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来稿:复旦“7711”,我们的大学生活
【万维读者网】万维读者金鹿来稿:“复旦”是一所大学,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被视为名校,因此使用这个词不需要添加什么解释。“7711”与复旦连用是什么意思?这似乎得费些口舌,但其实也很简单:“77”者,入学年份之谓也;“11”者,系科序列之称也。这是一九七七年底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届入学的中文系同学集体的邮箱代码。在当年的老师、同学中,这也成为这个前无先例,后无来者的学生集体的昵称。
近日由越洋电话得知,走出校门二十余年的中文系老同学商议于秋分时节回归母校,同贺百年校庆,再叙同窗情谊。远居海外,自知无暇跻身高朋盛会,但那股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衰减的激情伴着思绪,不期回到了记忆中依旧熟悉的江湾校园:肃朴庄重的登辉堂,舒展其前的绿茵草坪,青瓦飞檐的中文系小楼,还有灰墙明窗、曾与首批留学生共栖居的四号宿舍楼……
“一九七七”对复旦乃至全国的所有高校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文革十年万马齐喑,一朝开科取士,高等学府的殿堂上骤然聚集了各色人等,顾盼前后,堪称天下奇观。就以五十来人的文学评论班而言,左为披袄束袖的农家子弟,右是现代文学巨匠之后;多了蛰伏厂矿多年的才俊和穿着军装上学的战士,也不缺下乡十年从北疆边陲或南国山坳回城的知青;有已经初具名气的诗人和出版过作品的写手、画家,也有才出得中学校门就入了大学堂的应届学生。最令人感慨的是同学中既有四十年代面世者,也有六十年代生人,几几乎是两代人一朝同窗。
这样一个年级的学生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独此一届,空前绝后。旁人看我们不免欣羡交加,作为置身其间的一员则能感受到同学们的百感交集。种种感受中最牵动心境的是对失去十年时光的怆然和几乎具有传染性的欲求功成名就的躁动。也许是因为这种逆境中的警醒和自我鞭策,当时的校园学习风气真是可赞可叹。许多已经结婚、家有嗷嗷待哺小儿的一把年纪的新科大学生,和应届毕业的小学弟、学妹们一样奔波于教室之间,游弋于本该十余年前就属于他们的知识殿堂。整个学校除了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连食堂、接通宿舍区和教学区的林荫道、甚至校门口的候车站都成了利用点滴时间学习的场所。相信不少人的英语、日语、法语就是在排队就餐、赶去教学楼听课的路上或离校返家候车时练就的。一个令人难忘的景象是当时学校为顾及学生健康,制定了统一作息制度,教室、寝室到点就熄灯,不过宿舍楼浴室、走廊等处的照明不在此例。于是一过熄灯的点,浴室的更衣处成了众人的上选,或挑灯制作读书卡片,或埋头撰写准备投稿的小说诗歌。人满为患之后,后来者不得不在走廊里“借光”夜战。现在的人往往不能理解,即便当时的我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不过细细咀嚼,不免掠过一番凄楚:生命赋于这代人的美好青春因为历史的原因被无端荒废,而今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追赶历史的脚步。虽然有点近乎悲惨,但这是7711人及同时代大学生的自主选择,全凭一种对自己负责、对这个自己身为一员的民族负责的信念。
十年各色人等的非常集聚,必然有许多不安分的举动。尤其那种企图影响社会的雄心,使7711这个学生集体真的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叱咤风云。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标志意义的小说《伤痕》就出自班里同学之手。回想当时,本来是极平常的课外文学活动。卢同学写成此篇,我们小说组的几位同学传阅后认为作品敢于针砭时事,就贴在了四号宿舍楼走廊的墙报栏里。似乎同学们的读后感都还不错,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由于复旦历来为上海滩敏感之地,报社记者得悉后上呈,促成了小说在《文汇报》上发表,因此掀起了文革后的伤痕文学潮。见证历史潮流的涌动,似乎还不止这一次。当年同样颇有影响的写文革中热血青年被愚弄而派性互斗的小说《枫》(作者非复旦学生),好像也是我们接受军训期间先在7711同学中传阅,再辗转到了《文汇报》发表的。而四号楼的墙报,一度也以毛笔字抄成那年月尚未完全退隐的大字报形式,张贴于号称复旦“南京路”的由宿舍区通往教学区的林荫道旁。校外的才俊也曾千方百计想在这块园地上崭露头角。依稀记得当时有一篇名为《猫.锁.火》者藉由此而见载于《上海文学》。另一出自7711集体的有影响作品是在全国得奖的颜同学的话剧本《秦王李世民》。以一班学子而在四年学业期间一再爆响中国文坛,应该说不论前朝当代都不多见。
开风气之先似乎是7711集体的固有风格。当年复旦已有不少外国留学生,但建独立的留学生楼还是以后几年的事,因此我们寄宿的四号楼的南半幢在大一、大二时曾专门划为留学生住处,有门卫看守。不过这道关卡对7711集体而言没有意义,因为方便留学生置身汉语环境的陪住同学大多数来自我们班,这也给凡事由7711为天下先提供了多一份有利条件。当时是1978年,改革之门刚刚开启,中国大陆之外的形形色色对国内的人而言几乎茫然不知。身为77级大学生又有幸在复旦求知且与洋学生们同学同楼的我们则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地得以阅览港台的中文杂志如《七十年代》、《明报》及英文期刊《TIMES》等。同样我们也怀着好奇聆听了邓丽君、凤飞飞等港台歌星的柔性或别样演唱。当时小巧的盒式录音机尚未流行,即使那种挤占半个桌面的笨拙的盘式录音机也堪称稀有,不过复旦的条件好,每个寝室配了一台供学外语用。王老夫子同学(其实他并不老,只是专于研习金文、甲骨文等古文字而有此戏称)入学前在上海录音器材厂有相识,说起可以折价购买老式的大盘式磁带。多次犹豫之后,囊中羞涩的我终于逞了一回英雄,通过王同学购得几盘磁带,除了录英语课听力材料,也将《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歌曲复制。一时间《新概念英语》的美式发音和邓丽君的柔美声腔在四号楼余音绕梁。这大概比社会上流行便携式录音机从而港台歌曲风行早了几乎整整二年。如今这些磁带不知所往,不然也可作现代文物了。也许正因为此,得以证明吾等并无恶意侵权、行商赚钱之意—一个不错的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除了杂志、流行歌曲,7711的同学们恐怕也是中国大地上自文革后另两项新潮举动的首倡先行:与外国人共度圣诞和在公共场合跳交谊舞。记得是入学后的第一个初冬(由于历史的原因,77级是1978年2月入学,所以该是1978年的12月),陪住留学生的同学说起他们要和留学生们共庆圣诞。没有陪住的我们虽然好奇,但仍持平常心,天天继续自己的“每日功课”。我们在复旦做学生的时候,除了听课、上图书馆查找资料,另一项必不可少的“每日功课”是自发组织的排球对抗赛。就是在四号楼后排球场的另一端,正是暮霭降临的时候,留学生们燃起一堆火烤肉。已经记不清是一只小乳猪或是一头嫩羊,反正香味奇浓,把打球的我们吸引了过去。陪住的同学和留学生们三五成群,正在摆放果汁饮料和吃食点心。有人打开了法国葡萄酒,邀大家品尝。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外国人互道“Merry Christmas”,闻着酒醇肉香,再看到他们即兴双双起舞,并有中国同学参与其间,恍恍然一种隔世的感觉。当晚没有去凑他们聚会的热闹,只是隔天听陪住的同学绘声绘色了一番。于是,想到了《礼记.礼运》中“大道之行也……是谓大同”的一番话,也觉得广袤无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触手可及。
由于圣诞起舞的滚雪球效应,刹那间似乎大多数7711同学都得了灵气而能操持交谊舞的舞步,这就造成了在上海青年宫(即位于西藏路、延安路口的大世界游乐场)举行的上海市大学生1979年元旦迎新年晚会的轰动。高校是藏龙卧虎之地,在文艺演出方面,专业院校如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等更是人才荟萃,拳头节目众多。他们的这些重头戏好像都安排在各个楼层的主要场地以期烘托气氛,吸引观众。青年宫顶层的露天屋顶平台安排给了复旦。那些花样年华的7711学子一下子就把平台化成了舞池,和着约翰.施特劳斯圆舞曲的熟悉旋律翩翩起舞。这是年青人的狂欢!我们一群在农村或厂矿磨难了十年的7711同学,毕竟也不过二十七、八或三十来岁,因此并不缺少激情,此时此刻也都卷入了飞旋的舞池。起舞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舞池挤满了,四周围观的靠栏边却人头晃动,越来越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各个楼层其他院校的同学都登上顶层目睹复旦引领新潮。听说有专业院校身负演出任务的同学也金蝉脱壳,跑上顶楼来领略他人风采了。跳得额上沁出汗珠,再细听人群中“到底人家是复旦”的议论,一份身为复旦人的自豪—现在看是一种年青时难免的浅薄—油然而生。当然,7711同学们从未沉迷于莺歌燕舞,只不过领得潮流先,傲视天下雄而已。当其他一些院校的同学们千方百计要来复旦参加舞会,尤其是渴想偕留学生们同池起舞时,大多7711学子早已挎着书包,于图书馆或教学楼的僻静处,占个位置在书海中神游了。这份洒脱至今令人回味无尽。
紧张而丰富的学校生活,不时也有一些别开生面的插曲令人难以忘却。闽越的张同学入学前据说就追随名作家编当地的杂志,此专长喜好自然也携来复旦。当年包括他在内的一批有志之士创办了“大学生”杂志。相信同时代的不少人或许浏览过那些在此园地上小试牛刀的大作。我们有幸与张同学为同一寝室的室友。每每宿舍熄灯之后遇有不去浴室或走廊挑灯夜战的日子,就是“黑(上海话‘瞎’意发如‘黑’音)聊”节目上演之时。彼时正有学校所在地区选举人民代表一议。大家海内国外一番神侃,英雄所见略同,不知怎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总结出了以扬名成就“功业”的捷径:读四年书不如办一本杂志;办一本杂志不如竞选一次。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同学隔天认真发问,如若他挺身竞选,诸位兄弟能否助力。各人躲在蚊帐中开怀笑过之后,却也认真起来:竞选一事本来就敏感,更何况是在复旦。若把握分寸尝试,不失为具深意之创举。况且还有大丈夫仗义一说,不能让张君小瞧了。权衡过后,尽管心中仍有忐忑,同室诸友抬出黑板,将张同学出马竞选人民代表之信息尽数载之,并一路将黑板陈列至文科教学楼前。顿时校园内哗然。张同学颇识政治官场之道,与学校有关方面沟通不错,此举增加了他的知名度,倒也未损及他日后的仕途。我等本无所求,也就是仗义做过算数,不过又多了一次历史往往由细微偶然铸成的体验。
由别开生面却不得不联想到复旦讲坛上的别样名人景象。复旦为江南学术重镇,中文系又是学者云集,名声在外,大凡过往名流有请必来,这使我们有许多开眼界的机会。众望所归者当然教人佩服其学问扎实,研究有方。名实不符的反倒给人留下另类深刻印象,既同情他(她)们名人的不好做,也给自己日后留下做人的有用警醒。一位电影界数十年的头牌明星某次来开讲,正襟危坐,欲评说表演艺术理论。谁知台下听众不买账,递条子要他少讲理论,不如演示一些小品为例。此君愠怒,大概是觉得小瞧了他。实际上每个人的专长不同,并无贵贱之分,名流也不是什么都懂,不必强己所难,偏往非己所长处玩高深。复旦学生的鉴赏力自具水准,其率直应该也无可厚非。于是《论语.为政》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番话在在铭记。另一位美学评论界权威又是美术界耆老,开讲美学评介时举雨果《巴黎圣母院》中敲钟人和那位女郎为例,却一连三次说不清女郎的名字,听众窃议纷纷。台上讲者耳热面赤,台下的我兀自警醒:惟自己烂熟于心者方可示人。
更有意思的是一位旅美却用中文写作的爱国女作家偕夫婿访华,对复旦学子宣讲爱国心。报告结束有人递条问爱国拳拳者为何不归国,选择居于美国是否默认资本主义优于社会主义。女作家展开条子顿时语塞,甚至忘了将问题念出来。她那学理科的夫婿为解窘境,接过条子读出提问,略作思索,便给出他的回答。大意是他们目前的境况居住在美国可以为中国做更多的事情,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有殊途同归的趋势。他举出了中国开始实行市场经济的一些做法和美国在税收及社会福利制度上有利缩小贫富差距的规定。言词犀利的学生开始服气点头。此时此境使我深感无数作家文人徒有情和文的匮乏肤浅,倍觉求取智和理的急切。这大概也是日后出国涉猎其他领域的原因吧。
身为7711一员在复旦呼吸吐纳求学四年,不期然有那么多历经岁月洗刷依然留存的记忆,信笔写去如汩汩泉水流淌不息。实际上每一代复旦人都有他们的故事与学校的历史丝缕相连。现今由于谋衣食之累不能返校与同学聚首举杯,只好以些许文字在网上与7711同学遥聚,共祝复旦的荣耀百年。岁前在送女儿返回她的大学时,在那个位于麻省剑桥的校园里,听莘莘学子放声咏唱他们的校歌,亲睹那个学校校庆三百周年时历届在此求学的中国同学敬献的刻石记事,不由心驰神往思想即将迎来百年校庆的我的母校。当时情之所至,填成一阕《满庭芳》,现录于此,与7711昔日同窗并所有复旦校友们共勉:
满 庭 芳
-复旦百年
罗带江湾,流云阡陌,蕴才堆秀吴庠。
旦兮旋复,追日月华光。
卓见良公1辟举,历世纪、桃李芬芳。
宏章立,百科更造,问鼎竞辉煌。
同窗!齐奋起,勤学自勉,精进图强。
信和让公平,利义衡匡。
鸿鹄凭高揽胜,莫空失、天惠机良。
花红处,迎来溯往,看海阔天苍。
注:马相伯,原名建常,又名良,1903年创办震旦学院.1905年部分震旦师生另创复旦公学,马为首任监督(校长).1917年起学校用今名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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