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历史的天空
三、历史多歧路
178
在全球化的混乱局势下,当人们谈到“历史”时,概念往往是含混不清的。有时,历史与“过去的实况”而不是作为命运的见证和存在之王的历史……等同起来;有时,与“文化的记录”而不是作为精神之花和观照之镜的“历史”…… 等同起来。这含混造成许多混乱。各种不同背景的人们在使用“历史”一词时,有时取其前义,有时取其后义。这在诡辩论者那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肆无忌惮地 “玩弄历史”,随心所欲地“解释历史”──正是利用了“历史”这一名词的双重性乃至多重性。
但是,我们要求对“历史”的概念作内在一贯的理解!历史,不是作为精神之花的“观照镜”,不是图文并茂的学术;同样,历史也不是“过去生活的实况”或“已经逝去的一切”,它甚至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发展过程”。在我们单纯的理解中,历史,是充满了生机的有机过程。它历经盛衰兴亡、度过自己的春夏秋冬(春,兴;夏,盛;秋,衰;冬,亡。)……在我们单纯的理解中──历史,是神秘而圆满的自我实现过程。它既不受一个外在的至高者的操纵,也不是(作为表象的)人的观念。它的自在独立于庸庸碌碌之辈的是是非非之外。
历史,不是浅薄狭隘的线索;而是波澜起伏的巨流。历史,甚至不是雄浑的长河;而是万珍俱备、泥沙俱下的无边汪洋。在它无生命的汪洋中,暗藏生命、含蕴生命,汩动生命的活泉、泛起生命的色泽。
如果把“历史”与“过去的一切”等同起来,那“历史”沉浊、混乱的本相将表露无遗,因为人的心智尚未成熟得足以选择精华和裁汰废物。
而我们对历史的单纯理解则告诉世界:“历史”,是“淘去了一切渣滓之后剩下的‘过去的一切’”。什么是“渣滓”?什么又是“淘去了一切渣滓之后剩下的”?──这些并不在人的视野之内,不是人的感性甚至理性所能判断的。人所擅长的只是接受既成的事实,并聪明地适应它。在我们的身后,不是无根的虚无,而是一片苍天;不是黑色的死亡,而是无色的来世。这来世,集一切生命的精华,奉持“太上无情”的光。
这光,漾溢在历史之天上……
179
无情的时间!你是一只无情的手。你毁灭一切。随着你无穷无尽、无体无止的运动──美的成为丑的,善的成为恶的,真的成为假的。一切都在消失,一切又貌似重来但终不重来……
然而,时间还有另一功德:在使真、善、美,成为假、恶、丑的同时,也令假、恶、丑,产生新的真、善、美!时间不但毁灭一切美好的,也医治一切损伤!时间令一切重来,还令大道永远轮转。
是的!心头的创伤,还有什么比时间这万能医师更善医治?没有!时间的医治没有后遗症,创伤愈多,在它面前愈坚强。即使短暂的幸福,也比永恒的苦难动人。“永生”本身并不可贵,除非,它含有为所欲为的快乐。人之追求新事物、创造新生活,出于对旧事物、旧生活的厌倦不满。世俗所谓“幸福美满的日子”,是新生活可怕的腐蚀剂,是幸福的迷障……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陷入此中,便难以自拔,世俗心目中的“苦难”总是比“幸福”,更接近生命的活泉。苦难深,则开辟新生活的雄厚资本。
只有苦难、孤独、劳顿、痉挛、绝望──得以成就伟大的人格。相反,世俗心目中的“幸福美满的日子”,却只能毁灭有价值的人格。因为,只有越过时间的无形壁垒,人格真伪才能被鉴别;因为,只有时间才能确定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人们长恨生命短促,不能及时行乐。对饱经苦难的勇敢者,永生才是莫大的苦役。对一个饱受疾病折磨的躯体,长生不老是无止息的刑罚!“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由于人性,常开的,就不是好花;常在的,就不是好景。关于“好”的论断,无不极残酷的是以时间为标准的。
时间是无情的手,它剥去一切伪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们走着瞧。”这就是指,时间无情的剥蚀,足以使万般本象,尽情暴露。
180
“愚人”的哲学是必要的!人并非单靠智慧长得壮大。人并非单靠智慧去博取高超的战略、攫取世俗的胜利。人,是靠神奇的怪质,走完他的征程、鉴定他的命运、试练他的力度。
智慧只是这怪质的表现,有时仅仅是调料装潢而已。恰如在一位身段优美、擅长歌舞的绝代佳人身上,著上一款新颖的装束。但归根到底,“佳人”的身体和她那炽热的本能,才是真正的怪质。又如一匹千里之骑,鞍辔金玉相辉,然而,是它的驰骋能力,使那装潢引人注目。而劣马的金玉其辔,不过是幽默与讽刺的写照。
《阅微草堂笔记》(清·纪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下册449页)云:“盖愚者恒为智者败,而物及必反,亦往往于所备之外,有智出其上者,使起而胜之。无往不复,天之道也。使智者终不败,则天地间惟智者存、愚者断绝矣:有是理哉?!”在现代世界绝对主义的苦海里,古代的真知向我们透露:智慧不能救人,强健不能救人,惟有不可思议的命运,始能宰制人、左右人,决定人的命运的,并不是人自己发明的东西。
181
“无往不复”的观念,古老而生命力旺盛。天道轮回,人道亦然,历史上有无数事例。在历史中,万物并无优劣。胜利者,惟有“幸运”二字可写其德。此理昭然若揭。“社会的不幸者”,常常成为“历史的幸运者”。一些“愚人”凭强健的本能和完美的天性,尽性而为,拒绝听从智者的劝告。他们认为那劝告里有陈年的酒糟,当心酒精中毒!在一篇叫做《死亡腺之谜》的文章中谈到“DECO激素”,并称为“死亡激素”(谢谢命运,这个理论毕竟还知道“人体是复杂”的)。如果把它切断,足以替人们增加寿命若干。文章还举了“八腕章鱼”为例来说明。我并不像该文作者那么乐观。人类延长自己寿命的一切努力,终将招致无情的报应,可能得不偿失。至于切断“DECO”而无严重的副作用,更是匪夷所思,否则人类及各类动物的进化,为什么没有将这种自生的“死亡激素”淘汰掉呢?
这导致死亡与衰老的激素,必有其人功用,不然,人体以及一切动物体的“经济原则”早就把它排斥掉了!这种分析,并非“事后聪明”,从最浅处说,这种激素,虽对个体可能不利,但对种族的代谢必有极高的价值。任何物种限于生物链的束缚,只被允许定量的个体生存世上。超过这一数量,首先是饥饿的火神来“替天行道”。在生物链的外在制约下,若无“导致死亡与衰老的激素”,作为生命的内在制约,怎能保持种族的青春并借以保持种族在生物链中的优势呢?导致“死亡与衰老的激素”,其实是对个体而言。如对种族,则适得其反,是使得种族再生的必要杠杆!它避免将整个种族的生存优势,押在一场危险的赌局上。
182
马克思主义者曾经批判北宋象数学家邵雍,在其巨著《皇极经世》中,宣布了一种“退化史观”。他认为人类的文明历史,乃是一个生命力不断退化、越来越失去道德的过程。他临终大书《病亟吟》,很能说明他的历史预感:“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他反复强调的太平世,已经所余不多了。在达尔文主义尚未式微的现代中国,邵雍的观念自然成为各种互相对立的官方学者们(如极左派与自由派)交相诟病的口实。但是,只要我们敢于深入这一历史观念的底里去探其究竟,就能发现它十分有趣、并且不无道理。
用现代人的观点看,邵雍的错误,不在于他指出了历史过程的退化性质;而在于他的这一论断建立在含混不清的道德基础上了。也就是说,《皇极经世》过于倚重《春秋经》的精神,却未按照编年史行事,架构上属于历史神话。可使是上,历史根本不按任何意义的道德来发展,是人的智力和诡诈,在历史的力量对比中,发现了道德的轨迹,并奉为至尊。因此,把道德作为历史评判的尺度,是事后的聪明。而所谓理想,则是复杂的历史力量借以实现其构图的心理工具,而不是历史的指导力量。毛泽东语录第一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那是他的谦虚或推卸责任。理想哪里可能是什么归宿或主宰呢。
183
我们对“历史在退化中”的理解,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上:“宇宙爆炸”的事实,驱使玉碎为瓦,再驱使瓦碎为土,从核心到劫灰,怎能不是退化呢。历史也因此陷入无限的沉沦之中。仅就历史截断面而言,历史似乎是“进化”的。但这促使它进化的力量,是什么呢?是反压抑力。历史作为压抑作用与沉沦过程的派生物,是人的归宿,但只是神的表象。──这难道不是彻底的退化吗?
文明历史,是反压抑、抗沉沦的摩天宝鉴,但即使在它的深部与核心,也正遭受沉沦的剥削之苦!潜藏在文明历史内部的“沉沦”,是堕落中的,它不得不显形为“历史因素的不断沉淀”。我们因此看见,文明历史总的趋向是,越来越丧失其天真自然的情趣。形形色色的繁杂而惰性日强、烦琐而含义日少的“历史纤维素”,像梦魇一样侵凌健全的人生。它们以传统和文化的名义,不断奴化我们的意识、戕害我们的发现。我们看见,历史越悠久的民族及其文化,就越容易受到这类“历史纤维素”的捆缚。困在这纤维素之捆绑内的居民们的生活,也就越变态、越不自然。这样看来,一个创造了某种文化的民族,比一个未曾创造(而只是借用)某种文化的民族,更易受到这种不利影响(如中国比日本);而一个民族创造的文化越伟大、创造的时间越接近现代,则其也就越容易背上这该死的包袱。
这就是“成功的悲哀”。相形之下,“失败”也许倒更有益,失败可以帮助人们去掉包袱、轻装前进。失败者总是能比成功者学得更多的东西。而半开化民族的活力,也总是比文明民族更强大。例如历史记录表明,在文明门槛边上的野蛮人,是最富于“侵略性”和集体活力的。
184
历史本身在沉沦之中。但处在历史之流星的人,还会时常升起某种上升升腾的感觉。这无非因为,人的努力和奋斗,可以推使历史暂时对抗沉沦的厄运。正因为这些优秀的个人,感到历史沉沦的压抑之苦,所以他便起而反抗这暗淡无望的既定命运。从终极意义而言,人的反抗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但却创造了光怪陆离的痉挛!──文明的动力,使得活在其中的人信心倍增。这些激情相信宇宙的根本命运,可以上升;人类历史的趋势,可以进步。
如果相反,则文明历史将沉沦,其标志是:在历史纤维素的层层重围、不断困扰下,反压抑力越来越弱,抗沉沦的意志越来越淡。如果,我们只愿以古人那样的态度和力量去生活,便根本不配生活下去。如果,我们只付得起古人那样的努力与代价,我们的生活就注定要失败。要知道,现代人所面对的历史之流,要比我们的祖先所曾经面对的,具有无与伦比的暗礁和压力。活着的人,必须付出日益大的牺牲,方能抵消加速度的沉沦!