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一章痛苦的零
五、人类不是中心
035
人类并不是生物界的“酋长”!不过是生物海洋的滔天浪涛的某个高潮罢了。人对生物世界完全不负责任的“征服”──完全是强权政治,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而根据人类迄今为止的表现,未来的生物世界是否继续由人来作主,是一个太大的未知数,尽管命运的安排早已注定了。人类历史的百万年,在整个生命史上不过是一个瞬间,而且这一时间序列还可能更为长久地延续下去……
而没有生物世界,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的文明,人类及其文明,不可能脱离甚或“疏远”生物世界而存在;正如海浪的最高潮也不可能脱离或疏远大海(即使连最阴暗的海沟)!即使高潮的文明已经形成,情况也还是这样。人类及其文明,只是生物世界序列的一个环节罢了──不论你给这个环节以何等的评价,反正它只是一个环节,它不能离开序列。相对文明而言,生物世界的伟大奇妙,迄今被知道得很少。但是它不仅是人类生存及文明的对象性资源,也是各种文明的内在性资源:人的种种神妙观念,脱离了生物基础是不可想象的。
036
现代生态学,把一个我们在匆忙的现代化过程中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实,重新显示给我们。这个事实曾被许多古代宗教和哲学以各种形式反复描述过,只要人的良知末抿,他总会正视这个事实的:
人类是生物链的一个环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只能是心性的。如果生物界毁灭,人类会饿死;地球将变得不适于居住。人类也许根本就不能重新适应环境,就会灭种。
这给我们什么启示?这使我们认清:“生物界是一个不可能分割的整体”!这一事实,甚至连犹太这样自以为是的宗教,也都不得不承认。《旧约全书》七天创世的寓言说明生物界的状况与人类命运戚戚相关。
生物界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地球序列的一个环节罢了。而且并非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没有生物界,地球还可以存在,虽然面日全非,但核心并无不同……然而,反过来却行不通:没有地球环境,生物不可能存在,没有生物的世界,人类则将乌有……
地球又是什么?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环节罢了。太阳又是银河系的一个环节。银河系又是大星系的一个环节……一切都是更大实体或更大运动的一个环节?一粒微尘?
据此,可以认定,如果人只想为自己而活,并仅仅以自己为目的──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如果对此一意孤行,将会由于违反生命的宿命,反而使得生命充满痛苦的。不独个人如此,作为类的人也是这样。如果把历史看做是为人“谋幸福”的一个过程,则其结果只会使人感到迷惘!相反,我们只有把人类历史看做生物史、地球史甚至星系史……的一个环节、片断、微尘,才能得出首尾一贯的安慰人的结论。尽管这结论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许诺、幸福的幻觉;但可以使人免除面对无底洞般的恐惧感。
037
人类的历史,有其独立的意义和价值?作为人,甚至作为人类的天才,你不妨认为,人类历史最高度地体现了宇宙史的精髓?天才,则是这金字塔尖的最后一方石?我们无妨这样认为。然而我们何必本末倒置,像犹太教的传统,自以为是这一切的主宰和受福者……因为越是“高级”的东西,就越是“末端”与支流;而不是相反。
让我们重新学习爱宇宙、爱地球、爱生物吧!我们并不需要高举自我,才能找到幸福。──让我们使自爱,成为爱宇宙、爱地球、爱生物的一种体现、一种延伸;而“爱他”则是“自爱”的更高更纯净的体现。
最理解自己、最珍视自己生命的人,也必然最爱宇宙、爱地球、爱生物?没有受过虐待的生灵,或是成功克服了这类虐待的超神者,才能成为生物界的爱的使者?“泛爱众生”,成为他的高贵性的明证,他是“宇宙的最高精神状态”。
让我们更协调地和生物界共存吧!这样,科学的发展就不再使我们贱视生命,反会使我们更加感到宇宙的伟大神秘,高不可及!因为我们看见的世界──其中的一切属性、一切片断──都只是不能自我约束的傀儡。但一切傀儡,无论在旁观者看来多么可笑滑稽,其本身在神气活现地表演时,总会多少有一点“自由感”与“自主意识”的──这就是猥琐者所谓的“主体性”?!
否则历史哪有如此有声有色、充满“感人”(其实只是感动了别的一些傀儡)的意味?难怪“学习更谐调地与生物界共存”甚至”与超越生物界理想的宇宙形态相调和”,成为一个当代最重大的课题。它仿佛揭示了:人的意义无非在于,为更高超的生命形态,提供一个阶梯。
对此,现代科学向我们指出两种可能的道路:
A,通过定向的遗传工程,逐步达到;
B,通过一种非生命、复杂的拟人机械。
但生态学则给我们另一种启示:生物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能按照人类的意愿来任意宰割而无副作用,更不可能被人随意割弃。如果人们执意违反自然平衡,一意孤行如此,那么他们将惊诧地发觉,在这种愚妄的目的实现之前,自己的生存却受到致命威胁。而简单的悔过,可能已经无法挽回灭顶之灾。生物界这个大系统,是会报复的!
这正如任何道学家与乌托邦梦幻者必定耍失望;如果他们的愿望仅仅是在历史上留下足迹,并不难遂愿;如果他们要进天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可宰割与割弃的有机体,他的任何生命活动,不论被评价为 “善”、“恶”、“卑鄙”、“高贵”──其实缺一不可,都对构成整体生活这一首要课题,起决定作用。任何人如果执迷于“实现乌托邦”、以强化道德戒律的方式宰割其他人的生活,同样会在未达目的时,就瓦解了自身存在的基础。历史上不乏此类“志士”──残暴的独裁者,他们达不到自己的伟大纯洁的目的,但通过此类净化的努力,已对历史产生了巨大灾难的影响!
038
梦幻、乌托邦的实际功能,即在于此,而不在于“真的实现了乌托邦”。所以天才人物“改造人类”的努力,与人类改造动物、生物的努力一样,最后达到的只能是“始料不及”的后果,结果是使笃信他们并奉这些幽灵如神明的追随者们,深感愕然!错不在天才,而在追随者的盲从!阴错阳差里,暗寓神奇,激励人的“能动”,来实现巧夺天工的定数。这样的人力岂不也是更高的自然!这样的人力,其实是自然力的分化。
天才人物对人类的“改造”、人类对生物界的“主宰”,也是“自然自身演变的力量”。天才的自由意志怎么可以随便塑造的人类命运呢?天才的愿望及观念,可算宇宙自身的运动,尽管并不是物质化的那一部分(他们是“物质世界的晨光曲”)。
如此灵性的人,当然不同于求食的人──
灵性的人的意识,一旦从贪食求偶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就开始被类似冲浪感的创造冲动所支配。
“灵”的意境──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诞生了!
不但验之于个人如此;即使验之于其他类人,也莫非如此。多数类人,之所以终生碌碌于暗淡的生命地狱而永无超生之望,就是因为无力摆脱贪食、求偶的枷锁。任何类人,只要一旦摆脱了这一枷锁,立即开始一种个人的生活,这就是黄庭坚所说“士可百般,唯不可俗”的真义所在!“不俗”,就是摆脱了这一枷锁;而当代特别流行的“媚俗”,就是为了贪食、求偶而不择手段的大众趣味。
故,论人是否“俗”只有看他是否与贪食、求偶的大众趣味,保持必要的距离……
就在此时,小孤山的奇影,映入天才的眼帘……奇峰孤独地耸矗,宛如一个孤傲而不知屈服的怪桀!
让我们永远记住你的影子,那与你相对的彭泽!以及你们在这深刻的对比中,所播扬的风度!
039
“地球已老了!山陵已经开始夷平,平原愈来愈大地蔓延扩张……总有一天,地球一片平川,有险峻,没有沟壑,只有令人生厌的平平坦坦!
当汽车沿着黄山崎岖的公路奔驰时,我们四周的景象是:循环中有新颖,新颖中有循环!是的,地球进入同一地质与同一气候的历史周期,已经过于持久。从这意义说,地球确实老了。一个新的地质及气候周期将来临,不但深刻改革地壳,也在根本上改革地球的一切附庸。对于地球而言,高山深海、江河裂壑,才是常态。如平原,反而是变态。为什么?因为平原的形成只有两种可能:
A,江河雨水的冲积;
B,人工的改造。
它的“变态”在于,这不是自然的真面!而且,这只是在间歇中。这种改变,终将被革命性的沧桑剧变,取而代之。
人类是什么?不过是在两个地质周期及气候革命的夹缝间,偶然发生的生命现象罢了。人的文明,也无一不与地质及气候的巨变息息相关;人的文明,与其说是这过程的“主人”,甚至如普鲁士人与波兰人混血的弗里德里希·尼采所说的“地球的主人”,毋宁说是这一过程的“产品”。
可怜的人类,不过是在大自然的缝隙中,辛勤求食的两脚动物、贪得无厌的无毛野兽。而有些人种,却自诩为“金发碧眼的野兽”,就是《明史》所谓的“红毛番”。如果一个新的地质或气候的剧变来临,这种旧时代的宠物即使凶恶,又将何以应之?西方的没落。哀哉!过时的人类,恐龙先生在新的末日的代表,还能自高自大?!
040
人们都说“中国人惰性十足”,然而,我看到一种并不很遥远的恐怖:有一天,中国人的惰性,一旦消失甚至减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全世界很可能被某种巨大的震撼所席卷!我们当然不在这震惊的行列之中。这不仅是因为,那还很遥远,而且由于预见,我们已经不会诧异了。千年的惰性所郁积的能量,将是可怕的。但愿上帝的儿子起来,善自利用这一力量,来实现千年冰封、万里雪飘之后,上天对中国的重新起用!
041
谁说“有钱可以办到一切”?只有强健的体魄,才能办到一切!谁说强健的体魄能办到一切?有不怕痛苦,爱痛苦如爱幸福的体魄,才能克敌制胜、荣任一切磨难!痛苦因此感泣神鬼。──痛苦至高无上,他说:“不要比收获,不要比人家都追求的东西;而要比牺牲,要比大家都逃避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因为其少,而弥足珍贵。”痛苦,只有痛苦,不仅能赢得生活,同样也能换得幸福!低潮,只有低潮,不仅能破除纪录,同样也能赢得高潮。
没有痛苦,哪有人生?因为人生乃是:宇宙间最深刻、最不屈不挠的反压抑力……没有痛苦,哪有幸福?因为幸福乃是:对压力的解除……没有痛苦,那有话,哪有音乐,哪有艺术?因为艺术乃是反压抑的艺术……没有痛苦,哪有理想?因为所谓理想,正是敷在血淋淋创伤上的止痛膏!
痛苦是生命的第一属性,它伴随婴儿的狐狐坠地而开始。作为能感知、有记忆尤其是有丰富的想象力的生命的第一属性,痛苦,乃是人生的轴心,人生的一切活动,一切抑扬顿挫:都围绕痛苦而旋转,都为躲避痛苦而旋转。
042
可怜的人们,自以为逃避痛苦,追逐幸福:其实只不过围绕着这个永恒的轴心,做万古如一、不断重复的单调舞……直到心不甘、情不原地进入坟墓。所以,与其逃避那逃避不了的痛苦,何如迎接那逃避不了的痛苦,并以最虔诚的感情竭诚以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痛苦正如王师,是意义的体现者。
痛苦中有大镇定,痛苦中有大知足,痛苦中有大思想,痛苦中有大解脱、大超越──痛苦是沃壤,痛苦的间歇是乐土,是以创造之子也热爱痛苦:他把流血牺牲,当作补药,当作人生最高的享受。
043
逃避痛苦?
只要当权者稍带怜惜地斜膘他一眼──他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 ──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
每个人都有一段“浪漫史”。那浪漫史又是什么东西?“艺术的真实” ──就是使人上当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就是使人迷醉的真实。至于“宗教的真实”以及诸如此类的“升华”──那是社会心理大医师(其实是“巫师”)们对畜群肆行心理治疗的真实。真实从来就不是唯一的。人与动物的真实就不一样。不同的动物之间的真实也不一样。庄子,他十分优美的故事中,对这一点早已做了十分精辟的表述。
044
艺术时代的灵魂人物独立不倚、狂傲不嚣。他们,不接受世俗权力的约束。政治的、习惯的、德行的甚至宗教的规范,对他们算得了什么?痛苦是他们自己的天地,不仅在精神领域,而且是在生活圈子中!他们不是“毛”,不假外求,所以无须依附他人的狗皮以行事。他们有自己的精神领袖和青春偶像;甚至在无形中,也给予某种艺术化了的权力形态以有力指导,甚至“支配”。他们自相磋磨、互相砥砺──构成无形的但富于活性的“团体”。“许多精神”就从“这些团体”中流荡而出……最终,“艺术形态的创造之子”──就从他们中间跳荡而出,并以梦一般的魔力,鼓起举世的震撼和奔驰天庭的冲力……
045
无论什么宗教、信仰、哲学、学说、主义、理论……其实都是一个更广袤运动的道具,归根结蒂还是从属性的东西。只是对常人的心智而言,那根本性的东西过于荫蔽(也可能是过于公开)了,因而不得不通过这种“间接战略”去实现认识的过程……
046
只有不怕谴责的无赖──才是好的无赖!他决不逃避痛苦。这就是痛苦的智慧!自以为是的智人发问道:人和猪究竟有什么不同?应该告诉他们:人与猪的不同,在于人比猪更接近人们常常用来形容猪的那些特性;在于人比猪更善于实现自己猪一样的欲望;在于人比猪有着更强韧的生命力或叫“动物性”!
047
记忆,这是创造的大敌。记忆的负担越重,人就越难以向前迈进。不论对个人还是对民族都是这样。记忆,这是文化世界和历史世界的“遗传性”,它压制有益的“变异性”──而对文化和历史的世界而言──变异性(比对生物界)甚至更加难能可贵!这智慧带来的痛苦。
048
“最富于诗意的”,往往不是“最好的”;更不是“最有价值的”或 “最高贵的”。这些本是不同领域的桂冠,不属一个世界,更不可能同属一个人!……无法逾越的鸿沟,使它们分属不同的命运管辖。
049
勇于承认自己否定的东西;也敢于审判自己尊崇的东西;甚至乐于嘲笑、揶揄它们:这唯有具备创造之子般的智慧的人,才能够。这,也是命运功德无量的动人流露。在创造之子的思想里,闪动着最优美的“舞姿”……这是湿婆之舞,梵天之舞,毗湿纽之舞……“自相矛盾”的绝伦之舞?它创造、它保护、它破坏:它一切都干……他干出了一切。在这里也不仅仅在这里,“绝对自由”与“权力意志的无限扩张”,都是可能的。因为上面引号里所引的“绝对自由”与“权力意志的无限扩张”,本来就是主观的感受,而非“客观实有”或“现实关系”── 这两个东西(绝对自由与权力意志的无限扩张)本来就是一回事。彼此之间,只有朝向不同方向的差别,自由是就尚未达到者的权力而言;权力是就业已到达者的自由而言……
不明此理的“自由派”终将得不到自由;正如不明此理的“权欲狂”终将得不到权力。
[王者之言·必有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