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来稿：论爱国

　　前些日子回家，朋友们在一块喝酒，其中一位带着勉励的口气对我说要一定爱国，我深感愕然，对曰“不知爱国为何物？”朋友也许同样感到吃惊，给我说爱国大约有几种意义，尽国民义务，做好分内之事，为国家自豪，等等不一而足。我以为这些都不是爱国，而我认为最为重要的方面――为国家的苦难而悲哀――却从没被提起。

　　在读书时曾写过多少关于爱国的作文，也曾为多少爱国志士而感动过，虽然今天依然钦佩这些爱国之士，但对于这么多人将爱国挂在嘴上，甚至用爱国做工具党同伐异，用爱国来掩饰自己卑鄙的目的，或者用爱国主义标榜自己等，颇不以为然。

　　且不说我们在接受党对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的同时，有多少党的高级官员的子女在享受着国外的自由、民主和安宁，我实在不能确定共产党的领导中有多大比例在真正地爱这个国家，而他们正是应该在其位、谋其政，更应该对这个国家和民族贡献自己的力量，或者至少说应该贡献自己的良心。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几年前，一个朋友从国外回来，对我说，“真是出了国才知道什么是爱国”。我不善抬杠，只是说了一句“还是不要说这些肉麻的话吧。”我明白，这位朋友是在想念中国的朋友和亲人，怀念中国的生活，难以忍受独自一人在外的孤独和奋斗的艰辛，这些充其量不过是乡愁罢了。如果在国外有丰厚的生活条件，有关系密切的朋友，同时亲戚朋友都在国外，一旦乡愁尽消，爱国就不会存在了。也许有人说这就是爱国，如果是这样说倒还可以理解，那我们也就根本不需要什么爱国主义教育了，直接教育爱自己的父母和亲人就行了。问题是爱国主义这个空洞的口号经过灌输竟成了那么多人的信仰，听起来更有点儿像宗教。

　　到现在依然记得，十一岁时上初中离开父母到了几里外的中学，每星期三和周末回家。那时不知什么原因非常想家，甚至差一点放弃了求学。到六十里外的县城念高中时，心里更觉凄凉。大学更是远在北京，同样的感觉，尤其到了秋天以后，看那无力的太阳，在寒冷的秋风和冬日里无缘无故地感到忧伤。出国以后有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不敢厚着脸皮（我无意指这么说的人脸皮厚，但这些人至少在认知上有问题）把这种在国外的乡愁说成爱国，我认为这不过是对已经熟悉的环境的怀念和对陌生环境的适应过程。如果这可以叫做爱国，学生物的朋友会说不仅猫和狗等动物也都会爱国，植物也会爱国，谁不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树岂不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风亮节！

　　爱国成了一个口号，如同我说不知爱国是什么时朋友们表现出的错愕。君不见那么多的留学生们在喊着爱国的同时又千方百计为拿到绿卡不择手段。国外华人的理由是如果中国富强了，他们的地位也就提高了。这一方面说明这些人试图用出生国的强大来武装自己，也说明所谓爱国的本质仍然不过是一己之利。另一方面，那么多国内的大学生一面高喊爱国一面要挤破外国的驻中国大使馆以获取出国签证。人们在不损害别人利益、或者严密地说在不违反游戏规则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斗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但在获取自己利益的同时标榜爱国就有点欺世盗名了。目的虽不卑鄙，但挂羊头卖狗肉显然不是正直人所为。

　　交税、遵守国家法律、尽国民义务不是爱国。国民义务是你作为一个国民、生活在这个社会里、享受别人和国家带给你的利益时不得不做的。这些义务是强制而不可违反的。如果这可以算作爱国，在国外的同胞们都应该爱各自的所在国。如果强制和义务可以产生爱，那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受害者爱强盗。做好分内的工作也似乎不是我们所宣传的爱国。　　每一个人要生活在社会上、赢得别人的尊重，做好自己的工作是最基本的保障。否则吃什么，住什么？

　　至于为国家自豪就会产生一些问题。为自己出生于这样一个国家而自豪、为这个国家的传统而自豪还是为这个国家的政策和实力而自豪？首先，我们是否有必要因为我们出生的国家而自豪？你出生于一个国家，他出生于另一个国家，一个人的出生地不代表一个人的高低贵贱。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同意出生于美国英国的人不会比出生于中国的人更为高贵甚至更为优秀，但我们是否承认出生于坦桑尼亚或者其他非洲国家的人也同样不比我们更差？很多人都说中国人比世界上所有其他国家的人都聪明，难道这种毫无根据的狂妄自大就是为国家自豪，就是爱国？未必吧！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不管出生在什么地方，不管肤色和头发，允许我们自以为高贵，也就意味着同样允许别人对我们的歧视。

　　其次，为国家的传统而自豪？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统，只不过有长有短。但长的未必就好，短的未必就不好。况且，实际上传统和文化根本不存在好和不好的区分。我们的历史不算最长，传统未必能为人认同，同时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受到很多爱国家的批评，那我们凭什么来为这样的传统自豪？也许有人会说，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传统自豪，同时也应该认同其他国家的文化和传统。这似应属于身份认同而不是爱国。

　　再次，为国家的实力或政策而自豪？实力强大就应该自豪，而是里不强就应自卑？爱国似乎不应这样地世俗。如果真是这种势利的观点，我们似乎更没有自豪的理由，日本人和美国人似乎才应该爱国。国家的政策理应是最应该体现国民自豪感的，因为这反映了一国公民的地位和人民的才智。但在我们的国家里人民被认为是没有才智的（记得温家宝总理访美时在哈佛大学的讲话也说到民众素质低而应该民主缓行，类似的议论不胜枚举），也因此被认为不应该有民主，如果被称为没有素质的奴才而可以为专制自豪的话，那我们中国人倒是比较有理由！

    爱是一种感情。人间之爱更多是相互的，爱国则不同。国家是没有感情的，因此不可能有相互的爱。如果一个国家不能尽到自己对国民的保护责任，不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障国民的权利和自由，如果一个国家眼看着自己的民族在别的国家惨遭杀戮而无动于衷地说那是别国的内政，我实在不能爱这样的国家。当然用国家这个词可能有点儿问题，用政府或许更精确。

　　当国家大敌当前，行将亡国之际，为了国民不受别国的奴役，也许需要爱国，但更重要的是仍然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为了使国民的利益不被剥夺。如果一个国家占领另一个国家（如美国占领伊拉克）会给这个国家的国民带来更多的实惠和自由，我不知道是否还要选择由本族人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不爱国为名谴责远渡重洋寻求理想和自由而甘愿“抛弃祖国、受异族人统治”的人们？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是爱国，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中国人的爱国，日本人的爱国，美国人的爱国和北朝鲜人的爱国？我们能否以爱国之名剥夺国人争取民主和自由的权利？日本人能否以爱国之名侵略中国？难道爱国就是爱一个国家的政府或者某个人？爱国就是政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无异议？难道表达意见、要求民主、对政府提出批评就是不爱国？如果齐奥塞斯库出国访问，罗马尼亚深受其害而在国内又无处伸冤的人们抗议，难道我们应该以不爱国为名谴责他们？

　　对一个国家，不管你是否爱她，只要做到了一个正直的人所应该做的，就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也许愿意为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的人可以被称为爱国，但我认为他们如内森黑尔是圣人，爱国不应该成为凡人们的行为准则。我知道如果为了国家的利益――让中国的更多人生活更幸福，不再有因为孩子没钱上学而自杀的父母，也不再有为了抵抗地方政府的疯狂征用土地而流离失所，最后又被关进大牢，人民的利益是我所理解的唯一的国家利益－－我可以住几年监狱，但这也要我的家人得到更为妥善的照顾，否则如果我的家人和我一样也不得不坐牢的话，虽然我对这个民族的苦难是如此地如同身受，但我还是不会为此让我的家人和我一块忍受苦难。我不是圣人，不敢说自己爱国，也相信大多数人会和我一样。但愿这仅仅是我或者像我一样极少数人的小人之心。

　　国家和纳税者赋予某些人地位和权力虽然要求这些认必须对国家和国民忠诚并尽职尽责，这些人不得背叛国家和国民的信任而为自己谋利，但这也不是爱国的要求，而是职业道德的要求，实现它只能靠民主和法治的监督。对这些国家和国民的受托者的要求显然不应该和一个普通的平民相同，但差别不在于是否应该爱国，而在于是否应该尽职。我们不能要求受过国家迫害过的人来爱这个国家，同样也无权要求任何人来爱她。只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同时也为社会创造财富，尽到了自己作为社会成员应尽的责任，就是一个合格的公民。

　　任何人可以爱国，但任何人不得被强迫爱国。爱国可以区分神仙与凡人，但绝不应成为凡人之间的道德评判标准。爱国更不能被当作工具来打击那些真正关心这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而对当权者和有话语权的人提出批评的人。当然如果把国民或民族作为国家，在其他第三世界和我们的中华民族之间，我们大多数人虽然希望这个世界都会富裕和强盛，但对中华民族的感情和期望更殷，这更多是因为中华民族养育了我们，她和我们的距离最近的缘故（费孝通的社会结构模型）。但即使对民族的爱或说对人的爱可以被称为爱国，我们也没有权利强迫任何人，爱与不爱也不能作为高尚与否的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