绽,没有完美的。我读书就要一直读到看出它们的破绽,我就算读懂这个作家了。”

对待写作,王朔也同样抱有一种轻松自然的态度:

“非要写好了再拿出来,也特别错。总想写成完美,拿出去别人一字不能改,会把自己耽误了。

那时小说家和诗人就是明星。一部短篇小说一得奖,咔嚓一下作为专业作家调到专业部门去,就有了编制什么的。我当时当然不是图这个,不是不图,是想都不敢往那儿想了。只是觉得这东西不难,凭我这点小聪明,真没活路了可以拿这吃饭,后来就这么开始瞎写了。

(后来才明白)写作中之广大,不管前边有多少人了,仍然有你的空。”

就是从“瞎写”出发,王朔找到了他的空。一个属于他的时代从此开始了。

之后的故事我们都很熟悉了。辉煌、荣耀,以及如影随形的争议与批评。虽说“留名千古是一种妄想”,但今天的王朔已经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无法回避的存在。回首过往,他似乎并不以为意。

“妄想太大,往往会落空。我自己想想,其实也没有特别大的妄想。写东西的时候我就想,能发表就行,发表不成也就那样了。当然,我认为我还是顺的,我没碰到什么事儿。我不愿意干那些有一部分需要别人来决定的事。……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干的,我也认账,我自己干的事就没失控,都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所以我就可以把自己的性格保存到现在。其实每个时代都有顺溜的,人不能受折磨,说受苦能锻炼人,呸。以后人能好点。”

人过六十,王朔显得乐天知命。

“我不相信命运,但我又是宿命论者。我相信事到临头的时候,你也不用努力改命去,有些事什么都不做它能过去,而且结果还不差:最好的结果不会出现,最坏的也不会出现,就是差不多。……知天命,就是知道什么事干不了。

我心理上改变不大,我们家有块镜子,在那镜子里我还是年轻的。”

尽管心理上改变不大,生理上还是要服老。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次编辑部造访王朔的家几乎都是在星期五的雨天,这对于北京而言十分稀有。谈到喜欢晴天还是雨天,王朔说:

“我年轻的时候是喜欢阴天和小雨天,现在岁数大了发现不晒太阳不行。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老头靠墙根,纳闷这是干嘛呢,现在我才发现,六十岁以后真的得晒晒,见见太阳。”

然而即便到了“人生的归宿是墙角”的年龄,他也还是想要继续一个人生活下去。

“我做梦梦见的家是我小的时候十岁以前在复兴路的那个家。后来我们搬到城里来,我自己成家,都不是。这个家我住的时间最长,有快二十年了,我都没梦见过这儿。我在梦里找家的时候,都是去那边儿,进去,人还都活着什么的。……我愿意就我自己待一地儿那个叫家,我不愿意在一个家里还将就别人,家是一个互相将就的地方。特别是岁数大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较好。……我妈在我特别岁数大的时候,她说你找一护士,我说为什么要找一个护士?我那不就是卫生员?(大笑)”

至于结局,王朔也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原来有一个地方想死在那儿,后来想想算了,我觉得还是死在这儿吧,死在这屋。我闺女说你别死在屋里,最后这房子不好卖,你要死死院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院里,已经葬满了曾经分享过他生活的猫。

然而这之前,王朔还有事情要做,

“肯定是写。……(或许是)一个关于猫的故事,我现在还没想好。”

而写作之外,

“我对世界没有什么好奇的了,世界就这样,也没什么新鲜的。”

或许,写作就是作家的墙角,是讲述者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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